虱 子

似乎该说说虱子了。
扪虱而谈是魏晋人的风度,我却没那么潇洒,我对虱子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因为一想起它,身上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痒酥酥的,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挠挠,皮肤上就会出现一道道指甲抓出的血印子,惨不忍睹。然而也正因为童年记忆太过深刻,在我写与各种虫儿的亲密接触史时,它就成了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必须翻越。
在我已经写过的各种虫儿中,若论起食性来,似乎只有蚂蟥和蚊子与这虱子有同好,都喜欢饮血。但这两种虫儿若想和虱子在饮血这个层面上比个上下高低,就显得有点不自量力,有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之嫌,直接的后果就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
蚂蟥吸血有它固定的地点,不管它的生命力有多强,它必须在水中或者与水类似的液体(比如血液)中才能生存,它不可能自己跑到岸上来找人要血喝(山蚂蟥除外,好在我老家时庄没有)。再来看它生存的季节,似乎也只有在惊蛰过后才能在水里见到它们的身影,若在冬季,你就是拿着放大镜去我家门前的二道河里睁大眼睛找,结果也是一无所获。所以仅仅就从吸血的地点和时间上来看,蚂蟥就逊了虱子一筹。在我老家,只要不在春夏去水里耍,基本上就可以免除蚂蟥的骚扰。当然,喝水也有可能喝进蚂蟥子,这是另外一回事,不在本节讨论之列。
蚊子要比蚂蟥在吸血的地点上灵活得多,因为有一对翅膀,它不受空间的限制,生于水中,长在陆地。包括人在内的热血动物虽然离不开水,基本上还是在陆地上生活,所以蚊子能饮到热血的机会就要比蚂蟥多得多。但也只是比蚂蟥吸血的机会多而已,跟虱子大人比起来,蚊子还只是个小跟班,上不得台面。且不说它只在春夏活动,到了秋冬就没了踪影,即使是在它最为猖獗的夏季,也大多只敢在夜间出来,像个小偷一样夤夜出击,见不得阳光,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就是吸血,也分公母,要不是有繁殖下一代的需要,她必然不敢冒这样大的风险——要拿命去拼,也许会和雄蚊一样去吸植物的汁液,毕竟这要安全得多。人血是要好喝些,但一巴掌下去,虽说流的是人的血,送的却是自己的命。即便是如蚊子这么小的虫儿,生命和口福谁更重要,这个账它也应该能算得过来。
算得过来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能抵挡得住诱惑的还真不多,即使聪明如人类,能真正做到这点的,也只有圣人,凡夫俗子难以抵御。俗话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实际情况是,人为食亡的例子也有许多,比如拼死食河豚,明知道河豚的内脏和血液剧毒无比,却还是为河豚的肉味鲜美所诱惑,甚至赔了一条性命。
既然连万物之灵都难抵美食的诱惑,那么一介小虫为了肚皮而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也就理解为什么虱子要把家安在包括人在内的热血动物的身上不肯离去了,原因只有一个:可以更方便更及时地填饱肚皮,免受饥饿之苦。虱子无论男女,也不分春夏秋冬黑夜白昼,只要感觉肚皮有些瘪了,就要就近吸血。所谓“有利就有弊” ,虱子这样取食虽方便,但被人捉住的机会也大,赴死的概率也大,但既然可以做个饱死鬼,总比不被人捉住饿死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用到虱子身上,似乎要修改一下。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当虱子翻开口器,用唇边的十几把小钩子牢牢抓住人的皮肉,然后探出注射器一样的吸血管(虱子的装备总让我想起《隋唐英雄传》里好汉罗成手使的五钩神飞亮银枪),深深刺入人的皮肤,灵敏的味觉尝到新鲜血液的滋味,心里那个美。
“五钩神飞亮银枪”扎入皮肉,美的是虱子,人却不美,只得用手抓、挠,小孩子家发狠,指甲入肉,娇嫩的皮肉上暴起一道道血印子,虽然是鲜血淋漓,但止痒,感觉只有一个字:爽。这样的爽却不是好事,爽过之后甚至会鼓脓感染发炎,好在还有另一个办法,也是抓挠,却不是指甲入肉。奶奶或是外婆,手掌粗糙得犹如砂轮,从衣领或是下摆伸进孙儿孙女的棉袄,平放在娇嫩的脊背上,轻轻搓动。这样的滋味,用我老家时庄的话来说,就是:刹渴。常见的情景是,孙儿孙女常常就在奶奶外婆的抚摩下进入梦乡。
逢到晴朗的冬日,无风,暖和的冬阳懒懒地照着,南墙边就会聚满老老少少,一边晒太阳一边解开衣扣,就着亮亮的金乌捉老母猪——时庄人把又肥又大的虱子叫“老母猪” ,一时间,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这样的情景让人想起周家大哥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那阿Q看到王胡左一个右一个放进嘴里毕毕剥剥地响,心里很受伤,好不容易捉到个中等的放进嘴里狠狠地咬,声音还不及王胡的响,真是丧气到了家。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个阿Q真是个笨蛋,老辈人都说“穷生虱子富生疮” ,既然你身上的虱子没王胡的多,说明你比王胡有钱,即使你自己没有钱,你祖辈也有过钱,你跟王胡比什么虱子?要比也要比谁身上的疮多。
这样的日子,孙儿孙女也喜欢依偎在奶奶或是外婆的怀里,让外婆或是奶奶给捉头虱,每次在动物园看到老猴子给小猴子翻毛捡虱,心里总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仿佛又看到了久已逝去的慈祥的外婆和童年的自己。
虱子的后代叫“虮子” ,这种白亮亮椭圆状的小东西,还没长腿就开始咬人,属于一出世就作恶的恶棍。童年的记忆中,每次翻检衣缝,总能找到一堆堆这种如小白芝麻一样的家伙,沾在衣缝上一动不动。据说,它只需七天的时间,就蜕变成了虱子的幼虫,这个时间,正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时间,长大以后,三十天就是它的寿命。这蜕变成幼虫的时间和它的生命,居然和人类规定的一周和一月如此巧合,这也让人惊叹天地造物的神奇。
人们对虱子深恶痛绝,总想置之死地而后快,佛家却不主张杀生,即使如虱子之类的小虫也是生命。生命本无高低贵贱之分,然而怎么样才能既不害它性命又让它不咬人?日本的小林一茶给出了答案,他有个著名的俳句: “虱子啊,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在日本,有佛降伏吃人的鬼子母后让她吃石榴以代人肉的传说)。”
这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只是不知道虱子是否领情。好在虱子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现在的孩子似乎很少有见过虱子的了,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