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匠

小皮匠
picture

乡村里的人把补鞋匠称作“皮匠” ,大约是因为鞋匠在给人补鞋的时候要用到皮子。时庄的鞋匠姓韩,小名难生,大号开生,是我的远房二哥,我曾经在一篇叫作《补鞋匠》的文章中专门写过他。我有十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因而也就有十好几年没再见到他,算来该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也不知道现在一切可好。

picture

小皮匠:学名蟋蟀,又名促织、趋织、蛐蛐等。直翅目,蟋蟀科。体呈黑褐色或黄褐色,体形粗壮。雄虫好斗,且善鸣叫;雌虫则默不作声。

我现在说的小皮匠跟他无关,我要写的是一种小虫子,一种在时庄随处可见的小虫,时庄人都把它叫作“小皮匠” 。这丝毫没有贬低我堂哥要把他当成小虫子的意思,时庄人没有,我更没有,虽然他在时庄人微言轻,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和小虫子相提并论的地步。

就像水黾或是水马并不会卖盐一样,这小皮匠跟补鞋也毫无关系,我不知道为什么时庄人要把它叫作“小皮匠” ,但既然叫了,想必就有叫的理由。现在的时庄人对这个名称的来由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只能说明时庄人对一些文化的不重视,口耳相传,终因年代久远或是人们不感兴趣失传了,等到我想知道个究竟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一个明白人。这终究是个遗憾。

好在我知道这种虫子的大名,它叫蟋蟀,有的地方叫它“蛐蛐” ,古书上也叫它“促织” ,这是我上学以后才知道的,我在时庄的时候一直都叫它“小皮匠” ,便是现在想要写它,首先想到的还是它的小名。

小皮匠在时庄到处安家,荒草丛中、瓦片底下、庄稼地里,到处可见它的踪影,它在时庄的数量,大抵和蚂蚱相当。秋尽冬来,小皮匠就要搬进人的家里与人同住,《诗经·七月》篇中说“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小皮匠在时庄的情形,也是如此。入夜,墙角鸣虫唧唧,窗外悲风呼呼,你会感觉一阵凉意由外而内,沁入骨髓,禁不住就要把脖子往里缩缩,把本已掖好的被角再裹裹紧。古诗有云“蛩鸣古砌金风紧” ,这蛩鸣,说的就是小皮匠的鸣叫。

时庄孩子对小皮匠的兴趣,全在夏秋之间。夏天的夜晚,孩子们会于那瓜棚豆架下、荒草瓦堆中,提一盏“气死风灯”——这种灯的做法是先选一个透明农药瓶,在靠近瓶底的地方勒一根蘸满煤油的棉线,用火柴点燃后,于棉线烧尽的一瞬,迅速将玻璃瓶纳入准备好的冷水中。一般情况下,一个完整的瓶底便于此时落了下来。再锯一圆木片,比瓶底稍稍大上一圈,于木片圆心两边对称打上两个孔,穿上铁丝,在圆心位置固定一煤油灯,点燃后罩上做好的玻璃瓶罩,铁丝从瓶口穿出,提于手中。这样的灯,不怕风吹,故名“气死风灯”——专拣那叫声响亮有力、个头硕大健壮的捉,然后放入编好的笼中,挂于树头檐下,听它彻夜悦耳的鸣叫。

这种虫儿,方头短身,头黑身褐,隐隐泛油亮之光,看上去孔武有力,虽然也是长须,却不似那叫鸡游子骨子里透着柔弱。若把那叫鸡游子比作大观园中十二钗似的人物,弹的是柳琴古筝,有流水之韵,那么小皮匠便是虬髯铁须的关东大汉,操板胡铜琶,响金铁之声。好在小皮匠遇上叫鸡游子并不强梁,相反却有惜花之意。有一年夏天,我捉一只小皮匠并一只叫鸡游子,分放四舅给我编的两只秫秸篾笼中,挂于檐下。夜晚小皮匠唱得正欢的时候,叫鸡游子忽然开声,说也奇怪,小皮匠立即闭嘴,并不吵闹。

但小皮匠的好脾气好像仅仅限于对待叫鸡游子,若是对待同类,却从不客气。它的好斗虫界有名,两强相争,必分胜负,铁嘴钢牙,各逞所能,说它是虫界拳击手、格斗家,大约不会有人有意见。但它这一点就着的火爆秉性却为人所用,自古以来,斗蛐蛐之风长盛不衰,有人为它发家,有人为它破产,成王败寇,全系一虫,老蒲《促织》,令人落泪。

幸好时庄的人并不拿它赌博,便是孩子玩它,也是随便撩拨而已,并不以输赢论英雄,何况瓜棚豆架下、砖缝草丛中,并不产格斗健将。听说要寻将军级别的蛐蛐,必得去荒坟野冢之间、蛇蝎窝中,方能觅得佳物,权衡一下利弊,到底还是性命要紧,时庄孩子,纵是胆子最大的大宝,也不敢轻易去冒这个险。

秋风渐紧,小皮匠和蚂蚱中的女子就开始大腹便便了,这个时节,正是我大伯家二哥那样的孩子们活跃的时候。他们于荒草丛中四处乱扑,一会儿就能用草缚上一串,架起一堆篝火,用小树枝挑了烧,一边听火上毕剥作响,一边流着哈喇子,他们说,这个时候三尾(母)的小皮匠肚里有子,正好吃。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走到一边,我劝阻不了他们,只好学那远庖厨的君子,不亲眼看着他们作恶。我觉得,他们拿人家的孩子当美味,这是一种罪过,虽然我算不上个软心肠的人,虽然我也吃知了的幼虫肉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