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人生在创造

文本选读

《朝话》十篇

1.言志

今日早晨想到《论语》上“盍各言尔志”一句话,现在就言我之志。

“你的志愿何在?”如果有人这样问我,那我可以回答:

我愿终身为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

在这混乱的中国社会,无论在思想上、在事实上,都正是彷徨无主的时候。这时候做人最难有把握,有脚跟。常见有许多人,在开头的时候都很有信望,但到后来每每失去了社会的信任,促使社会益发入于混乱。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必须有人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更且在心地上、行为上大家都有所信赖于他。然后散漫纷乱的社会才仿佛有所依归,有所宗信。一个复兴民族的力量,要在这个条件下才能形成。我之所以自勉者唯此;因我深切感到社会多年来所需要者唯此。

八十年来,中国这老社会为新环境所刺激压迫,而落于不幸的命运,民族自救运动一起再起,都一次一次地先后失败了。每一次都曾引动大家的热心渴望,都曾涨到一时的高潮;但而今这高潮都没落了,更看不见一个有力量的潮流可以系属多数的人心,而却是到处充满了灰心、丧气、失望、绝望。除了少数人盲目地干而外,多数人无非消极鬼混,挨磨日子,而其实呢,中国问题并不是这样一个可悲观的事。悲观只为蔽于眼前。若从前后左右通盘观测,定能于中国前途有很深的自信;只可惜多数人蔽于眼前,没有这眼光罢了!我是对中国前途充满了希望,绝对乐观的一个人。我胸中所有的是勇气,是自信,是兴趣,是热情。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随便而有的;这里面有我的眼光,有我的分析与判断。(我讲的《乡村建设理论》便是这个,不复赘。)我是看到了前途应有的转变与结局,我相信旁人亦能慢慢地看到;因为从事实上一天一天在暗示我们所应走的而唯一可能的方针路线(乡村建设)。我的自信不难成为大家的共信;我的勇气可以转移大家的灰颓之气。大概中国社会不转到大家有自信、有勇气之时,则中国将永远没有希望。然而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最后潮流毕竟是到了!我们就是要发动这潮流,酿成这潮流!这方向指针我是能以贡献给社会的;——我充分有这自信。单有方向指针还不够,还须有为社会大众所信托的人格,为大家希望之所寄。因此,我要自勉做一个有信用的人,不令大家失望。

2.我的信念

第一个信念:我觉得每人最初的动机都是好的,人与人都是可以合得来的,都可以相通的。不过同时每一个人亦都有些小的毛病。因人人都有毛病(不过有多少轻重之分),故让人与人之间,常有不合不通的现象。虽不合不通之事常有,但人在根本上说,向上要好,还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究竟有其可合可通之处。在我们应努力去扩大此可相通相合之点,与天下人做朋友,而不与人隔阂分家。这是我第一个信念。我总是相信人,我总觉得天下无不可合作之人,我始终抱定这信念而向前迈进,毫不犹疑!

第二个信念:我觉得一切的不同都是相对的,比较的。换言之,即一切的不同都是大同小异。自其异者而观之,则无往而不异;自其同者而观之,则实亦无何大不同。所以彼此纵有不同,不必看成绝对鸿沟之分。更进一步说,即不同,其实亦不要紧,天下事每每相反而实相成。章行严先生因墨子有尚同之说,故标尚异之说,以为要欢迎异的,要异才好。我们在见解主张上不必太狭隘、固执;要能“宽以居之”,方能将各方面容纳进去。如果对于方向路子拿得很狭隘,往前去做,难得开展。所以我于异同之见不大计较。此原则,我运用亦有时失败,不过那只是安排得不恰当;我现在唯有盼望我更智慧一点,不再蹈以前的错误。但我始终要本此态度做去。

3.谈组织团体原则

在中国以前的士人,没有团体,只有朋友,其原因甚多,但根本还在一点:即中国士人理性开发,喜出己见,从吾所好;而不信仰一个对象,与宗教正相反。以此,故脾气很大,越是有头脑有才气的人其个性越强。这样,想组织成功一个团体(党),实在是一个大的困难。

中国以前的士人是如此,现在的知识分子也没有脱掉这种习气。但做社会运动,必须以团体来做才行。那么,我们想要成功一个团体,从哪一点上来相结合呢?在我想,绝对不能像外国只在见解上求同。只拿一个主义主张来结合。拿一个主义主张结团体,是强人从我;在见解上求同,是忽略人格,这个在中国大概是不可能。中国士人要想结合团体,大概须掉转过来:在见解主张上可以从容商量,而在另外一点——人格志趣——上求同。必志趣相投才有结合的可能。志趣相投,即志同道合,即同有志于人生向上的人。在中国只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很难有党团的组织。然依现在的社会运动言,亟须要有组织。所以现在组织团体,一面须合现社会的需要,一面又须无背乎中国人的心理。没有共同主张,固难成功团体;没有共同性情志趣,亦殊难结合长久。我们要想成功一个团体:一面要以乡村建设做我们共同的目标;一面要从志气上彼此相勖勉,本人生向上,为寻求师友的根本,不怀成见,不排斥异己。必须如此,然后才能不徒为表面的结合,而相信相知以及于久远。

4.志愿真诚

刚才时济云先生对于此次毕业分发出去服务的同学讲话,提出志愿真诚四字来勉励大家。志愿真诚四个字,话很平常,谁都会说;因为大家常说这个话,便几乎没有味道了。可是实在说,我们往前做事情,都要依靠这点,我想是对的。

第一,因为我们做的事是一个创新,乡农学校就是创新的一件事,不是方方面面已有轨道可循,而是任什么都在不定中,正须去探讨摸索创造。此时周围环境很不顺,不顺靠什么能顺呢?那非靠我们里面的劲——真诚老往前追求的劲,不能通得过去。在创造的时候,如无热心毅力,稍一碰钉子便将完了。探求新路子的时候,必须靠此,必须耐烦;志愿真诚才能耐烦,不真诚必是敷衍塞责;何能创造?创造要耐烦,耐烦才能通得过。在此时代,非如此不可。这是一层意思。

再则,我们此刻做事,最大的问题是对人问题,对事问题尚放在第二。大家出去做事,最先遇到的是对人问题。譬如县政府的人(或我们参加县政府工作的研究部同学),都与大家相关系,都会发生人的问题。对人问题顶要紧的是这一点真诚。巧滑的人固然巧于对付,不会被人挑剔,不会与人翻脸,眼前都能过得去;但结果他还是得罪人,大家终要讨厌他。如果是真诚,就有错误,大家也可原谅;到底真诚人能对付过去,巧滑人则不能。对人问题既要紧,故真诚为必要。大抵对人靠真诚,而对事则靠技术。不过,许多技术、许多方法,眼前开办时用不上。眼前完全是人的问题,故非靠真诚不可。这是第二层意思。

第三,我们做乡农学校的事情,如果能做得几分,则必完全靠每一校内四五个同学的和衷共济。此事很显明。如果这几个同学的力量互相牵制,彼此妨碍,好像一辆车,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拉,则一定不行,事情马上不能做,一定闹笑话。可是这四五个人如何能和衷共济?那么,必靠志愿真诚。志愿真诚,才能把心放在较公的地方(公就是志愿)。不然,四五个人四五个心,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打算,彼此的心都不放在一个地方,则很难相合。心能放在较公的地方,就是志愿。志愿真诚才能顾全大局;为顾全大局,校长才能照顾尊重其余四个人的意见,其余的四个人也才能尊重这个做校长的人。这几个人在事情上能尊从校长,校长也能容纳这几个人的意见,此之谓和衷共济。没有志愿,一定有许多小毛病出来,如顺嘴说闲话各图便宜等。志愿真诚,则毛病可以减少,彼此才能凑到一块去,四五个人如闹意见不合,一定把事弄糟,还不如一个人去做呢!我们做事情,既须和衷共济,所以最要的是志愿真诚。这是第三层意思。

5.开诚布公以立信

现在社会上,实在找不出一个让多数人信得及的人或团体,他们——人或团体——在谈话时,都说得非常之好,非常动听;但是人却总不敢相信他,都以为他的背后还别有用意:这是现在中国社会上的一种普通现象。即以我们的乡村运动来说,别人在未了解以前,也同样地以为我们别有企图,而非真来做此工作。中国社会之不安,半由于斯。此种不相信之态度,实非好现象。不相信,一切事都难做通,事情唯有相信才可以做得通。如《大公报》几次抗日募捐,数目达到七十万元之巨,社会人士踊跃输将,而不稍有疑心;此其故,即以其信用已生根于社会,人人皆信得及,相信其不致有何差误,故敢坦然相托。中国今日民穷财困,达于极点,六七十万元在西洋社会原自不成问题,而在中国则着实不易;由此可以看出社会人士之重义,及要求公道之心理是如何迫切。但现在情形,到处乌烟瘴气,黑幕重重,使社会找不出一个信得及的人或团体,以致满怀热诚,无由发泄,虽欲援助亦无从援助起。故目前社会要求有信用的人或团体,真是如饥如渴!古人云:“民无信不立。”旨哉言乎!此意思实甚重要。不相信的态度,实为一大乱源。因不相信,故各怀鬼胎,互为猜忌;事情原无恶意,但如此一来,便亦“好意当作恶冤家”了。

人与人之间是如此,社会与社会间亦恰无二致。如此下去,其危机不言可喻。现在的问题,是在如何才能使社会信得及。以我所见,这只有彻底地开诚布公,将一切暧暧昧昧、遮遮掩掩的行为,根本铲除。好事情固可昭然于社会;即不好的事,也必须直言不讳,一切都公开。这样自然一面可以解除误会;一面也渐渐地可以使人对你信得及。的确,人心都是要求光明磊落的,凡是光明磊落说出做出的事情,即便不好,人也甘心。人最不乐意于藏头露尾、半吞半吐的把戏。此道理无论在家庭之间、政府与人民之间、一切人与人之间,皆是如此。如能看透此点,本此去公开做事,自然可以行得通。自身先不使人怀疑,人家才肯相信;人家信得及,才肯舍死相助,终至万众一心。

6.对异己者的态度

对方即与我方向不同的人,与我主张不同的人,我们都要原谅他。并要承认对方之心理也是好的,不应作刻薄的推测。同时,在自己的知识见解上要存疑,怕也不必都对。我觉得每个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常感觉自己不够,见闻有限。自觉知识见解低过一般人,旁人都像比我强。这种态度,最能够补救各种不同方向(派别)的彼此冲突之弊而互相取益。冲突之所由起,即在彼此都自以为是。如此,则我不容你,你又妨碍我,彼此牵掣抵牾,互相折毁,无非是各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自信得太过,对对方人之心理有过于刻薄的看法,而有根本否认对方人的意思。此种态度,为最不能商量的态度。看不起对方人,根本自是,就不能商量,落于彼此相毁,于是大局就不能不受影响了。故彼此都应在心术上有所承认,在人格上有所承认,只是彼此所见尚须商量,然后才可取得对方之益,达于多分对的地步。我每叹息三十年来各党派、各不同运动的人才,都不可菲薄。但他们都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此缺点就是在没有如上面所述的那种态度。对对方不能相信相谅;而且自己又太自信。所以虽是一个人才,结果,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毁在哪里?就毁在态度上。人生本来始终脱不开与人互相交涉的。越往后,人生关系越复杂,越密切;彼此应当互相提挈合作,才是对的。可是和人打交涉,相关系,有一个根本点,就是:必须把根本不相信人的态度去掉。把我们说的意思放在前头,才是彼此相往来的根据;否则就没有往来交涉的余地了。如从不信任的地方对人,就越来越不信任人;转过来从信任人的方面走,就越来越信任人。不信任人的路,是越走越窄,是死路;只有从信任人的路上去走,才可开出真正的关系和事业的前途来。

7.没有勇气不行

没有智慧不行,没有勇气也不行。我不敢说有智慧的人一定有勇气;但短于智慧的人,大约也没有勇气,或者其勇气亦是不足取的。怎样是有勇气?不为外面威力所慑,视任何强大势力若无物,担荷若何艰巨工作而无所怯。譬如:军阀问题,有的人激于义愤要打倒他;但同时更有许多人看成无可奈何的局面,只有迁就他,只有随顺而利用他,自觉我们无拳无勇的人,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此即没勇气。没勇气的人,容易看重既成的局面,往往把既成的局面看成一不可改的。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孙中山先生,他真是一个有大勇的人。他以一个匹夫,竟然想推翻二百多年大清帝国的统治。没有疯狂似的野心巨胆,是不能作此想的。然而没有智慧,则此想亦不能发生。他何以不为强大无比的清朝所慑服呢?他并非不知其强大;但同时他知此原非定局,而是可以变的。他何以不自看渺小?他晓得是可以增长起来的。这便是他的智慧。有此观察理解,则其勇气更大。而正唯其有勇气,心思乃益活泼敏妙。智也,勇也,都不外其生命之伟大高强处,原是一回事而非二。反之,一般人气慑,则思呆也。所以说没有勇气不行。无论什么事,你总要看它是可能的,不是不可能的。无论若何艰难巨大的工程,你总要“气吞事”,而不要被事慑着你。

8.三种人生态度
——逐求、厌离、郑重

“人生态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倾向而言,向深里讲,即入了哲学范围;向粗浅里说,也不难明白。依中国分法,将人生态度分为“出世”与“入世”两种,但我嫌其笼统,不如三分法较为详尽适中。我们仔细分析:人生态度之深浅、曲折、偏正……各式各种都有;而各时代、各民族、各社会,亦皆有其各种不同之精神,故欲求不笼统,而究难免于笼统。我们现在所用之三分法,亦不过是比较适中的办法而已。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他们纯为向外用力,两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质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实甚伟大,最值得令人拍掌称赞。他们并且能将此第一种人生态度理智化,使之成为一套理论——哲学。其可为代表者,是美国杜威之实验主义,他很能细密地寻求出学理的基础来。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物的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则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别发达。其最特殊之点,即在回转头来反看自己,此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忌、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此态度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妇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妇亦能回头想,回头想时,便欲厌离。但此种人生态度虽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别者即在程度上深浅之差,只看彻底不彻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种厌离的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厥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个生活,完全为宗教生活。他们最彻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

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在未曾回头看而自然有的郑重态度,即儿童之天真烂漫的生活。儿童对其生活,有天然之郑重,与天然之不忽略,故谓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顺从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处我特别提出儿童来说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郑重”一词似太严重。其实并不严重。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

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亦甚简单,主要意义即是教人“自觉地尽力量去生活”。此话虽平常,但一切儒家之道理尽包含在内;如后来儒家之“寡欲”“节欲”“窒欲”等说,都是要人清楚地自觉地尽力于当下的生活。儒家最反对仰赖于外力之催逼,与外边趣味之引诱往前度生活。引诱向前生活,为被动的、逐求的,而非为自觉自主的;儒家之所以排斥欲望,即以欲望为逐求的、非自觉的,不是尽力量去生活。此话可以包含一切道理:如“正心诚意”“慎独”“仁义”“忠恕”等,都是以自己自觉的力量去生活。再如普通所谓“仁至义尽”“心情俱到”等,亦皆此意。

此三种人生态度,每种态度皆有浅深。浅的厌离不能与深的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以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折到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转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

9.一般人对道德的三种误解

按我的解释,道德就是生命的和谐。普通一般人对道德有三种不同的误解。

(一)认道德是拘谨的。拘谨都是迁就外边,照顾外边,求外边不出乱子,不遭人非议,这很与乡愿接近。所谓道德,并不是拘谨;道德是一种力量,没有力量不成道德。道德是生命的精彩,生命发光的地方,生命动人的地方,让人看着很痛快、很舒服的地方,这是很明白的。我们的行动背后,都有感情与意志的存在(或者说都有情感要求在内)。情感要求越直接,越有力量;情感要求越深细,越有味道。反过来说,虽然有要求,可是很迂缓,很间接,这样行动就没有力量,没有光彩。还有,情感要求虽然是直接,可是很粗,也没有味道。

(二)认道德是枯燥的。普通人看道德是枯燥的,仿佛很难有趣味。这是不对的。道德本身就是有趣味的。所以说:“德者得也。”凡有道之士,都能有以自得。——人生不能无趣味,没趣味就不能活下去。人之趣味高下,即其人格之高下,——人格高下,从其趣味高下之不同而来;可是,都同样靠趣味,离趣味都不能生活。道德是最深最永的趣味,因为道德乃是生命的和谐,也就是人生的艺术。所谓生命的和谐,即人生生理心理——知、情、意——的和谐;同时亦是我的生命与社会其他的人的生命的和谐。所谓人生的艺术,就是会让生命和谐,会做人,做得痛快漂亮。普通人在他生命的某一点上,偶尔得到和谐,值得大家佩服赞叹,不过这是从其生命之自然流露而有,并未在此讲求。儒家则于此注意讲求,所以与普通人不同。儒家圣人让你会要在他的整个生活,——举凡一颦一笑一呼吸之间,都佩服赞叹,从他的生命能受到感动变化。他的生命无时不得到最和谐,无时不精彩,也就是无时不趣味盎然。我们在这里可以知道,一个人常对自己无办法,与大家不调和,这大概就是生命的不和谐、道德的不够。

(三)认道德是格外的事情,仿佛在日常生活之外,很高远的,多添的一件事情。而其实只是在寻常日用中,能够使生命和谐,生命有精彩,生活充实有力而已。道德虽然有时候可以发挥为一个不平常的事;然而就是不平常的事,也还是平常人人心里有的道理。道德并不以新奇为贵,故曰庸言庸行。

10.人生在创造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从生物的进化史,一直到人类社会的进化史,一脉下来,都是这个大生命无尽无已的创造。一切生物,自然都是这大生命的表现;但全生物界,除去人类,却已陷于盘旋不进状态,都成了刻板文章,无复创造可言。其能代表这大生命活泼创造之势,而不断向上翻新者,现在唯有人类。故人类生命的意义在创造。

人类为什么还能充分具有这大生命的创造性呢?就因为人的生命中具有智慧。本来脊椎动物就是走向智慧这边来(对本能那边而言);却是就中除去人类,都没有成就得智慧(人类是脊椎动物中最高等的)。智慧是什么?智慧就是生下来一无所能,而其后竟无所不能的那副聪明才智。换句话说,亦就是能创造的那副才质。严格地讲,人类的生活,一言一动,一颦一笑,都不能不说是创造。但我们普通说话,言及创造,必特指其超出寻常,前所未有者,有重大价值者。

创造可大别为两种:一是成己,一是成物。成己就是在个体生命上的成就,例如才艺德性等;成物就是对于社会或文化上的贡献,例如一种新发明或功业等。这是粗略的分法。细研究起来,如一个艺术家,在音乐美术上有好的成功,算是成己呢?算是成物呢?从他自己天才的开展锻炼一面说,算是成己;但同时他又给社会和文化上以好的贡献了,应属成物。再如德性,亦独非其个体生命一种成功;而同时对于社会直接间接有形无形的贡献也很大。还有那有大功于世的人,自然算是成物;但同时亦成就了他生命的伟大,而是成己。有时为社会杀身,亦是成己。古人“杀身成仁”一句话,其“仁”字即指生命伟大说。所以任何一个创造,大概都是两面的:一面属于成己,一面属于成物。因此,一个较细密的分法,是分为:一是表现于外者,一是外面不易见者。一切表现于外者,都属于成物。只有那自己生命上日进于开大通透,刚劲稳实,深细敏活,而映现无数无尽之理致者,为成己。——这些,是旁人从外面不易见出的。或者勉强说为:一是外面的创造,一是内里的创造。人类文化一天一天向上翻新进步无已,自然是靠外面的创造;然而为外面创造之根本的,却还是个体生命;那么,又是内里的创造要紧了。

教育就是帮助人创造。他的工夫用在许多个体生命上,求其内在的进益开展,而收效于外。无论为个人计,或为社会打算,教育的贵重,应当重于一切。可惜人类直至于今,仍然忽视创造,亦就不看重教育(还有许多不合教育的教育),人类生命的长处,全被压抑而不得发挥表现。说起来,可为伤痛叹息!我们理想的社会:第一,人与人没有生存竞争,而人与人合起来控制自然利用自然;第二,社会帮助人生向上,一切合于教育意义,形成一个完全教育化的环境,启人向学之诚,而萃力于创造自己;其结果,亦就是学术发明文化进步,而收效于社会。这样,才合于“人生在创造”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