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特派记者
1920年秋,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为直接采访和报道世界各国大势,决定派出一批驻外记者,分赴英、美、法、德、俄诸国。两家报社发表了“共同启事”,内称:“吾国报纸向无特派专员在外探取各国真情者,是以关于欧美新闻殊多简略之处,国人对于世界大势,亦每因研究困难愈趋隔阂淡漠,此诚我报一大缺点也。吾两报有鉴于此,用特合筹经费遴派专员,分赴欧美各国担任调查通讯事宜,冀稍尽吾侪之天职,以开新闻界之一新纪元焉。”
瞿秋白应北京《晨报》的聘请,准备以该报特派记者的身份,动身到莫斯科去。
这时,从中国远行到俄国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革命后的苏俄,在帝国主义武装干涉和国内战争的浩劫之下,处于十分困难的境地。
国际帝国主义和中国反动统治者,肆意攻击苏俄是“洪水猛兽”,是“赤色帝国主义”。即使对俄国革命并无恶意的人,也把苏俄看作是“饿乡”,把布尔什维克党看成是“穷党”。因此,当瞿秋白决定到苏俄去,立刻遭到亲友们的反对。
堂兄瞿纯白坚决反对瞿秋白到苏俄去,说这是“自趋绝地”。瞿秋白却守定宗旨,认为自己“不是为生乃是为死而走,论点根本不同,也就不肯屈从”。
决定赴俄后,瞿秋白忙着做一些准备工作,并向亲友们辞行。
1920年10月15日,晚间,瞿秋白到王府井南口的北京饭店面见苏俄远东共和国代表优林,办理出国护照。然后,他匆匆赶到好友耿济之家中。在那里,几位朋友等待他的到来,参加他们送别的聚会。他们中除耿济之外,还有郑振铎、瞿菊农、郭绍虞、郭梦良、郭叔奇。瞿秋白带着一身北京深秋夜风卷起的街尘,进入耿家的客厅,摘下眼镜边擦边充满歉意地向已经等待他多时的朋友们说明他迟到的原因。
“明儿早上几点?”有人直截地问。“六点半,天还不亮哩。”瞿秋白说。“谁也不必送,哈!送么?也就是东车站,这离赤塔还远得很呢,哈哈!”虽然明儿早上瞿秋白就要开始走上遥远的旅途,但他还是那样满不在乎地洒脱神气。
朋友们带着佩服与羡慕的心情,望着瞿秋白。今晚,瞿秋白脸上的神采,胜过他那瘦弱的身体,说话又快又响亮,象一切困难一切顾虑都不曾挂在心上的、老有经验的战士。纵然有些疲倦,他还是把精神提起来。
第二天,10月16日一大早,瞿秋白、李宗武、俞颂华三人登上停靠在北京车站的列车,和到站送行的瞿纯白、瞿菊农、郑振铎、耿济之及亲友们一一握手言别。当天到达天津,瞿秋白又到二表姊家告别。晚上,他就睡在北洋大学张太雷、张昭德、吴炳文那里,抵足长谈。天津电车的喧闹声,旅馆中阔佬的搓麻将声,酒馆里新官僚的划拳声,都引入这几位青年朋友的谈资。
当火车离开天津时,瞿秋白对同伴俞颂华、李宗武说:“我们从今须暂别中国社会,暂离中国思想界了。今天我复菊农的诗,你们看见没有?却可留着为今年今月今日中国思想界一部分的陈迹……”
火车隆隆声中,瞿秋白坚毅地而又充满了温情地告别了朋友们,向着北方出发了。这个真理和光明的热烈追求者,以少有的痴情和勇气,以苦为乐,开始了艰苦的跋涉。
从死寂的半殖民地的故国,来到新兴的无产阶级掌握政权的异邦,瞿秋白顿觉耳目一新,感慨万千,思想与认识大进一步。尽管新兴俄国困窘得犹如西伯利亚荒原的酷寒,瞿秋白却透过了死沉沉的严冬的暮帘,窥见了遥远未来的春意和繁花似锦。他由衷地体察到新俄是世界的希望和榜样,也是中国的希望和榜样。这位青年学子已经把眼光从东方的出世主义,西方的人道主义,转向了一个时代的斗争中心——新兴的俄国正在实践中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学说。
1921年1月25日晚十一时,瞿秋白一行抵达赤色的都城莫斯科雅洛斯拉夫车站。苏俄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司长杨松会见了他们,安排了他们的食宿和工作。随后,他们会见了《真理报》的主笔美史赤略夸夫,工作就此开始。他们住进了一幢由旧时旅馆改成的公寓。寓所周围是小树林,大教堂的铜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这种居住条件,虽然饮食营养很坏,也可以安心工作了。
此刻,瞿秋白心境极不平静,他说:“我寻求自己的‘阴影’,只因暗谷中光影相灭,二十年来盲求摸索不知所措,凭空舞乱我的长袖,愈增眩晕。如今幸而见着心海中的灯塔,虽然只赤光一线,依稀隐约,总算能勉强辨得出茫无涯际的前程。”他自称为“东方稚儿”,怀抱追求真理、向往光明的宏愿,翻开了他生活经历的崭新的一页。
进赤俄的东方稚儿预备着领受新旧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甘露了。理智的研究侧重于科学的社会主义,性灵的营养,敢说陶融于神秘的“俄罗斯”。灯塔已见,海道虽不平静,拨准船舵,前进!前进!
一切都在表明,这个“东方稚儿”,已经登上了新时代的航船,认清目标,拨正方向,破浪扬帆,奋勇前行了。
瞿秋白一行住进了苏俄外交人民委员会为他们安排的公寓,三人占了二间屋。凭窗眺望,公寓四周的树林,覆盖着白雪,显得格外宁静,然而,瞿秋白的心情却是兴奋而充满着激情的。
《真理报》主笔美史赤略夸夫会见了瞿秋白一行,热情地向他们介绍参观考察的手续;他们的参观考察也就从这里开始。苏俄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特地派了二位翻译陪同他们参观考察。一位是英文翻译,另一位是俄文翻译郭质生。
具有悠久历史的俄罗斯传统文化和革命以后的崭新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化,处于更替交错的时期。研究俄国的共产主义、共产党和俄国社会,必须研究俄国文化。瞿秋白对于考察和研究俄国文化,是非常重视,非常有兴趣的。在赴俄途中,他就与俞颂华商妥:俞颂华负责通讯工作,他自己则勉力作有系统的理论和实际两方面的研究。
瞿秋白来到了莫斯科特列嘉柯夫美术馆参观,这是他到达莫斯科后选择的第一个游览点,这里陈列着俄国著名美术大师们的作品。在连年动荡、战灾浩劫中,这些珍贵的艺术精品,竟丝毫未受损伤;连这美术馆的创始人特列嘉柯夫的石雕像,也安安逸逸地陈列在他死时的病榻旁。这说明了苏维埃制度的优越性。经历了严霜寒雪,荒原广漠的旅程,来到这“名画如山积,山水林树”的美术殿堂,“置身其中,几疑世外。兵火革命之中,还闪着这一颗俄罗斯文化的明星。”瞿秋白此刻激动不已。他感到了“‘文化’的真价值,俄罗斯文化的伟大丰富,国民性的醇厚,孕育破天荒的奇才,诞生裂地轴的奇变——俄罗斯革命的价值不是偶然的呵!”
经友人的介绍,瞿秋白在2月14日会见了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诗人关切地询问中国文学的情况,并把他的一本诗集《人》送给了瞿秋白。马雅可夫斯基也参加过未来派,可是在他的早期抒情诗,例如长诗《穿裤子的云》、《战争与和平》中,明显地表现出使他超出未来派的人道主义倾向。这些作品反映了他对于破坏个性的“无冕帝王”——资本的抗议,并充满了革命的预感。他的诗歌作品中诗句的特殊排列,从所谓“梯形”一直到冲锋式的“爆炸”节奏,都表现了这种革命的预感。对于他的诗,瞿秋白感到它的形式和内容都有些费解,他说:“我读他不懂。只有其中一篇《归天返地》,视人生观似乎和佛法的‘回向’相仿佛。”
为了了解苏俄的教育事业和东方文化问题,瞿秋白前往克里姆林宫,访问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长卢那察尔斯基。进入克里姆林宫,看到巍然高耸的宫墙,古老壮丽的建筑,瞿秋白倍感神爽。宫中地方很大,走了一程,经人指点,才找到卢那察尔斯基办公的绿色房屋。房中扶梯积了一层灰尘,电灯残破不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疏疏落落地排着几张华美的锦绣座椅,都是宫中原物,办公室中,只有卢那察尔斯基一人。他看到瞿秋白一行,热情地招手请进。瞿秋白向他提出问题请教:苏俄最近教育上的设施和对于东方文化问题的意见。卢那察尔斯基是苏俄的政治家、文艺评论家,谈吐文雅,简洁了当。
过了两个星期,教育人民委员会派车,送瞿秋白一行到莫斯科的几处幼儿院、劳动学校去参观。这几处设施,规模虽然不大,但人们的精神面貌都很好。其中一所专为体弱儿童设立的学校,在距莫斯科约二三十里的森林中间,空气清新,房舍清洁,设备非常完美。当中国客人到来时,活泼的小学生们,唱歌跳舞,热烈欢迎,拥着客人们问话。有一位学生,居然学会用汉字写了“中国瞿秋白”五个字,这使身在异邦的瞿秋白十分感动。
苏菲亚·托尔斯泰女士,是俄国伟大的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瞿秋白到莫斯科不久,经纪务立介绍,与她相识。苏菲亚盛情邀请瞿秋白一行瞻仰托尔斯泰在莫斯科的故居陈列馆,并到她家中叙谈。苏菲亚的母亲很亲切地接待他们,并赠送了书籍。苏菲亚母亲告诉中国客人:各种社会公共设施,虽然不是共产主义的,只要不带有政治上的危害作用,如托尔斯泰陈列馆等,都不受苏俄政府的任何妨碍,有时还能够得到资助。这是苏俄政府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又一个生动的证明。
在这前后,瞿秋白为答谢苏菲亚的友好接待,为她写了一首五言旧诗《皓月——题画赠苏菲亚·托尔斯泰女士》:“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生理亦如斯,浩波欲无际。”这是一幅充满了哲理的月落沧海的画卷,起伏波动的万里海涛,使沉落之际的皓月玉碎银分,波光放射,构成了一幅变幻无穷、苍茫阔大的景象,使人自然联想到人生哲理的无限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