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庞笔下的群体心理
勒庞笔下的群体心理
与其匆匆抛出一个定义,不如先从现象入手,总结出一些显而易见的特征,再由此出发将我们的研究深入下去。这两个目的,都能通过阅读勒庞(Le Bon)《乌合之众》选段实现,故而该书不愧为一代名作。
我们再回顾一下现在面临的状况:心理学既研究个人的体质、欲望冲动、动机和目的,也研究个人的行为及其与周围人群的关系。即便它此前一直圆满完成任务,把其中的因果关系考察得十分透彻,那现在也遇到了一道未解的新难题。它必须解释一个惊人的事实:原本已被研究透的个体,却在特定条件下,有了始料未及的感受、思想和行动。这里所指的特定条件,就是置身于具有某种“心理群体”特征的人群之中。什么是“群体”?它因何具有对个体精神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的能力?它将哪些心理变化强加给了个体?
回答以上三个问题,是理论群体心理学的任务。显然,从第三个问题入手更容易找到眉目。正是对个体反应变化的观察为群体心理学提供了素材;在尝试解释现象之前,我们必须先将要解释的内容描述清楚。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勒庞是怎么说的。他在第13页写道:“心理群体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无论组成它的个体属于哪一类别,无论他们的生活习性、职业、个性或智力水平是否存在异同,一旦他们构成一个群体,就会拥有集体心理。在它的作用下,他们将以与独处时完全不同的方式感受、思考和行动。有一些想法和感受,仅会在属于某个群体的个体身上出现或起作用。心理群体是由异质元素临时组成的暂时性产物,它就像多种细胞组成的有机体,有着与单个细胞截然不同的特征。”
我们将不时打断勒庞的叙述,并在其间插入我们的评论和注释。第一段简评如下:群体中的个体既然能够形成一个整体,那必然有什么东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这一黏合剂或许就是群体的特性。但勒庞没有就此给出答案,他转而研究个体在群体中的变化,并用与精神分析基本理念十分相称的措辞对其加以描述。
“确定属于群体的个体与孤立的个体之间的差异大小还算一件容易的事情。相对更难的是找到造成差异的原因。为了在这方面获得一些眉目,我们必须先回顾一下现代心理学的一大重要论断,也即潜意识现象在有机生活和智性机能中均起重要作用。与潜意识的精神活动相比,有意识的精神活动只占据人类精神生活的一小部分。最细致的分析和最敏锐的观察,也都只能触及精神生活的一小部分意识[18]动机。我们的意识行动有着深受遗传因素影响的潜意识基础。它包含了无数先人留下的痕迹,也孕育了种族的精神之魂。在为我们所承认的行为动机背后,无疑还有我们不愿承认的原因,而在那背后还有更为隐秘﹐甚至都不为当事人知晓的原因。我们大多数日常行为都是隐蔽的、不为我们所觉察的动机所影响的结果。”
勒庞认为,群体抹去了个体后天获得的特性,继而使其丧失天性。种族潜意识地位凸显,异质元素被同质元素取代。可以说,群体拆毁了个体心理结构中因人而异的上层建筑,从而将众人共有的潜意识基础暴露在外(产生作用)。
在这种方式的作用下,群体中的个体才有了共同的特质。不过,勒庞认为这是新的、个体之前所不具备的特征,故而在三个不同的方面寻找其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群体人多势众,使个体产生了一种拥有无上权力的错觉,从而纵容那些在独自一人时被约束的欲望。他甚至都不会对欲望加以限制。身处具有匿名性又缺乏责任心的群体之中,原本能对个体造成约束的责任感仿佛荡然无存。”
从我们的视角看,其实无须重视新特征的出现,只要明白一点就足够了:个体进入群体后,其原本受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冲动得到了解放。那些看似新奇的特征,无非只是这一潜意识内容的表现。而人类灵魂中一切与生俱来的恶,都存在于潜意识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良知和责任感消失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我们一直主张,良知的实质是“社群焦虑”。[19]
“第二重原因是‘传染’,它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群体具备某些特征和倾向。传染是一种容易察觉却很难解释的现象,我们必须将其归类于我们即将研究的催眠式现象。在群体中,每一种情感和行动都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使得个体很容易就会为集体利益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这种完全有悖常理的能力,只有成为集体一部分的人才会具备。”
随后,我们还将在该段最后一句话的基础上,提出一项重要猜断。
“第三大原因最为重要,它使得聚合成群体的个体具备与孤立个体截然不同的特质。这就是暗示性,前文所言的‘传染’,不过只是它所造成的影响之一。
“要理解这一现象,必须先介绍一些生理学领域的新发现。我们现已知晓,在多种手段的作用下,人可被引入一种意识个性全失、彻底任人摆布的状态,并做出一些与他的性格和习惯大相径庭的行为。借助无比细致的观察,人们发现一个人在参与某个活跃群体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会在内心冲动或某个未知因素的作用下,进入某个特殊状态,并像一个被催眠者一样,受到催眠师的吸引……他的意识个性彻底消失,本人就此失去了意志和分辨力,一切的情感和思想都听命于‘催眠师’的指引。
“隶属于某个心理群体的个体,也面临着类似的状况。他不再对自己的行为拥有清晰的认识,正如被催眠者那样,他丧失了某些能力,却具备了登峰造极的另一些能力。在暗示的影响下,他可能会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非要完成特定行动不可。相比被催眠者,这种狂热在群体身上更为明显,因为所有个体都受到同样的暗示,他们因相互影响而变得更为强烈。
“所以,群体中个体的主要特征有:意识个性丧失,潜意识个性占据主导地位,思想和情感受暗示和传染支配,倾向于将接收到的暗示理念立即付诸实施。个体不再是其自身,他已经成了一个没有主见的机器。”
我特地将这一段文字摘抄完整,只为强调一点:勒庞的确将群体中个体的状态视作催眠状态,而不是仅仅拿两者做类比。我们无意反驳这种观点﹐但必须指出的是,造成群体中个体发生变化的后两个原因,也即“传染”和“容易受暗示”,显然并不对等。传染只是易受暗示的一种表现。另外,勒庞也没有明确区别这两种因素的影响。更好的解释,或许是把“传染”视作群体中单个成员间的相互作用,而等同于催眠的暗示现象则另有来源。但那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等式存在重大缺陷:勒庞对暗示群体的“催眠师”只字未提。尽管如此,他还是将这股未知的神秘力量与作用于个体之间、为最初的暗示推波助澜的“传染”区分了开来。
在评判群体中个体的心理状态时,还有一个角度也十分重要:“此外,一旦加入某个有组织的群体,一个人的文明程度就会大幅倒退。独处时,他或许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个体;在群体中,他就成了野蛮人,也即一个受欲望驱使的暴徒。他会表现得身不由己,野蛮残暴,也兼具原始人的狂热和英雄气概。”随后,勒庞还特别提到个体在加入群体时,智力水平也会有所降低。[20]
接下来,我们将脱离个体,转而研究勒庞如何描绘群体心理。其中的推导和论述过程,精神分析学者理解起来毫无困难,因为勒庞本人也指出,群体心理与原始人和孩童的精神生活存在相似之处。
群体容易冲动,情绪多变,易受刺激。它几乎只听从潜意识的吩咐。[21]根据情况的不同,群体所遵从的冲动或高尚或残忍,或英勇或懦弱。但无论如何,它们都足够专横独断,以致个人的利益和自我保存欲望不再有用武之地。它从不慎重考虑任何事物。即便狂热地投身一件事情,这股劲头也不会持续太久,它无法做到矢志不渝。它的愿望,必须立即实现,中间不得有任何拖延。它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对群体中的个体而言,“不可能”这个概念根本不存在。
群体极易受影响,也容易轻信。它毫无批判思维,也不知何为虚假。它的思维由一串串互为联想的画面组成,这与个体在自由想象时的状态无异。任何一个理性尚存的人,都不会以为这就是现实。但群体的情感就是这样单纯而肤浅,所以它也不懂得质疑和模棱两可。[22]
它行事极端,很快就把些许嫌疑当作不容辩驳的事实,把一丝反感变成疯狂的憎恶。[23]
即便群体本身具有极端化的倾向,但它也只有在受到强烈刺激的时候才会这么做。对它施加影响,无须逻辑缜密的论述,只需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不停重复。
由于群体无法明辨是非,却知晓自身强大的力量,所以它既不容异说,又迷信权威。它尊崇权力,将善意的劝告视作软弱的表现,对它置若罔闻。它眼中的英雄必须强大,甚至是残暴。它需要被统治和压迫,甘愿对自己的主人心存畏惧。从本性上看,它十分保守,从心底里厌恶一切革新和进步,也对传统无比敬畏。
为了正确评价群体的道德品性,我们还必须认识到,当个体在群体中共处时,所有的个体障碍都会消失。作为原始年代的遗迹,人性中凶残、血腥和具有破坏性的一面原本已在个体身上处于休眠状态,此刻又被重新激活,自由地寻求欲望的满足。不过,在暗示的作用下,群体也能完成谦让、无私和为理想奉献等高级成就。在孤立的个体身上,个人利益几乎是唯一的驱动力;而在群体之中,这股力量极少占据支配地位。可以说,在道德品性方面,个体被群体给同化了。尽管群体的智力水平远低于个体的智力水平,但其道德品性既可以远超个体水准,也可能远低于个体水准。
勒庞所总结出的一些其他特征,也为将群体心理等同于原始人心理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在群体中,截然不同的思想可以和平共处,逻辑层面的对立不会造成任何矛盾冲突。而精神分析早已证明,在个体、孩童和神经症患者的潜意识精神生活中,也存在着同样的情况。[24]
另外,群体也受制于语言的魔力。话语可以在群体心理中掀起最为可怕的狂风骤雨,也可以让它平息。“理性和说教,根本无法与某些话语和公式抗衡。只要虔诚地在群体前说出这些话语和公式,人们会立刻俯首帖耳、肃然起敬。它们被许多人视作自然的力量或是超自然的力量。”只需回忆原始人如何把某些名称当作禁忌,并将某些名称和话语同魔力联系在一起,就不难理解这一点。
最后,群体从来不求真相。它们需要幻觉,也离不开幻觉。在它们那儿,不真实永远优先于真实,虚假与现实几乎有着相同的影响力。它们明显倾向于对两者不加分辨。
我们还发现,在神经症的心理过程中,幻想和由未能满足的愿望促成的幻觉也占据支配地位。神经症患者在乎的不是共同的、客观的现实,而是心理现实。歇斯底里症基于幻想,而非真实经历的重复。诱发强迫症的负罪感,其实只是未被执行的罪恶愿望。没错,与梦境和催眠状态一样,在群体的心理活动中,现实关联也不得不屈从于强烈的情感愿望。
勒庞就群体领袖的论述,则没有那么详尽,他也没有清楚地指明其中的规律性。他说,无论是一群动物还是一群人,只要生物以一定数量集合在一起,就会出于本能,服从一个首领的指挥。群体是一个顺从的集体,它的存在离不开领袖。它天生就有顺服的需求,一旦有人以领袖自居,其他人就会不自觉地听命于他。
虽然领袖的出现是为了迎合群体的需要,但他也必须具备某些个人素质。他自己必须对某一观念(思想)坚信不疑,方能在群体中唤起信仰。他必须具备强大的、令人钦佩的意志,才能成为意志缺失的群体的榜样。随后,勒庞介绍了不同的领袖类型及他们影响群体的方式。总体而言,他认为领袖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本人也颇为痴迷的那些观念。
勒庞赋予这些观念和领袖无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并将其称作“威望”。威望是某一个体、行为或观念所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控制力。它麻痹了我们的批判能力,转而用惊愕和敬畏将其取代。它如同催眠中的吸引力一样,能够唤起某一类情感。
他把威望分为获得性威望(又称“人为威望”)和“个人威望”。前者既指个人因姓氏、财产和名气而获得的威望,又指观念、艺术品等因传统而获得的威望。由于所有这一切都指向过去,所以并不会给理解这种神秘的影响带来多大帮助。个人威望只属于少数凭此成为领袖的人,它就像具有磁性的魔法,让所有人都对领袖百依百顺。但这种威望以成功为前提,一旦失败就不复存在。
勒庞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生动形象地描绘了群体心理,却没能将它与领袖的角色和威望的重要性很好地结合起来。
[18]《弗洛伊德全集》德文版编者注:此处法语原文为“inconscients”(无意识)。
[19]勒庞的见解与我们的看法存在一些差异,这是因为他的潜意识概念与精神分析的潜意识概念不尽相同。勒庞的潜意识主要包括种族精神最深层次的特征,这其实并不属于个体精神分析的范畴。我们虽然清晰地认识到自我(Ich)的核心[后文的“本我(Es)”]存在于潜意识中,人类精神的“远古遗产”也是它的一部分,但我们依然坚持从这部分遗产中将“在潜意识中被压抑的事物”单独分离开来。“被压抑”这个概念在勒庞的体系中并不存在。
[20]参见席勒的双行诗:“单独看去,个个都算聪慧懂事;聚在一起,俨然就是一群傻瓜。”
[21]“潜意识”不只意味着“被压抑”。在这里,勒庞正确地从描述意义上使用了这个词。
[22]梦是我们了解潜意识精神生活的最好途径。在释梦的过程中,我们遵循一条技术规则,不去理会梦中不确定或存在疑问的地方,并认为显性梦境中的每一个元素都确定无疑。我们认为审查作用是造成这些不确定和疑问的罪魁祸首,它们是批判的结果,在原始的梦意中并不存在。当然,它们可以与其他事物一样,作为诱发梦境的日间残念出现。
[23]在孩童的情感生活中,各种情绪均有走向极端和失控的倾向。这一现象在梦境中亦有体现:由于各类情绪在潜意识中单独存在,日间的小矛盾就会让人在梦中产生杀人的念头,些许诱惑就能让人在梦中铤而走险。汉斯·萨克斯博士(Dr. Hans Sachs)曾对这种现象做过精辟的总结:“如果我们把梦境中与现实相关的部分提取出来,在意识中寻找它们的痕迹,就不难发现:我们在精神分析的放大镜下看到的庞然大物,实际上只是一条纤毛虫。”
[24]例如,小孩子对亲近之人长期持有矛盾的情感态度,但它们并不会彼此影响。即便真有矛盾出现,往往也可以通过改变对象解决:孩童会把一种矛盾情感转移到替代对象身上。从成年人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也能观察到类似现象。被压抑的冲动往往能在潜意识乃至意识的幻想中存在许久,尽管它的内容与占据主导地位的冲动存在直接矛盾,但这种矛盾不会导致自我反对其所摒弃的内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幻想都被允许存在。直到有一天,往往是由于幻想的情感过于膨胀,它与自我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达到了一发而不可收的地步。
在从孩童到成人的成熟过程中,各种独立存在的欲望和追求还将被广泛地整合到一起,最终形成其性格。我们还知道,在性生活领域,各种性冲动也将被整合到一起,形成最终的性组织(《性学三论》,1905年,《弗洛伊德全集》第五卷)。另外,众多著名的例子也表明,在统一的过程中,自我也可能像力比多一样遇到阻碍,如许多自然科学家一方面献身科学,一方面却也对《圣经》深信不疑。自我形成后多种多样的分裂可能,也可成为心理病理学一个十分特别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