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集体精神生活的其他论述

对集体精神生活的其他论述

我们之所以从勒庞的论述入手,是因为它着重强调潜意识精神生活,这与我们的心理学十分契合。现在我们必须补充说明一点:他的论述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他对群体心理的表现不无针砭,但在他之前,早已有人对其表现出过敌意。自有文献记载以来,众多思想家、政治家和作家都曾反复表达过这层意思。勒庞最重要的两个观点,即群体降低智力水平、放大情感因素,在不久前已被西盖勒(Sighele)阐述过。实际上,真正属于勒庞的东西只剩下潜意识和与原始人精神生活的比较,这两者其实也经常被前人所提及。

然而,勒庞等人对群体心理的描述和估计,也并非无可争议。上文所述的观察结果当然准确无误,但我们也注意到,就集体的组成方式,还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看法,它们对集体心理也有着更高的评价。

勒庞也承认,群体的道德品性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超越个体水准,而且只有形成集合,才能表现出无私奉献的高风亮节。

“在孤立的个体身上,个人利益几乎是唯一的驱动力。而在群体之中,这股力量极少占据支配地位。”

有人认为,只有社会才能为个体框定道德规范,而个体的道德水准通常达不到这一高要求。或者在某些特殊情况下,集体主义精神才能振奋人心,使其完成最了不起的群体壮举。

而在智力水平方面,那些伟大的脑力劳动成果、影响深远的发现和难题的解决,诚然都是个人独自求索的成果。但群体心理也有能力进行开创性的脑力创作,语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此外还有民歌、民间传说等。另外,单一思想家或作家的灵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来自他所处的群体,他究竟只算一项集合群体智慧的思想工程的完成者,还是在此基础上另有贡献,本身也有待商榷。

在这重重矛盾面前,我们对群体心理的研究眼看就要无功而返。不过,找到一条更有前景的出路其实并不难。或许,“群体”这个概念太过庞杂,还需进一步细分。西盖勒、勒庞等人的群体指各类个体因眼前利益组成的临时集合。显然,他们的论述深受革命群体,尤其是法国大革命中革命群体的影响。而与其对立的观点研究的是稳定的群体或社会组织,它们具有完整的社会制度,也是人们终生生活的地方。两种群体形式之间的关系,好比短暂激烈的浪花与舒缓悠长的海浪。

麦克杜格尔(William McDougall)的《群体心理》一书从上述矛盾出发,从组织性的角度提出了解决方案。他认为,在最简单的情况下,群体(group)根本没有组织性,或者说它根本不值得一提。他将这类群体称作“人群(crowd)”。但他也承认,如果不具备组织的雏形,这群人也很难聚在一起。而且在这类简单的群体身上,其实更容易观察到集体心理的基本事实。这些凑巧聚在一起的人群要想进化为心理学意义上的群体,就必须满足一个前提,也即具有某种共性,如都对某个对象感兴趣,或在特定情况下具有共同的感受,或是具备相互影响的能力。(我想补充一点:前两者是具备相互影响能力的前提。)这种心理同质性(mental homogeneity)越强,个体就越容易组成心理集体,且这一“群体心理”也会表现得更为明显。

群体形成后最奇特也是最重要的表现,是每个成员都会表现出情绪亢奋(exaltation or intensifincation of emotion)。麦克杜格尔认为,一个人的情绪很少能在其他情况下变得如此高涨,而且还能让参与者乐在其中,听任激情自由释放,让他们纵身投入集体的怀抱,感到自己终于不再受限。他提出了所谓的“情绪经原始共鸣直接传导原则(principle of direct induction of emotion by way of the primitive sympathetic responce)”,来解释个体被群体情绪所吸引的现象。这其实就是我们已知的情绪传染。事实上,对某一情绪状态的感知,会自动在感知者身上诱发相同的情绪。从他人身上感受到的同类情绪越强烈,这种自动强迫效应也就越加明显。这时,个体丧失了批判能力,转而随波逐流,陷身相同的情感之中。与此同时,他也使得对他施加影响的人更为情绪激动。于是,个体的情绪就在相互传导中变得更为亢奋。一个人想要与他人看齐,与众人保持一致,显然是有某种强迫因素在作祟。相对粗野和简单的情绪,更容易以这种方式在群体中蔓延开来。

来自群体的另一些影响,也为这种情绪放大机制创造了有利条件。群体给个体一种无所不能、不可战胜的印象。它暂时取代了作为权威载体的人类社会,人们害怕来自权威的惩戒,因而对自己多加约束。与权威对抗,显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效仿周围的榜样更为安全,许多人甚至不惜为此“与狼共舞”。为了顺从新的权威,人们不惜昧着良心,沉溺于种种约束条件被废除之后欲望满足的诱惑之中。总体来看,假如个体在群体中做出平时不敢苟同的行为,或是对此表示赞成,其实都并不奇怪。我们甚至可以凭借这一点,部分解释“暗示”现象的谜团。

但是,麦克杜格尔并不反对群体中智力水平遭受集体阻碍的论断。他说,智力水平较低的人会把智力水平较高的人拉到与自己同等的水平线上。后者的智力发挥会遭受阻碍,因为一来情绪亢奋不利于正常的脑力工作;二来个体受到群体的威慑,不能自由思考;三来个体对自己成果的责任感普遍下降。

和勒庞一样,麦克杜格尔对简单、“无组织性”群体的心理成就总体评价不高。这样的群体“易于兴奋,狂热冲动,反复无常,前后不一,优柔寡断,行事极端,简单粗野,易受暗示,思维轻率,反应过激。它们只听得进极为简单、十分草率的结论和意见,容易被人左右和威慑,缺乏自我意识、自尊心和责任感,却自恃力强、胡作非为,做出了所有绝对化、不负责任的力量所能带来的一切恶果。所以,在陌生的环境下,他们行事更像一个个没有教养的孩子,或是一个个既躁动又无人管教的野人;在最糟糕的情形下,他们的行径甚至更像一群野兽,而不是一群人”。

以此作为参照,麦克杜格尔也总结了具有高度组织性的群体的行为模式。我们迫切地想知道,这种组织性到底体现在哪儿,又是如何生成的。他总结了五个将集体的精神生活提升到更高层次的“基本条件”:

第一,群体的存在必须具有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可以体现在物质和形式两个方面,前者指同一批人在群体中待较长一段时间,后者指群体中存在一些特定职位,由不同的人交替担任。

第二,群体中的个体会对群体的性质、功能、作用和任务形成特定的认识,从而使其与整个群体产生情感联系。

第三,群体将和许多与它类似﹐但又在许多方面有所不同的群体结构发生联系,如相互竞争。

第四,群体拥有传统、风俗和习惯,尤其是那些与成员关系密切相关的传统和风俗习惯。

第五,群体中存在分工,个体有各自的专长和特征。

在麦克杜格尔看来,一旦满足这些条件,群体结构的心理缺陷就能得到弥补。人们可以把一些智力任务从群体中撤回,将它转交给某些个体,从而避免智力水平的集体下降。

麦克杜格尔所谓的群体“组织性”,似乎可用更合理的方式进行表述。其首要任务,是使群体具备个体在加入群体时所丧失的典型特征。在加入原始群体前,个体既有连续性、自我意识、传统和习俗,也有特殊作用和定位,且与自己的竞争对手保持差异。在加入“无组织性”的集体时,他暂时丧失了这些特点。如果意识到最终的目标是使群体具备个体的种种标签,那我们将不由联想到威尔弗雷德·特罗特尔(W. Trotter)[25]寓意深远的观点。他认为,所有高等生物都是多细胞生物,组成群体的倾向正是这一现象在生物学上的延续。[26]

[25]《和平和战争时期人群的欲望》,伦敦,1916年。

[26]汉斯·凯尔森(Hans Kelsen)的评论通常见解独到,切中要害。但他在《偶像》杂志中,认为将群体心理组织化也是将其独立化,也就是将它与个体的心理过程完全独立开来。对此,我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