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超我(理想自我)

自我与超我(理想自我)

如果自我只是在感受体系影响下发生改变的一部分本我,是真实的外部世界在心理中的代表,那情况则要简单许多。遗憾的是,还有别的因素掺杂其中。

我们认为自我中也存在分化,倾向于把其中一个层级称作“理想自我”或“超我”。这样做的动机,我在其他地方曾经提过。现在看来,它依然是正确的。[65]超我和意识之间的关系不太稳固,这才是需要我们解释的新内容。

我们必须把话题扯得远一些。我们通过一个假设,成功地解释了忧郁症患者的痛苦来源:这是因为失去的对象在自我中重新得到确立,也就是说,对象占有被认同作用所替代。但当时,我们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一过程的意义,也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多么典型和普遍。后来,我们明白这样的替换在自我的形成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也对自我性格的形成尤为关键。

在个体原始的口腔欲望时期,占有对象和自我认同几乎就是一回事。我们猜测,后来本我有了性的需求,才有了占有对象的行为。起初尚自弱小的自我,对这一切有所耳闻,但默许了这一切,或是借助压抑作用加以反抗。[66]

如果这样的性对象不得不被放弃,那自我也往往会发生变化。正如忧郁症所表现的那样,对象在自我中得到了确立。这一替换具体如何完成,我们尚不得而知。也许自我通过内省,也即以退化到口腔欲望时期的方式,使对象可以被放弃,或至少使这一过程成为可能。或许自我认同本身就是让本我放弃对象的前提条件。总之,这一过程在早期发展阶段十分普遍,这促使我们相信,自我性格是对象占有被放弃的表现,是对象选择变化的反映。当然,我们从一开始就承认,每个人具有不同的抵抗能力,所以一个人的性格会对来自性对象选择史的影响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抵制或接受。人们发现,在那些有着丰富爱情经验的女性身上,很容易还原对象占有退化为性格特征的过程。甚至对象占有和自我认同可能同时出现,也就是说,在对象被放弃之前,性格可能就发生了转变。在这种情况下,性格转变的存在时间可能长于对象占有,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包容了后者。

另一种观点认为,从选择性对象到发生自我改变的过程,也是自我控制本我、加强两者之间联系的过程,虽然这意味着自我要在极大程度上容忍本我的行为。一旦自我具有了对象的特征,它就会把自己作为对象强加给本我,并用这套说辞弥补后者的损失:“你瞧,我跟对象那么相似,你也可以爱我啊!”

这种从对象力比多到自恋力比多的转变,显然意味着性目标的放弃和性欲的丧失,也即升华作用的出现。所以,真正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是:这是否就是实现升华作用的一般途径;是否所有的生活作用都通过自我这一媒介发生,由后者把具有性意味的对象力比多转变为自恋力比多,再促使它转向另一个目标。[67]至于这种转变是否会导致其他的欲望变化,如使原本混合在一起的各种不同欲望逐一分离,我们稍后再谈。

刚才,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自我的多种对象认同上,这虽然有些偏离主题,却是一个必要的过程。如果它们占据上风,变得过于强烈和强大,却又互不相容,就会产生病理性的后果。这可能导致自我出现分裂,使得各种自我认同相互阻挠对方。所谓的多重人格,也即各种自我认同交替占据意识的情况,或许就是这样出现的。即便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各种自我认同之间的冲突也会导致自我解体,虽然这些冲突并不见得都具有致病性。

无论后来的性格如何抵御放弃占有对象的影响,早年间完成的第一批认同一直具有持续和普遍的影响。这不得不从理想自我的起源说起:在它的背后,是个体第一次﹐也最具不凡意义的认同作用,其对象是他早年心目中的父亲形象。[68]它不像是对象占有的结果,因为它比后者更为直接,也出现得更早。但属于第一性阶段﹐同时事关父母双亲的对象选择,似乎会通过正常的发展途径转变成认同作用,从而加强原始认同作用的力量。

这个过程过于复杂,有必要对其进一步解释。造成这一复杂局面的原因有二:一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三角特征,二是个体体质的双性特征。

我们以男孩为例,对案例做一些简化:最早的时候,他把母亲作为占有对象,这一切源自母亲的乳房,也恰到好处地说明对象选择具有依赖性。而父亲则成了他认同的对象。在一段时间里,这两层关系和平共处,直到男孩的性愿望逐渐增强,并开始意识到父亲是实现他愿望的阻碍,于是俄狄浦斯情结就诞生了。对父亲的认同开始有了敌对的色彩,并最终变成了除掉父亲、取代其在母亲身边位置的愿望。从此,男孩与父亲的关系就变得矛盾重重了,一开始就潜藏在认同作用中的矛盾心理,这时开始显露。一个男孩正向的俄狄浦斯情结,简单说来就由对父亲的矛盾态度和把母亲视作柔情对象组成。

在消除俄狄浦斯情结的过程中,男孩不能再把母亲作为占有对象。取而代之的是两种可能的变化:他或是对母亲产生认同,或是进一步加强了对父亲的认同。后者更为常见,在它的允许下,对母亲的柔情也在一定程度上被保留了下来。随着俄狄浦斯情结的灭亡,男孩性格中的男子气概得到了加强。与此相类似的是,小女孩俄狄浦斯情结最后的结果,也可能是对母亲产生认同或使这种认同感得到加强,从而使她的女子性格得到巩固。

这类认同并不符合我们的预期,因为它们没有把被放弃的对象引入自我之中,但这种情况的确也会出现,而且在女孩身上比在男孩身上更容易被观察到。在精神分析研究中,我们经常发现小女孩在放弃了父亲这一爱情对象后,反倒继承了父亲的男子气概,从而没有对母亲,而是与父亲这一被抛弃的对象产生了认同。这一切,完全取决于她的男性体质——无论它由什么组成——是否足够强势。

男女两性的俄狄浦斯情结,最终都有可能表现为对父亲或母亲的认同,这取决于两个性别体质的相对强弱关系。这是双性体质影响俄狄浦斯情结发展走向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则更为重要。我们发现,简单的俄狄浦斯情结并不是最常见的,它只是俄狄浦斯情结被简化和模式化后的产物,虽然这些处理也经常得到实践的支持。进一步研究表明,还存在一个更为完整的俄狄浦斯情结,根据孩童原始的双性体质特征,它可被分为正向和反向的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说,男孩并不仅仅对父亲持矛盾态度,把母亲作为柔情的选择对象,他同时也像女孩那样,对父亲具有某种女性的柔情,并相应地把母亲作为仇视对象。双性体质的引入,对解释原始对象选择和认同作用之间的关系造成了很大阻碍,也增加了将这一切描述得清晰易懂的难度。在与父母的关系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矛盾心理,甚至可能完全应该被归为双性体质的影响,而不是像我先前所说的那样,源自认同过程中的对峙。

在我看来,人们完全可以假定完整俄狄浦斯情结普遍存在,在神经症患者身上则更是如此。分析经验表明,在许多案例中,某一个成分可能消失得几乎无迹可寻,所以最后会出现一系列的后果:最极端的两种情况是彻底正常、正向的俄狄浦斯情结及与其完全对立的、反向的俄狄浦斯情结,在两者之间,还存在许多正反向俄狄浦斯情结以不同比例共同出现的情况。在俄狄浦斯情结走向灭亡时,它所包含的四种追求会聚集在对父亲的认同和对母亲的认同周围。对父亲的认同会附着在正向情结的母亲对象上,同时取代反向情结的父亲对象。同理,对母亲的认同也会有相应的表现。两种认同因人而异的强度变化,也是两种性别体质力量不等的表现。

所以,俄狄浦斯情结所掌控的性阶段发展到最后,最常见的结果就是自我中生成了两种相互联系的认同。这种自我的变化保留有特殊的地位,它们作为理想自我或超我,与自我中的其他内容产生对立。

但超我并不仅仅只是本我第一次对象选择的残留物,它也是对后者强有力的反作用。它与自我的关系,并不仅限于提醒后者:你应该(跟你父亲一样)这样做。它还包含另一层禁令:你不许(像你父亲一样)那样做,也就是说,自我不能做父亲所做的一切,有一些事情是父亲的特权。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双重要求,是因为理想自我必须努力压抑俄狄浦斯情结——正是后者的骤变导致了它的诞生。显然,压抑俄狄浦斯情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于双亲,尤其是父亲会对实现俄狄浦斯般的愿望造成阻碍,幼稚的自我便以在自己身上构建同一障碍的方式武装自己,以实现压抑的目的。它从父亲身上借用了一部分力量,这一行为也产生了影响深远的后果。超我保留了父亲的特征﹐俄狄浦斯情结越强烈,就越快受到(权威、宗教、课堂教育和阅读资料的)压迫,超我也将以道德或潜意识负罪感的面目出现,对自我进行越加严格的管控。至于这种带有强迫性质、表现为绝对命令的统治力量究竟从何而来,稍后我将给出猜测。

让我们再总结一下自我的诞生过程。它是两个无比重要的生物学事实相互作用的结果:其一是人类童年长期的无助感和依赖性﹔其二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而这一情结又可以追溯到力比多发展被潜伏期打断,由此引发的性生活的两个阶段。目前看来,后者是人类所特有的表现,有一种精神分析假说甚至认为,这是冰河纪必然导致的文化发展所留下的遗产。这样一来,超我和自我的分离并不是巧合,它代表了个体和种系起源中最重要的特征,它让双亲的影响得以不断延续,并以此让那个促成它诞生的时刻得以永不被遗忘。

人们曾无数次指责精神分析不重视人性中高尚、道德和超越个体的一面。无论是从历史还是方法论的角度看,这类指责都有失偏颇。从历史角度看,自我中的道德和审美倾向,从一开始就是压抑的推动力。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些人没有意识到,精神分析研究不像哲学体系那样具备完整的现成理论结构;它必须借助对正常和反常现象抽丝剥茧般的研究,才能为理解复杂的心理现象逐步铺平道路。只要我们研究的是精神生活中被压抑的事物,就无须为没有反映人性中高尚的一面而感到担心。现在,既然我们已经敢于分析自我的构成,那对于那些出于道德感抱怨“人性中还得有更高尚的事物”的人,我们完全可以回答说:没错,这一高尚的事物就是理想自我或超我,它代表了我们与父母的关系。年幼时,我们发现、羡慕并害怕这一高尚的事物,后来则把它接纳到了自己身上。

所以,理想自我是俄狄浦斯情结留下的遗产,是本我中最强大的冲动和最重要的力比多发生变化的表现。在地位得到确立后,自我得以掌控俄狄浦斯情结,同时也让自己屈从于本我的安排。自我本质上是外部世界﹐也即现实的代表,而超我则是内部世界和本我的代言人。于是我们可以推断:自我和理想自我的冲突,首先是现实和心理、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冲突。

生物学和人类命运在本我中创造和遗留的东西,都在本我形成的过程中被其采纳,并在它身上重新绽放光彩。理想自我的形成历史,与个体的远古遗产,也即种系发生过程中的产出物存在最为深入的联系。伴随着理想自我的出现,个体精神生活中最隐秘的东西,成了我们评价体系中人类心灵最高尚的内容。但用类似于确定自我位置的方式去确定理想自我的位置,或是将它代入形容自我和本我关系的比喻之中,都只会是徒劳的努力。

理想自我满足了人类对高尚事物所提出的一切条件,这一点很容易证实。它替代了人们对父亲的渴望,也孕育了一切宗教诞生的萌芽。自我将自己和理想自我作比较,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的不足,从而产生虔诚的宗教感受,这也是那些充满渴求的信徒所仰仗的东西。在之后的发展中,教师和权威继续扮演父亲的角色,他们的教诲和禁令,在理想自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并以良知的形式出现,负责执行道德审查。道德要求和自我言行之间的差别,成了人们所感受到的自责感。具有相似理想自我的个体,也对彼此产生了认同,社会情感正是由此产生的。

宗教、道德和社会感受——这些人类主要的高尚情操[69],其实原本都是一回事。根据我在《图腾与禁忌》一书中的猜想,它们都是父亲情结在种系起源意义上的演化。宗教和道德限制是克服自身俄狄浦斯情结的结果,社会情感是青年一代社会成员避免彼此竞争的必然后果。男性对这些社会道德有着更好的领悟,他们所获得的东西,又以交叉遗传的方式传导到了女性身上。就个体而言,社会情感至今仍凌驾于对兄弟姐妹的忌妒情绪和竞争冲动之上。仇视情绪得不到满足,反倒促使个体对最初的仇敌产生了认同。对轻度同性恋者的观察,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这一认同也是柔情对象选择的替代物,而后者则替代了攻击性和仇视的态度。

提到种系起源,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在这些我们一心想要回避的问题面前,我们表现得有些犹豫不决。但犹豫没有什么帮助。即便担心暴露我们的所有努力仍存在不足,我们也必须勇于尝试。这些问题包括:从父亲情结中获得宗教和道德的究竟是原始人的自我还是本我?假如是自我,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说这是它继承的呢?假如是本我,这又如何与本我的特征保持一致?还是说,我们还不能在那么早的时候区分自我、本我和超我?抑或我们应当大方承认,自我的这些过程对理解种系起源没有任何帮助,也不适用于后者?

我们从最简单的问题说起。自我和本我的分化不仅适用于原始人,也适用于更为简单的生命体,因为它们必然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而超我则伴随着那些促成图腾主义的经历出现。经历并获得宗教和道德的究竟是自我还是本我,其实根本算不上问题。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除非通过自我,本我不能经历或感知外部变化。对本我来说,自我就代表了外部世界。但我们不能说自我直接继承了这一切。现实个体和种族概念之间的鸿沟在这儿显现。另外,我们也不能过于僵硬地看待自我和本我之间的区别;不应忘记,自我是由本我分化开来的特殊部分。早前,自我的经历似乎不会遗传;但假如它们经常以足够的强度在许多代个体身上不断重复,就会转变成本我的经历,相当于对它们的印象被遗传了下来。于是,具有遗传性的本我中,容纳了无数自我的残痕。当自我用本我创造超我时,它也许只是重新恢复了从前的自我形象,使它们重获新生。

从超我的发展史中我们发现,自我和本我的对象占有之间的早期冲突,也会在自我与它们的继承者——超我之间的矛盾中延续。如果自我未能很好地克服俄狄浦斯情结,后者源自本我的占有能量就会在理想自我的还原过程中重新发挥作用。理想自我与潜意识欲望冲动之间的诸多联系,也能够解释理想自我为何多是潜意识的,以及它为何很难被自我触及。在更深层次涌动的斗争,在经历了迅速的升华作用和认同作用之后依然没有结束,而是像考尔巴赫(Wilhelm von Kaulbach)油画“匈奴之战”中所表现的那样,在更高的领域延续。

[65]只不过,我曾认为现实性检验是超我的功能,这个错误亟须修正。把现实性检验视作自我的任务,才更符合自我和感受世界的关系。早先,我对于“自我的核心”说辞模糊,在这里也有必要一并纠正:只有感受―意识体系才是自我的核心。

[66]在原始人的信仰既由此而来的禁令之中,也有用认同作用代替对象占有的类似情况。原始人认为,人如果吞食了一个动物,后者的特征也会在其身上有所体现。众所周知,这一信仰导致了同类相食(食人)现象的出现,也导致了图腾会餐和圣餐仪式的出现。口腔性欲时期征服对象的欲望所带来的后果,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性对象选择。

[67]在把自我和本我分开并引入了自恋概念后,我们必须把自我视作力比多的大本营。因此,由于认同作用而涌入自我的力比多,也可被称为“次级力比多”。

[68]或许更谨慎的说法,是“双亲形象”,因为在孩子认识到两性差异,即女性没有阴茎之前,对父母的价值并没有不同的评判。不久前,我从一个年轻女子的案例中获悉,她发现自己没有阴茎后,并不认为所有女子都没有该器官,而只认为低贱的女子没有该器官。在她看来,母亲是有阴茎的。但为了表述方便,我在这儿只谈对父亲的认同作用。

[69]在这里,我暂且把科学和艺术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