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作用
认同作用
在精神分析看来,认同是与他人情感联系的最初表现。它在俄狄浦斯情结(Ödipus Komplex)的史前阶段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小男孩会对父亲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他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在各个方面取代他的位置。我们完全可以说:他把父亲视为了自己的榜样。这一行为与对父亲(乃是一切男子)的被动态度或女性化态度无关,它完全是男子应有的表现。它与俄狄浦斯情结并不矛盾,且为后者铺平了道路。
几乎在对父亲产生认同的同时,男孩也在“依赖型倾向(Anlehnungstypus)”[44]的影响下,把母亲作为自己的对象。于是,在他身上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心理联系,他把母亲视作性对象,把父亲视作认同的榜样。在一段时期内,两者互不干涉,对彼此毫无影响。但随着精神生活不可避免地要被统一,两者终于产生了冲突,一般俄狄浦斯情结也以这种方式产生。小男孩在母亲那儿发现,父亲的存在挡了他的路。于是,他对父亲的认同就被蒙上了一层敌视的色彩,他开始想取代父亲在母亲那儿的位置。从一开始起,这种认同就有着矛盾的一面,它既可以表现为与父亲亲近,也可以表现为除掉父亲的愿望。它的表现,与力比多在口欲期的表现如出一辙:在这个时期,人们会把自己所追求和喜爱的事物当作食物吞下去,从而将其损毁。众所周知,这就是食人族惯行的做法。他们喜欢把敌人生吞活剥,但却不会吃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对父亲的认同究竟该何去何从?这一点很容易脱离人们的视野。一种可能的情况是,俄狄浦斯情结发生了反转。男孩会以女性化的态度,把父亲当作对象,希望在他身上获得性欲的直接满足。于是,对父亲的认同就成了与父亲产生对象联系的前提。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小女孩:我们只需把故事中的男孩改为女孩,父亲改为母亲。
对父亲产生认同和把父亲当作对象的区别,用一个公式就能概括清楚。在第一种情况下,父亲是一个人想要成为的人;在第二种情况下,父亲是一个人想要占有的人。区别在于,与父亲产生联系的对象究竟是自我的主体还是客体。所以,第一种情况在一个人做出性对象选择前就可能出现。两者之间的区别,很难从心理玄学的角度去阐释。我们只注意到,认同作用追求的是参照榜样来构建自我。
认同作用在神经症形成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要更为复杂一些。现在我们不妨拿女孩来举例。一个女孩和自己的母亲患上了同样的顽疾,如咳嗽不停。这一现象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这种认同可以是俄狄浦斯情结意义上的认同,这意味着女孩对母亲心怀敌意,想要取而代之,从她的症状中可以看出对父亲的对象之爱。在负罪感的影响下,她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取代母亲的愿望:你不是想取代她吗?那至少现在你也跟她一样受罪了。这一过程反映了歇斯底里症形成的完整机制。或者,这一症状也代表了母亲是她所爱的人(正如《一次歇斯底里症分析片段》中,朵拉模仿父亲的咳嗽那样)。那我们只能认为:认同作用取代了对象选择,对象选择回归到了认同作用。我们说过,认同作用是最早最原始的情感联系方式。在症状形成的情况下,也即在压抑作用和潜意识机制的统领之下,对象选择很容易回归认同作用,于是自我便开始模仿对象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类认同中,自我时而模仿讨厌的人,时而模仿喜爱的人。另外,无论是哪种情况,这种认同作用都是局部的、高度受限的,它只会借用对象的某个特征。
第三类症状形成的情况尤为常见,也具有特别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认同作用和被模仿的人之间完全不具备对象关系。例如,在一所寄宿学校里,某个女生收到其暗恋对象的一封信,深受刺激,歇斯底里症发作。她一些知晓内情的女友,也以被我们称作“心理传染”(psychische Infektion)的方式,患上了同样的症状。这一认同作用的机理,在于将心比心,感同身受。那些女孩也想有一段秘密的恋情,所以在负罪感的影响下,也自愿承受这份痛苦。她们并非出于同情,才有了相同的症状表现。相反,同情也是认同的结果。最有力的证据是:在某些情况下,即便模仿者和被模仿者之间的关系不像寄宿学校女生那样紧密,这类传染或模仿依然会出现。一个自我在另一个自我身上发现了重要的相似点——在我们这个例子中就是同样的多愁善感——并围绕这一点对其产生了认同。在致病因素的影响下,这种认同也蔓延到了某个自我的症状身上。这种对某一症状的认同,成了两个自我具有一致性的标志;而真正的原因,则遭到了压抑。
从以上三个例子中,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三点:第一,认同作用是与某个对象最原始的情感联系;第二,它以退化的形式,用把对象投射到自我身上的方式,取代了力比多的对象联系;第三,当一个人发现自己与他人的共性之后,即便那个人不是其性冲动的对象,认同作用也可能产生。这种共性越重要,局部认同就越成功,也越容易开始一段新的联系。
我们已经觉察到,群体中个体的相互联系从本质上看,就是由某种情感共性引发的认同作用。我们不妨猜测,这种共性就在于与领袖产生联系的方式。同时我们也发现,我们还远未把认同作用研究透彻,我们在“情感代入(Einfühlung)”面前停下了脚步,尽管它在帮助我们理解那些“其他人不为我知”的事情方面,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但我们还是把论述局限于认同作用最主要的情感影响上,而不去考虑它对我们智力生活的意义。
精神分析已经解决过一些较难的神经症问题,也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些无法被直接理解的认同现象。接下来,我将详细介绍两个这类案例,并把它们作为下一步研究的素材。
大多数男同性恋是这样产生的:在俄狄浦斯情结的作用下,青年男子的情感会固置在母亲身上。这种固置作用持续异常之久,也异常强烈。在青春期过后,他们终于开始用另一个性对象去替代母亲。但这一过程中突然出现了差池:他没有脱离母亲,反倒对她产生了认同;他把自己当作她,转而寻找能替代他的自我的对象。他用母亲爱他的方式,对这些对象倍加关爱。这个过程经常出现,也经得起检查;有人猜测这一突然转变有某种有机组织在推动,或具有某种动机,但这显然与我们的研究无关。这类认同最为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它的丰富性。它照着之前对象的样子,把自我变得无比重要,使其具有了性特征。在这个过程中,对象被抛在了一边。至于他是完全被抛弃,还是被保留在了潜意识之中,不是这儿要讨论的话题。对被抛弃或遗失的对象产生认同,进而将其取代,并把这一对象投射到自我身上——以上这些内容,对我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在小孩子身上,偶尔也能直接观察到这一现象。不久前,《国际精神分析杂志》上就发表了这样一个案例:一个孩子不幸弄丢了一只小猫,于是他干脆说,自己现在就是那只猫咪,从而开始四肢着地走路,还不愿意上桌吃饭……
另一个把对象投影的例子,来自我们对忧郁症的分析。在现实中或情感上失去所钟爱的对象,是这种疾病最常见的诱因。它的主要特征,是残酷的自我贬低、无情的自我批判和痛苦的自我责罚。分析表明,这些评价和指责原本是针对对象的,是自我对对象的报复。只是,对象的阴影投射在了自我身上——我曾在别的场合这样总结道。在这个例子中,对象的投射再明显不过。
这类忧郁症还给我们一些别的启示,这对我们今后的研究十分重要。自我在其中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对另一部分大发脾气。后者是被投射所改变的、包含了失去的对象的自我。我们对行事冷酷的前者也并不陌生:它包含了良知,即自我中具有批判性的中枢。即便是在正常的状态下,它也会对自我加以批判,只不过不会那么刻薄和有失偏颇。在早些时候(研究自恋、悲伤和忧郁症时),我们已经猜测到自我中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中枢,它与自我的其他部分脱离,并与之产生矛盾。我们把它称作“理想自我”,认为它的角色就是自我观察者,道德良知、梦境的审查者及压抑作用中的主流影响因素。我们认为,它是原始自恋(儿童自我陶醉)的延续。在发展的过程中,它逐渐从周围的影响中,吸纳了那些自我所无法满足的环境要求,从而使得那些对自我感到不满的人,能够从与自我不同的理想自我身上获得满足。我们还发现,在被偷窥妄想症中,这一中枢从自我中分裂的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它的来源是权威(尤其是父母)的影响。但我们也必须补充一点: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之间的差距,实则因人而异,在许多人那儿,自我的这种内部分化并不比儿童时期明显多少。
在把这些素材用于理解群体的力比多结构之前,我们还必须将对象和自我之间的另一些交互关系考察一番。[45]
[44]译者注:弗洛伊德认为,孩童从自恋转向他恋的过程中,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依赖型倾向旨在按照父母的范式寻找性对象﹔另一种“自恋型倾向(Narzisstischer Typus)”旨在按照内心中完美自我的样子寻找性对象。
[45]我们很清楚,上述这些来自病理学的例子并不能完全解释认同现象,也没有触及群体结构的部分秘密。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借助更彻底、更全面的心理学研究。从认同作用出发,我们还要研究模仿和情感代入,只有理解这些机制,我们才能就另一种精神生活表明我们的态度。即便是认同作用的现有表现,也有许多有待进一步解释的地方。例如,一个人如果对某人产生认同,就不会对他表现出过强的攻击性,相反,他会美化他,对他施以援手。通过对这类认同现象和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氏族体系的研究,罗伯特森·史密斯(Robertson Smith)在1885年出版的《血缘与婚姻》一书中,得出了惊人的结论:认同基于共同的实质,所以也可以因共同进餐产生。这一点,与我在《图腾与禁忌》中提到的人类家族史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