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两个月以来逃亡者始终音讯无踪;这两个月里,林登夫人遭遇并且克服了最严重的疾病冲击,这种病被称为脑膜炎。即使是照料独子的母亲,也没有哪位比埃德加对待夫人更加精心。他日夜观察病情,耐心忍受着病人因为神经质易怒和理智不健全而导致的各种麻烦。尽管肯尼思说,他从坟墓边沿挽救回来的一切,作为对他悉心关照的回报,将来只能变成无尽烦恼的源头——确实,他牺牲健康和精力,只不过维持了另一个人的残躯病体——当医生宣称凯瑟琳已经脱离性命危险,他顿然体会到无尽的感激和欣喜。他成小时地坐在她旁边,留意观察她逐步恢复身体健康的迹象,还心存幻想劝勉自己,极其殷切地盼望她的心智能够同样回返原先的正常水平,从而尽快完整地成为昔日的自我。
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卧室,是在第二年3月的初期。早晨的时候,林登先生在她枕头旁边放了一捧金黄色的番红花;她醒来时看见这些花,眼神里浮现出久违的愉悦之情;她兴冲冲地拾起这捧花,眼里闪耀着欣喜的光芒。
“这是呼啸山庄最早开的花!”她高声说道。“它们让我想起春天解冻时的轻风、温暖的阳光,还有消融殆尽的冰雪。埃德加,外面有没有刮南风,雪是不是快化完了?”
“这一带的雪差不多化完了,宝贝,”她丈夫答道,“我在整个荒原的范围里只看见两处白点。天蓝了,云雀们在歌唱,山溪沟涧的水已经涨满到边沿。凯瑟琳,去年春天这个时候,我还在盼望你来到这片屋檐下;现在,我希望你能爬到那些小山一两英里的高处;吹拂着这样温柔和畅的风,我觉得它会治愈你的。”
“我永远也去不了那边啦,除非等到最后一次!”这位病人说道。“然后你会撇下我,而我就永远留在那里。明年春天你会再次盼望我来到这片屋檐下,等你回想起现在,会觉得今天的你有多么幸福。”
林登向她尽情施与最亲切的爱抚,试图用最温存的话语让她振作起来;可是,她泪眼模糊地望着那些花儿,任凭泪水蓄积在睫毛之间,浑然不在意它什么时候会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我们知道她确实好些了并且依此而断定,长时间幽居在某个固定地点是造成这种消沉状态的主要原因,所以再换个环境可能会有所改善。
主人让我在闲置了好几个礼拜的客厅里生起炉火,再到窗边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摆一张安乐椅;然后他又带着她下了楼。她在那里坐了好久,享受着惬意的温暖。正如我们所料,周围摆放的物件让她精神提振了起来。虽然都是些熟悉的东西,却有别于她讨厌的那间病室里散落四处、沉闷乏味的关联物品。到了晚上,她显得极其疲劳,但是不管怎样劝说,都无法让她再回到那间卧室。于是我只好把客厅沙发整理出来给她当床,直到另一个房间收拾好为止。
为了减轻她上下楼的疲乏,我们在客厅的同一层安排好这间房,也就是您现在睡觉的地方。她身体很快结实起来,扶着埃德加的胳膊,就能从这间房挪到另一间了。
啊,我心想,如果像这样继续照顾下去,她可能就恢复了。我这样考虑有双重原因,因为另一个生命的存在也取决于她。我们满心希望,过不多久林登先生就会开心起来,而且随着继承人的诞生,他的地产可以免于某位陌生人的攫取了。
我得再提一句,伊莎贝拉在离开后的六周左右,给她哥哥寄来了一份短笺,宣布她和希斯克厉夫结婚了。它貌似生涩冷淡,但信笺底部却星星点点地留下了几行铅笔印迹,既有含糊其词的道歉,也希望兄长在遭到她的行为冒犯后,仍然念及旧好并实现和解。她强调说自己当时情非得已,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做了,现在也没有能力再撤销它就是了。
林登没有回复这封信,我相信是这样;两个多礼拜后,我又收到一封长信,觉得好生奇怪,因为它竟然出自一位刚度完蜜月的新娘手笔。我念给您听听吧,因为我还留着它。死者的任何遗物都很宝贵,倘若他们在世时还有人珍惜的话。
亲爱的艾伦,它开头是这样写的。
昨天晚上我来到了呼啸山庄,并且头一次听说凯瑟琳得病了,到现在仍然病得很厉害。我估计,我肯定不能给她写信了。我哥哥要么特别生气,要么特别苦恼,所以不肯回复我写给他的信。不过,我必须得给谁写封信,所以我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你了。
告诉埃德加,我宁愿放弃整个世界,也想再见他一面——我离开画眉庄园不到二十四小时,我的心就飞回来了,此时此刻它还留在那里,对他满怀热烈的情感,还有凯瑟琳!虽然,我无法跟随着我的心——(这几个字下面画了横线)——他们不必盼望我回来,随便他们得出怎样的结论吧。不过,拜托无论如何,都不要怪罪我意志脆弱或情感匮乏。
这封信的其余部分是单独写给你的。我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
你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究竟是怎样克服困难并依然保持与人类共有的同情心的?我意识不到我跟周围那些人有什么共同的情感。
第二个问题,我尤其感兴趣;它是这样的——
希斯克厉夫先生是个人吗?如果是,那么他是疯子吗?如果不是,那他是魔鬼吗?我不想说出我提这个问题的理由,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请你解释一下:我嫁的是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等你上门来看我的时候再说。艾伦,你得赶快来。不要写信,来就行了,再把埃德加的话告诉我。
现在,不妨听我说一说,我在自己的新家获得了怎样的招待——有人让我将呼啸山庄想象成未来的家。如果我只考虑这里的外部舒适条件如何匮乏这一类事,那么连我自己都会感到好笑。它们从来不曾占据我的思想,除非是偶尔惦记起来的时候。如果我发现自己的所有悲苦只是因为缺少这些东西,而其余经历只是一场离奇古怪的梦,那我真应该开怀大笑,纵情跳舞!
那一天我们转身走向荒原时,夕阳正从画眉庄园的后面沉沉坠落;根据这一点,我判断应该是6点钟,我的同伴又耽搁了半个小时,他尽可能仔细地察看了林苑、花园,兴许包括整个地方。所以,当我们在铺满石子的田庄院落里下马时,天已经黑了,你的老仆人同事约瑟夫举着一只浸制蜡烛出门来迎接我们。他的礼貌做派,真是给自己增光添彩。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把烛火凑到我面孔跟前,充满恶意地眯缝着眼睛,努着下嘴唇,又掉头走开了。
随后他牵着两匹马,把它们带到马厩;转身再出现时,是为了给外面的大门上锁,仿佛我们住在一座古老城堡里似的。
希斯克厉夫留下来跟他说话,而我进了厨房——一个又脏又乱的洞穴;我敢说你会认不出来的,跟你掌管它的时候相比,这变化实在太大了。
炉火旁边站着一个凶巴巴的孩子,他四肢壮实,衣裳很是肮脏,眼神和嘴巴有些像凯瑟琳。
“这就是埃德加的内侄了,”我心里想——“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我的内侄;我得跟他握握手,还有——对——我得亲亲他。应该从一开始就建立彼此之间的充分理解。”
我走上前,准备握住他胖乎乎的小拳头,我说——
“你好吗,亲爱的?”
他用我听不懂的一句黑话回答了我。
“你跟我做个朋友好不好,哈瑞顿?”我再次尝试跟他谈话。
我锲而不舍,换来的却是一句辱骂,外加要放“死勒脖儿”来咬我的威胁,如果我不“赶紧蹿”的话。
“嘿,死勒脖儿,好小子!”这小坏蛋压低声音,将一只杂种斗牛犬从屋角的狗窝里唤醒。“得嘞,恁滚不滚?”他威风凛凛地说道。
因为要惜命,所以我赶紧照办。我迈步走到门外,等着其他人再进来。到处都找不见希斯克厉夫先生的人影。我跟着约瑟夫走到了马厩,请他陪我进屋。他瞪着眼睛,自顾自地咕哝了几句,皱着鼻头回答道——
“装!装!装!哪个基督徒听过恁说话这样装腔作势的?又是瞎比画,又是叽里呱啦!俺咋能听明白恁咋回事!”
“我说,我希望你陪我一起进屋!”我以为他耳聋,所以喊着说话,不过他的粗鲁态度还是让我感到很生气。
“俺才不干哩!俺还有别个事情要做。”他答道,然后继续干活,一边抬起他的鞋拔子脸,带着极度的轻蔑,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衣裙和相貌表情(裙子简直精致极了。相貌表情嘛,我肯定,他希望多悲惨,就有多悲惨)。
我绕着院子走,穿过一个边门,来到另一道门外。我冒昧地敲了敲,希望能从里面出来一个更懂礼节的仆人。
等了片刻工夫,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开门出来了,他没有系围巾,另外还特别邋遢。毛毵毵的胡须头发乱蓬蓬拧成一团,披散到肩膀,遮挡着五官面貌。他的眼睛也像凯瑟琳,就是有些鬼森森的,湮灭了所有的美感。
“你到这里有什么事情?”他板着脸问道。“你是谁?”
“我以前的名字是伊莎贝拉·林登,”我答道,“您原先见过我的,先生。我刚嫁给希斯克厉夫先生,他带我来这里——我估计是经过了您的允许。”
“这么说,他已经回来了?”这位隐士问道,眼里闪动着饿狼似的目光。
“是的——我们刚回来,”我说,“可是他把我丢在厨房门外。我本来想进去的,可是您的小儿子在那地方站岗放哨,他牵着一条斗牛犬把我吓跑了。”
“那个杂碎鬼种最好说话算数!”我这位未来的房东咆哮道。他打量着我身后的黑夜暗影,希望能找到希斯克厉夫;随后就兀自不停歇地咒骂起来,还威胁说,如果那个“鬼东西”骗了他,他就要如何如何。
我后悔在这里尝试了第二道门,几乎没等他骂完就准备悄悄溜走了。但是还没等我兑现这个想法,他就命令我进屋,关上门,再重新锁好。
屋里的炉火很旺,它是整个大房间的全部光亮来源。房间地面已经一律变成灰色。原先那些闪闪发亮的锡镴盘,在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曾经吸引了我的瞩目关注,现在却因为暗锈和灰尘的作用,显得跟地面一样黯淡无光。
我问他能不能唤女仆过来,让她带我去卧室。恩肖先生没有赐予任何回答。他两手插在衣兜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显然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他是如此明显地心不在焉,整个人的面貌又这样阴郁厌世,我不敢再去打扰他。
艾伦,你应该不会感到吃惊:当我坐在这令人局促不安的火炉旁,心情真比独处时还要糟糕,想起四英里以外就是我快乐的老家,里面住着我在这世间唯一眷恋的亲人们,自然感到格外地闷闷不乐。分隔开我们的,岂止这四英里,它可能像是大西洋的距离:我没有办法去穿越它!
我质问我自己——我要到哪里寻求安慰?还有——拜托你不要告诉埃德加,或者是凯瑟琳——在所有这些烦恼之外,最重要的一条——我找不到任何人能够或者愿意成为我反对希斯克厉夫的盟友,真是绝望啊!
我曾经怀着近乎愉快的心情来呼啸山庄寻找栖身之所,因为这样安排过后,我就不至于跟他单独生活了。但是他知道我们会遇见怎样的人,他并不担心他们会多管闲事。
我坐在那里满怀忧伤地想了好半天;时钟敲响了8点,然后是9点,屋里这位同伴仍在来回踱步,他脑袋低垂在胸前,缄口不语,只是偶然迸发出一声痛苦呻吟,或是脱口而出的愤懑呼喊。
我仔细倾听屋里面有没有女人的声音。所有时间里,我痛悔不迭,并且预想到各种凄凉场景,最后终于发出了无法遏制的叹息和悲啼声。
然而直到恩肖先生停下均匀整齐的脚步,站在我对面,用如梦方醒的惊讶眼神瞪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怎样不加掩饰地宣泄着悲伤。我趁他重新注意到我,赶紧喊道——
“我路上走得很累,我想上床休息!女仆在哪里?既然她不肯来我这儿,那就带我去找她呀!”
“我们没有女仆,”他回答道,“你得自己服侍自己!”
“可是,我该睡哪里呢?”我抽抽搭搭地问——我已经顾不得什么自尊了,我已经被疲累和难过压垮。
“约瑟夫会带你去希斯克厉夫的卧房,”他说道,“打开那道门——他就在里边。”
我准备听从他的吩咐,可是他突然抓住我,用极其古怪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麻烦你拧好锁,再上紧门闩——别忘了!”
“好的!”我说。“可是为什么,恩肖先生?”我并不喜欢刻意将自己和希斯克厉夫锁在一间屋里。
“瞧瞧这个!”他说话时从背心里掏出一把构造奇特的手枪,枪管的位置还附带了一把双刃弹簧刀。“对于身陷绝望的人来说,这是很大的诱惑,对不对?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掂着这件东西上楼,再去开他的房门。只要哪一天我发现房门没锁,他就完蛋了!我成天都这样做,哪怕前一分钟还在惦记着一百条保持克制的理由:有个魔鬼一直怂恿我杀了他,好让我挫败我自己的计划。你跟那个魔鬼作斗争,却是心甘情愿,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等时候一到,并不是天堂里所有的天使都会来拯救他的!”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件武器,心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要是拥有这样一件武器,那该变得多么强大!我从他手里接过来,摸了摸刀刃。他看见我瞬间的表情,似乎吃了一惊。它并不是恐慌,而是一种贪慕的表情。他不无猜忌地夺回手枪,折叠好弹簧刀,又把它放回原来的藏身之处。
“就算你告诉他,我也不在乎,”他说道,“让他做好防备,替他留个神。我知道,你清楚我们之间达成的条件,所以等你再看见他有危险就不会吃惊了。”
“希斯克厉夫对您做了什么?”我问道。“他是怎样坑害您了,所以您非得这样痛恨他?让他离开这个家,难道不是更明智的办法吗?”
“不行,”恩肖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假如他要求离开我家,那他就死定了:假如你劝他试试,那你就成杀人犯了!难道我要失去一切,连一次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吗?难道哈瑞顿要变成乞丐吗?哦,这遭天杀的!我偏要把它拿回来,我还要把他的金子都拿走;剩下的让他用血来偿还;还要让他的灵魂下地狱!地狱里有了这位客人,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暗十倍!”
艾伦,你跟我介绍过你这位旧主人的习惯。他显然濒临疯癫——至少,昨天晚上他是这样的。我哆哆嗦嗦不敢靠近他。相比之下,我觉得那位仆人虽然缺乏教养、性格阴郁,却容易相处多了。
这时他重新阴沉着脸,踱起步子来,我抬起门闩,逃进了厨房。
约瑟夫正弯腰站在炉边,往炉火上方悬挂的一口平底大锅里面看。旁边的高背长椅上放着盛满燕麦片的木碗。锅里的东西开始翻滚,他转身把手伸进碗里。我猜他可能是在准备我们的晚饭。因为肚子饿了,我决定把它做成能吃的东西,所以就厉声高喊道:“我来煮粥!”我把容器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随后摘下帽子,脱掉骑马服外罩。“恩肖先生,”我继续说道,“他吩咐我自己服侍自己:我会的。我可不打算在你们这里装什么淑女范儿,因为我怕饿死。”
“天老爷!”他嘟囔着坐了下来,随手摩挲着从膝头到踝骨之间的螺纹长袜。“介要是再下新命令——俺刚巧习惯了两位主子,结果又来了个女主银指挥俺,介可真得溜走了。俺从来没想过哪一天要离开介老地界儿——可是俺寻思着,是不是时候快到了涅。”
这种哀怨根本无法引起我的关注。我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想起有段时间我做这些事可能只是为了纯粹的娱乐,不禁叹了口气,但很快就不得不驱散这种回忆。它让我回想起过去的幸福,便愈发感到痛苦不堪。我越是不顾危险地唤醒魅影般的过去,手里的搅粥棒就转动得越快,一捧捧的燕麦片也愈加迅速地丢进水里。
约瑟夫注意到我的烹饪手法,越看越生气。
“听着!”他突然喊叫道。“哈瑞顿,恁今天晚上别吃粥嘞,全都搅和得跟俺拳头般大小,一坨坨烂玩意儿。好咧,再说一遍!俺要是恁,俺就把整碗儿东西丢进去!瞧瞧,等那口铁锅凉凉了,恁就歇活儿吧!梆啷啷,梆啷啷。锅底儿没裂开真是谢天谢地!”
我承认,这东西倒进粥盆以后,看着确实乱糟糟的。粥准备了四份,还有从牛圈里取来的鲜牛奶,装了一加仑在罐里。哈瑞顿抓过奶罐就喝,牛奶从他咧开的嘴角旁边洒了出来。
我表示抗议,希望他把自己那一份倒进圆筒杯,并且强调说我喝不下被人弄得这样脏的饮料。那位阴阳怪气的老头儿居然认为,我这样穷讲究是对他的极度冒犯。他一再向我保证,“这孩子哪哪儿都干净”,并不比我脏,“从头到脚处处健康”。他还奇怪我怎么能这样自负。与此同时,那个小痞子娃儿继续咂嘴喝奶。他的口水都流进了奶罐,还肆无忌惮地怒视着我。
“我要到另外一间屋去吃晚饭,”我说,“你们有没有一个叫客厅的地方?”
“客厅!”他冷笑着学了我一句。“客厅!莫有,俺们莫有啥客厅。恁要是不喜欢俺们在旁边,就去主银那边。恁要是不喜欢主银那边,就来俺们介边。”
“那我上楼去,”我回答道,“给我找一间卧室!”
我把粥盆放进托盘,给自己另外倒了些牛奶。
这家伙好一通埋怨过后,才站起身,走在前面领着我上了楼。我们爬到阁楼上,他时不时地打开我们经过的一道道房门往屋里看一眼。
“介里有个荒间,”他终于发话了,然后猛然推开一扇歪歪斜斜挂在合页上的门板,“在介里吃粥可真不错。屋角里头有一袋粮食,那边齐,挺干净。恁要是怕弄脏了介么精细的绸缎衣裳,就把恁手绢儿铺上边儿。”
这“荒间”像是个窝棚,散发着浓烈的麦芽和谷物味儿。各种不同的粮食袋堆在屋子四周,中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
“啥?哎呀!”我怒气冲冲地对着他喊道。“这哪是睡觉的地方。我要看看我的卧房。”
“卧荒!”他用奚落的腔调,重复了一遍。“恁瞧介里的卧荒都介样——那边是俺的。”
他又指着第二个阁楼房间给我看。它跟第一间差别不大,只是墙面更秃,摆了一张又大又低、没有帷帘的床。床的一头放着靛蓝色的被子。
“我要你的做什么?”我回敬了他一句。“我估计希斯克厉夫先生没有住在这家楼顶上吧,是不是?”
“哦!恁要去希斯克厉夫先森那边?”他嚷嚷道,好像是有了什么新发现。“恁就不能一次说清楚?真这么着,俺也不用费劲儿跟恁说咧。只有一间荒,恁是不能瞧的——他总是锁着屋门,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准乱动。”
“你们这个家真不错,约瑟夫,”我忍不住评价道,“同屋的个个讨人喜欢。我觉得,自从我把自己的命运跟他们联系起来的那一天,世上所有的疯狂都已经浓缩成精华汇集到我脑子里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有其他房间。老天爷,快一点,让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他对这种毅然决绝的态度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梗着脖子,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木梯往下走,然后在某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根据他停留的动作以及室内家具的精良品质,我推断这是最好的房间了。
屋里有块地毯,质量很好,但是花纹被灰尘覆盖住了;壁炉上面贴着剪纸,已经破破烂烂;一个漂亮的橡木床架,披着宽大的绯红色帷帘。帷帘用的布料挺昂贵,样式也新潮。但它们的使用者显然很不爱惜。结成花彩悬挂的布帘,被人从帐钩扯落,支撑布帘的铜杆也弯成弧线倒向一边,而帷布都拖挂到地上。椅子全是破的,其中好几把损坏严重。墙上有一些凹陷深坑,导致墙板也变形了。
我竭力想要鼓足信心走进屋里,占据这一块地盘,这时候我那位蠢才向导宣布道——
“介是主银住的。”
我的晚餐这会儿已经凉了,我也没什么胃口,而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我坚决要求他马上给我提供栖身之处,还有休歇用的卧具。
“活见鬼咧——”这位虔诚的老信徒开口说道。“我主保佑!主啊原谅俺们吧!恁要作哪门子死,恁介娇生惯养、烦人的废物玩意儿!除了哈瑞顿的小破屋恁啥地方都瞧过了。介家里也莫有别的地界儿能躺了。”
我特别生气,顺手连粥带饭盆一齐掀到地上,然后坐在楼梯口,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唉吔!唉吔!”约瑟夫吆喝道。“干得好,凯茜小姐!干得好,凯茜小姐![1]甭管咋着,正好让主银被这些破罐破盆绊倒,俺们就等着好听的吧。让俺们听听到底会咋样。废物点心榆木脑瓜儿。恁就活该饿成皮包骨头熬到圣诞节,脾气真吓银,上帝的宝贵馈赠全都给扔到了脚底下。恁要介样梗着脖子发飙到底,俺也算服了恁。恁以为希斯克厉夫会由着恁胡来?俺就指望着,恁发火被他瞧见。俺就指望他瞧见。”
于是他边走边骂,下楼回到自己的窝里,还顺手拿走了蜡烛,把我留在一片黑暗之中。
做完了这件蠢事,我在反思之余,不得不承认有必要扼杀我的自尊,窒息我的愤怒并打起精神收拾残局。
这时候意外闪现出一位帮手,那是死勒脖儿的身影,我现在认出它来了,它是我们家老滑头的儿子。它吃奶的时候还在画眉庄园,后来我父亲把它赠送给了辛德利先生。我估计它认得我:它抬起鼻头拱了拱我的鼻子作为致意,然后赶紧狼吞虎咽吃完了地上的粥。与此同时我沿着楼梯逐级摸索,把碎瓷片收拾起来,再用自己的手绢拭去洒在楼梯栏杆上的牛奶。
我们的活计刚忙完,就听到了恩肖的脚步声从过道里传来。我的助手夹起尾巴,身体紧贴着墙壁;我偷偷溜进了最近的房门里边。狗儿想要躲开他的企图没有得逞。我这样猜,是因为听见楼下急匆匆的脚步,然后是拖曳得很长的一声惨叫。我的运气稍好些。他从门边径直走过,进了自己的卧房,然后关上了门。
紧接着,约瑟夫跟哈瑞顿一起上楼,带他去睡觉。我找到的这个避难所恰好是哈瑞顿的房间。老头儿一看见我就说——
“好嘛,俺想介家里终于有地界儿安排恁跟恁的自尊心了。介地方是空的,恁自己独占着好了,除了上帝没有第三位,谁愿意陪着介么坏的银哩。”
我不失时机,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暗示;我瘫倒在炉火旁边的椅子上面,开始频频点头,立刻就睡着了。
我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虽然它很快就结束了。希斯克厉夫吵醒了我,他刚进屋就用他的爱意方式责问,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告诉他,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因为他把我们卧室的钥匙放在自己衣兜里了。
这个形容词“我们”严重冒犯了他。他骂骂咧咧地说,它可不是我们的,也从来不该是我的。他要——我不想重复他的语言,也不想描述他的习惯行为。他在想法设法讨我憎恶厌弃的时候,真是创意十足,永无止息!我有时候格外为他叹服,以至于彻底忘记了恐惧:不过,我向你保证,即使是一头老虎,或者一条带毒液的蛇,也无法像他那样引发我内心的恐惧。他把凯瑟琳的病情告诉我,还指责说这都是我哥哥一手造成的。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应该替埃德加受苦,直到埃德加落入他手心的那一天。
我真的恨他——我好悲惨——我成了一个傻子!注意不要把这些话跟画眉庄园的任何人讲。我会每天盼望着你来——别让我失望!
伊莎贝拉
[1] 约瑟夫的口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