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那个晚上过后的好几天里,希斯克厉夫先生每到吃饭就躲开我们;但是他仍然不肯正式批准将哈瑞顿和凯茜驱逐出去。他反感自己竟如此彻底地屈从于情感,宁肯选择自行退场;二十四小时只吃一顿饭,对他来说似乎就足以维持生存。

有天夜里,家里所有人都上床歇息后,我听见他走到楼下,又从前门出去:我没有听到他再进门的声音,到了早晨,我发现他仍然没回来。

我们那时已经进入4月:天气宜人而温暖,几场阵雨过后阳光照耀,草地显得分外翠绿,靠近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也都开满了花朵。

早饭过后,凯瑟琳执意让我拿把椅子出来,再坐到院子拐角旁那几棵冷杉下面做活儿,还哄骗受伤后完全复原的哈瑞顿帮她挖掘整理那块花圃——因为约瑟夫唠叨埋怨的影响,它被挪到这个边缘角落来了。

我舒心地沉醉于四周弥漫的春日芬芳,还有头顶上空美丽柔和的蔚蓝颜色。我家小姐跑到庄园大门附近去采集一些报春花的草根沿边栽种在花圃周围,刚攒够一半就回来通知我们说,希斯克厉夫马上要进家了。

“他还跟我说话了。”她带着迷惑的神情补充了一句。

“他说啥了?”哈瑞顿问道。

“他告诉我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她回答道,“不过他模样似乎跟平常差别太大了,所以我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啥样儿?”他追问道。

“哎呀,几乎是喜气洋洋,开心得很呢——不,几乎没什么——极其兴奋,欣喜若狂的样子!”她回答道。

“那就是说,夜间散步让他感到愉快。”我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评论道。实际上,我跟她同样惊讶,而且迫切想证实一下她表述得对不对,因为主人的开心模样并不是每天看得到的景象。我编了个借口进了屋。

希斯克厉夫站在敞开的门口;他脸色苍白,身体在颤抖;不过,确实,他眼里闪耀着一种奇特的欣喜,改变了他整张脸的相貌。

“您要不要吃点早饭?”我说,“出去晃荡了一整夜,肯定饿了吧!”

我想探听他去哪儿了;可是又不愿意直接问他。

“不,我不饿。”他答完话,把头扭到旁边,语气很是轻蔑,好像已经猜到了我正在竭力揣摩他兴致这么好的原因。

我感到惶惑;我不知道眼前是不是提供少许忠告的合适时机。

“我觉得出门逛荡并不合适,”我说,“应该上床休息:再怎么说,天气太潮湿,这样做不大明智。我敢说你会严重受寒的,兴许会发烧——你现在这样有些不大对劲!”

“没有什么是我架不住的,”他答道,“只要你别理睬我,我将不胜荣幸。进屋吧,别烦我了。”

我听从了命令;从他身边经过时,我注意到他的呼吸就像猫一样急促。

“没错!”我心里想,“一场大病就要来了。我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从我手里接过去堆得满满的一盘食物,好像是打算把以前节食省掉的饭菜都补偿回来似的。

“我既没着凉,也没发烧,奈莉,”他针对我早晨的那番话评价道,“我要对得起你给我的食物。”

他拿起刀叉,正准备开动,那股劲头似乎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刀叉放到桌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口,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们看见他在花园里来回走动,同时结束了午餐;恩肖说要过去问他为什么不肯吃饭;他以为我们在什么地方让他伤心了。

“怎么样,他来吃吗?”凯瑟琳看见她表哥回来,大声问道。

“不成,”他答道,“但是他没生气;他看着确实高兴得很;不过,我连问两遍,他就不耐烦了,让我回你这儿来;他还奇怪我怎么会愿意其他人在旁边陪着。”

我把他的盘子摆在壁炉隔板上保温;一两个小时过后,屋子已经收拾干净,他重新进来,并没有平静多少:两道乌黑的浓眉之下,仍然还是那种反常——确实反常的欢喜表情;同样毫无血色的脸,时不时地露出某种微笑,龇着牙齿;他浑身上下在哆嗦,不是像发冷或虚弱的时候那样,而是像一根紧绷的绳子在颤动——强烈的悸动,而不只是颤抖。

我想,我得问问是怎么回事,不然还有谁问呢?我就高声说道——

“您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吗,希斯克厉夫先生?您这精神抖擞的,看着可不寻常呢。”

“哪里会有什么好消息给我?”他说,“我是饿得精神抖擞;不过好像,我又不该吃。”

“您的午饭就在这里,”我答道,“您怎么不来吃呢?”

“我现在不想吃,”他急忙咕哝了一句,“我要等到晚饭时候。还有,奈莉,我只说一次,拜托你警告哈瑞顿跟另一位离我远些。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我希望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地方。”

“这次撵走他们有什么新的原因吗?”我问道,“告诉我吧,希斯克厉夫先生,您怎么这样怪异呢?您昨晚去哪里了?我这样问并不是闲得发慌爱打听,可是——”

“你问这个问题,就是闲得发慌爱打听,”他哈哈笑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不过,我还是要回答的。昨天晚上,我站在了地狱的门槛边沿。今天,我已经看见了我的天堂。我亲眼看见了它——跟我隔开不到三英尺的距离!现在你最好去一边儿。你要是能耐住性子,少来打探,就不会看见或听见任何东西,也不会被吓着了。”

我清扫好壁炉台面,擦过桌子后就离开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惶惑。

他那天下午没有再离开堂屋,也没有谁搅扰他的孤独,直到8点钟的时候,我觉得虽然他没有招呼,但还是应当给他拿根蜡烛备好晚饭更合适。

他倚靠着一扇打开的花格窗沿,但是没有往外看,而是面对着屋内的一片晦暗。炉火已经变成了阴燃的灰烬;满屋子都是云层密集的夜晚时分那种潮湿温润的空气,周围如此寂静,所以不仅能听见吉默登那边流淌而来的溪流潺潺,还能听见它在卵石周围盘成漩涡的汩汩声,或是从无法淹没的巨石缝隙间穿行的声音。

我看见死气沉沉的炉火,忍不住脱口怨怼了一句,然后开始关窗户,一扇接着另一扇,直到走近他旁边。

“这扇我要不要关上?”我问道,目的是让他回过神来,因为他纹丝不动。

我说话时,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哎呀,洛克乌先生,我完全没办法表达我当时被惊吓到什么程度,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那双漆黑深陷的眼睛!那种鬼森森的苍白笑容!当时我觉得,这不是希斯克厉夫先生,而是一个地精怪;我怕得要命,不知不觉把蜡烛火苗歪到墙面上,而后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好,关上它,”他用我熟悉的声音回答道,“看看,这纯粹是笨手笨脚!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横在手里?快点,再拿一枝来吧。”

我吓得要命,赶紧瘟头瘟脑地跑出去,对约瑟夫说——

“主人让你给他拿蜡烛过去,再重新生个火。”因为我自己不敢马上再进屋了。

约瑟夫往煤斗里哗啦啦扒拉了几块燃烧的煤,然后走了;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拿着东西又回来了,另一只手里端着晚餐盘子,跟我解释说希斯克厉夫先生要上床睡了,他在明天早晨之前什么也不想吃。

我们听见他直接登上楼梯的声音;他并没有走到他平常的那间卧室,而是拐进了那个有隔板床的房间。那间屋的窗口很宽,我以前说过,谁都能钻得过去。我忽然想,他是暗自计划半夜里继续出门游荡,只是不想引起我们的怀疑。

“他是食尸魔,还是吸血鬼呢?”我寻思道。我以前从书里见过这些丑陋不堪的人形魔鬼。随后我又开始回想起自己怎样在他幼年时期照料他,眼看他渐渐长成青年,几乎陪伴历经了整个过程,最终却被这种恐惧感压倒,是多么荒诞不经的事情。

“可他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小黑仔,被一位好心人呵护培养,最终成了他的祸患?”我昏昏欲睡,而迷信的心在喃喃低语。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渐渐疲惫到没有气力想象他父母究竟是谁;清醒时的各种念想在我脑海里往来反复,我再次回溯起他的生平经历,还有屡次遭遇的严酷变故;最后,眼前又浮现出他死亡和葬礼的场景;所有这些,我现在还记得的,就是特别生气自己在梦里被安排了一项任务,要给他的墓碑撰写铭文。我去咨询教堂执事,可是因为他没有姓氏,加上我们不知道他年龄,所以只好勉强刻了一个词:“希斯克厉夫”。这后来变成真的了;我们就是这么刻的。你要是进了教堂墓园,会看到他顶头的碑石上只有这个名字,还有他的死亡日期。

黎明让我恢复了常理心。天色刚亮,我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就起床走进花园,想确认一下他窗户底下有没有脚印。什么也没有。

“他一直在家待着的,”我想,“那他今天就该没事了!”

我按照平常的习惯,给全家人准备早餐,但是吩咐哈瑞顿和凯瑟琳在主人下楼前先吃完自己的,因为他睡得迟。不过他们更愿意拿到屋外,坐在树底下吃,于是我就在外面给他们摆了一张小桌。

我再进屋时,发现希斯克厉夫先生已经来到了楼下。他和约瑟夫在聊农庄生意方面的事情;他对讨论的事情逐条给出清楚细致的指示。不过他说话速度很快,不停地把脑袋歪到一边儿,而且表情仍然那么亢奋,甚至更加严重了。

约瑟夫离开房间后,他坐到平常爱坐的位置,我给他面前放了一碗咖啡。他把咖啡碗往跟前拉了拉,两只胳膊架在桌上,看着对面的墙。在我看来,他正在上下打量某个固定区域,目光炯炯、烦躁不安,而且带着格外迫切的兴趣,以至于呼吸都停止了下来,足足有半分钟。

“好啦,”我高声说着话,把几块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着热乎,吃点儿喝点儿。为了等你来,已经搁了快一小时啦。”

他没有注意到我,可是他却微笑起来。我宁肯看他咬牙切齿,也不愿看见他这样的笑。

“希斯克厉夫先生!主人!”我喊道,“别这样瞪着我,老天爷啊,好像你看见了阳间不存在的东西似的。”

“别嚷嚷,老天爷,别这么大声,”他答道,“你转身看看,再告诉我,是不是只有我们俩?”

“当然,”我回答说,“当然了,就我们俩!”

不过,我还是不自觉地听从了他的吩咐,仿佛自己也不大确定似的。

他伸手一扫,在面前的一堆早餐食物里划拉出宽敞地方,向前探出身子,这样更方便继续观望。

这时候,我发觉他并没有盯着墙面,因为我专门看了看他,他几乎就是在凝视着两码以内的什么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它显然在同时传递着极度剧烈的喜悦和痛苦;至少,他脸上那种格外苦痛而狂喜的表情让人产生了这个联想。

那个臆想的事物并非固定不动;他的眼睛孜孜不倦、高度警觉地追随着它,甚至在跟我说话时,也从来没有断绝这个瘾头。

我徒劳无功地提醒他说,他已经耽搁很长时间没吃没喝了;即使他听从了我的请求,挪挪身子去碰一下什么东西,即使他终于记得伸手去拿一块面包,也只是在摸到它之前将指头攥得铁紧,再就停留在桌面不动,浑然忘记了原先的目的。

我像是一个耐心十足的典范,努力想把他分散的注意力从沉思冥想的状态下吸引过来,直到后来他愈发焦躁,站起来问我:为什么我不肯让他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吃饭呢?还说,再到下一次,我不用在旁边伺候;我可以把东西放下,然后走人。

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房间,沿着花园小径慢慢地行走,消失在院门外了。

时间焦虑不安地潜行而过:又一个夜晚来临。我到很晚才回房休息,等我躺下后,却怎样也睡不着。他在午夜时回来,没有上床睡,而是把自己关在楼下房间里。我听着外面的动静,翻来覆去;最后,还是穿好衣服下了楼。干躺着太别扭了,而成百种无缘无故的疑虑在不断侵扰我的头脑。

我分辨出希斯克厉夫的脚步声,它心神不宁地在地板上来回往复;他时不时地长吁一口气,好像是发出病痛呻吟,打破了这片寂静。他嘴里还咕哝念叨着断断续续的话;我唯一能听见的就是凯瑟琳的名字,搭配了某个癫狂亲昵或痛苦的词汇,好像是对某个到场的人在说话——低沉而恳切,是从他灵魂深处绞榨出的话语。

我没有勇气直接走进那个房间;可是我很想让他摆脱迷狂幻想,所以只能跟厨房的炉火过不去,我翻搅了几下,开始铲炉灰。他听到声音以后被吸引了过来,比我预计的还要快。他立刻打开门说道——

“奈莉,过来——现在是早晨了吗?拿上你的蜡烛过来。”

“钟敲的是4点,”我答道,“您想拿根蜡烛上楼——您可以在这里接个火。”

“不是,我不想上楼,”他说,“进来,给生个火,把这房间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一下。”

“我得先扇一扇这个炉子,把里面的煤烧红了,再取过来一些。”我答道,然后拿了一把椅子和风箱过来。

这段时间,他就在屋里来回游荡,接近于精神紊乱的状态;他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它们如此迫促密集,以至于没有给正常呼吸留下任何间隔余地。

“天亮以后,我就派人去找格林,”他说,“我想趁自己还有一点想法,还能从容安排的时候,向他咨询几个法律问题。我到现在还没写过遗嘱,应该怎样处置自己的财产,我还不能确定!我希望我能把它从人世间彻底抹消。”

“我不想谈这些事,希斯克厉夫先生,”我插嘴道,“先别管你的遗嘱,等会儿——你做了那么多的不义之事,且得留条命忏悔呢!我从来不曾料想到,你也会神经错乱:现在已经乱了,不过这也实在稀奇古怪;而且,这几乎完全是你自己的过错。你过去这三天的生活方式,就算是泰坦巨神也会被击垮的。好好吃点东西,歇会儿吧。你只要照照镜子就明白你有多需要了。你脸颊都瘪了,眼里全是血丝,像个快饿死的人,而且因为缺觉,眼睛都快瞎掉了。”

“我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并不是我的过错,”他答道,“我向你保证这并不是有意安排的。只要我还有可能吃饭睡觉,这两件事我都会做。可是你如果这样说话,还不如劝一个落水挣扎、离岸边只有一臂之遥的人歇会儿呢!我必须先上岸,然后再休息。好吧,别管格林先生了;至于怎样忏悔我的不义之举,我并没有犯下任何不义的事,我什么也不用忏悔——我太幸福了,可是我还不够幸福。我灵魂里的至福喜悦正在摧毁我的肉体,却不能满足它自己。”

“幸福,主人?”我喊道,“奇怪的幸福!如果你别生气,听我好好说,我可以提供一两句忠告,让你更幸福些。”

“是什么?”他问,“说出来。”

“你知道的,希斯克厉夫先生,”我说,“自从十三岁起,你一直过着自私自利、违背基督精神的生活;在整个时期,很可能你手里几乎没捧过一本《圣经》。你肯定已经忘记圣书里面的内容,现在你可能也没工夫查了。不如找个人过来——不管是哪个教派的牧师,都没关系,请他来解释一下,让你看看自己怎样违背了教义准则,犯下了多大过错,你是怎样不配去天国,除非你在死前发生改变——这样做能有多大的害处?”

“我不胜感激,我并不生气,奈莉,”他说,“因为你提醒我到底想要哪种下葬方式了。应该是在夜晚时分送进教堂墓园。如果你和哈瑞顿愿意陪我的话——尤其要记住,注意让教堂执事遵照我关于那两口棺材的指令!不需要任何牧师过来,也不需要对我说任何话。我告诉你,我已经到达了我的天国;别人的天国对我来说统统分文不值,不值得艳羡!”

“设想一下,如果你这样固执地坚持绝食下去,以这种方式死,他们可能会拒绝答应让你埋在教堂周围呢?”[1]他这种目无上帝的冷漠让我感到震惊,“你想不想这样?”

“他们不会这样做,”他答道,“假如他们这样做,你一定得把我偷偷运走;如果你忘了,那么你就会亲身证明,亡者是不会彻底消失干净的!”

他刚听见家里其他成员起床的动静,就回到了自己房间,这样我的呼吸也顺畅了些。可是到了下午,约瑟夫和哈瑞顿正在干活的时候,他又走进了厨房,脸上带着狂乱的表情,让我过去坐到堂屋里——他想找个人陪陪自己。

我拒绝了,直接告诉他说,他那种古怪的言谈举止让我感到很害怕。我既没有胆子,也没有意愿去单独陪他做伴。

“我相信你把我当成妖魔鬼怪了!”他凄惨地笑了笑,“特别可怕的东西,不会住在体面人家!”

然后他又转身去看旁边的凯瑟琳。凯瑟琳见他靠近过来,赶紧躲到我身后。他半带着冷笑补充道——

愿意过来吗,小妮儿?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的!对你来说,我已经把自己变得比魔鬼还要坏了。好吧,这里倒是有一位,从来不会从我身边躲开!上帝啊!她实在冷酷无情!啊,见鬼去吧!对于血肉之躯来说,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简直无法忍受,哪怕是我也不行。”

他再也没有索求任何人的陪伴。黄昏时,他走进了房间。整个夜里,直到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他不断呻吟,一边喃喃自语。哈瑞顿着急想进去,但是我让他去找肯尼思先生,应该让医生进来瞧一瞧。

医生来了以后,我请求进屋,还试着开了开房门,才发觉门已经被锁上;而希斯克厉夫在里面让我们滚。说他好些了,宁肯一个人待着;于是医生告辞了。

第二天夜里非常潮湿;外面其实已经是瓢泼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我早晨绕着房子外面散步时,注意到主人的窗子敞开着,窗扇随风摆动,而雨水直接灌了进去。

他不会还在床上吧,我想;这一阵接一阵的大雨会把他浇透湿的!他肯定已经起床,要么就出去了。不过我不想再胡猜下去,我得壮起胆子过去看看!

我拿到另外一把钥匙,成功地开门进屋后,赶紧跑去打开木床隔板,因为卧室里其他地方都没人;我迅速地把活动隔板推到两边,探头望了一下。希斯克厉夫先生就在里面——仰面朝天地躺着。他两只眼睛正看着我,目光犀利又凶狠,我吓了一跳;然而他似乎在微笑。

我无法想象他死了,可是雨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脸和喉咙;床单在往下滴水,而他纹丝不动。花格窗在来回拍打,他搭在窗台上的一只手已经被刮破;皮肤绽开的地方却没有血流出来,等到我手指头摸过去的时候,便不再怀疑——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我挂好窗户搭扣;我把他的黑色长发从前额往后梳过去;我试图合上他的眼睛——如果有可能的话,在其他所有人看见之前,熄灭那可怕的、栩栩如生的喜悦凝望的眼神。它们不肯闭紧;它们似乎在嘲笑我的徒劳之举,就连他启开的嘴唇和白森森的尖牙都在一起嘲笑!一阵怯意再次袭上我心头,我高声呼喊约瑟夫来帮忙。约瑟夫磨磨蹭蹭地上了楼,嚷嚷了一通,却坚决不肯掺和他的事情。

“魔鬼催走了他的灵魂啦,”他喊道,“最好再带走他这堆尸身当买卖,俺才不在乎哩!咦呀!死都死了,还露出介种龇牙冷笑的貌相儿!”这罪孽深重的老家伙还学他的样子龇牙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他打算围着床铺欢呼雀跃;不料他突然敛容正色,跪在地上举手向天,感谢上苍恢复了合法的主人和古老血脉的正统权利。

这可怕的事件让我感到错愕;我的记忆不可避免地怀着某种压抑和悲伤,回返到往昔时光。但是可怜的哈瑞顿,最受委屈的这一位,却是唯一真正感到极度伤心的人。他在遗体旁边坐了一整夜,真挚恳切地流泪痛哭。他紧握着他的手,亲吻着那张充满嘲讽意味、凶蛮的脸,让其他所有人望而生畏、避之不及的脸;尽管哈瑞顿的仁厚心灵已经坚韧得宛如百炼之钢,却自然迸发出强烈的悲恸,以至于哀伤难已。

肯尼思感到好生疑惑,不知该怎样宣布主人的死因。我隐瞒了他四整天没吃任何东西的事实,因为害怕惹来麻烦。不过,我也能够相信,他并不是故意绝食的;那是他那种怪病造成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我们按照他的意愿埋葬了他,虽然在整个乡邻间被当成了丑闻。恩肖、我、教堂执事,还有六个抬棺材的人,组成了整个出殡队伍。

那六个人把棺材放进墓穴就走了;我们留下来看着它填土掩埋。哈瑞顿的脸上泪流成河,他挖好绿草皮,亲手将它们覆盖在棕色的土堆上。现在它已经平整翠绿,就像邻近的坟堆一样——我希望里面的住户能够睡得踏实。但如果你要问附近村里的人,他们会把手摁在《圣经》上起誓说,他还在四处行走。有些人说在教堂附近、在荒原上,甚至在这间屋子里见过他。无稽之谈,你会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厨房火炉边的那个老头一口咬定说,自从他死后,每逢夜里下雨就能看见他俩从他房间窗口向外望——大约一个月前,我也遇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有天晚上我正往画眉庄园走——天色漆黑,马上就要下雷雨了——在山庄路口拐弯的地方,我遇见一个小男孩,他正往前赶着一头绵羊和两只羊羔;他哭得很凶,我估计是小羊羔乱蹦乱跑,不听招呼来着。

“怎么回事呀,小伙子?”我问他。

“希斯克厉夫跟一个女人,那边厢儿,奏在断崖底下待着,”他连哭带嚎地说,“俺不敢从旁边过去。”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无论是那头绵羊还是这孩子都不肯往前走,于是我就让他走坡下面的那条路。

这很可能是他在想象当中幻化的鬼魅形象,因为独自一人穿越荒野,心里惦记着父母和同伴们反复念叨的无稽之谈——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大愿意天黑过后出去,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阴冷的房子里了——我没有办法——等什么时候他们离开这里,搬到画眉庄园,我就开心了!

“这么说,他们准备去画眉庄园了?”我说。

“是的,”狄恩太太答道,“等他们结了婚就搬;他们在新年那一天结婚。”

“那谁会住这边呢?”

“哎呀,约瑟夫会照料这边房子的,也许,再找个小伙儿跟他做伴儿。他们就住厨房,其他地方都锁起来。”

“因为有两位鬼魂选好了这地方要住吧。”我说。

“不对,洛克乌先生,”奈莉摇头说道,“我相信死者已经安息,再用这种轻佻语气来说他们就不妥当了。”

这时候花园大门被人推开了;两位漫游者从外面走了回来。

他们倒是什么也不怕,”我咕哝了一句,从窗口观望着他俩走了过来,“他们在一起就可以勇敢面对撒旦和他的千军万马。”

他俩正要迈入门槛的时候,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月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借她的皎洁光芒,彼此看了看对方。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一心想从他俩身边再次逃离;我跟狄恩太太握了握手作为道别,不顾她埋怨我失礼,趁着那两位推开堂屋大门的时候,从厨房里溜了出去。幸亏约瑟夫听见了一枚金镑落在他脚边的清脆美妙的声音,并以此确认我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否则他真会深信不疑地认为他这位同事刚才正在寻欢作乐、行为不检点呢。

我回家的时候又绕远路去了一趟教堂。我在教堂的四面墙角之下,看见了万物朽腐的进程,即便只是七个月的时间——许多窗户玻璃都掉了,露出黑乎乎的窟窿;石板瓦从房檐边沿三三两两地伸凸出来,等到秋日风暴骤起的时候,就会渐渐地松动坠落。

我找了找,很快发现邻接荒原的草坡上有三处墓碑——中间一块是灰色的,半截已经湮没在石楠丛里——埃德加·林登的碑,与爬满碑座的草皮青苔和谐地融为一体——希斯克厉夫那块还是光秃秃的。

我在这温良的苍穹下,围绕着墓碑徘徊良久;我注视着一只只飞蛾在石楠和蓝铃花丛里扑腾翅膀;聆听轻风在草叶间起伏呼吸;我不知道究竟还有谁会想象那一方安宁土地的长眠者正在不安中憩息。


[1] 因为有自杀之嫌,所以教堂会拒绝将他埋葬在附近墓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