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
仓颉的名声,在轩辕部落跟周围部落中,几乎等齐于黄帝。《帝王世纪》曰:“黄帝史官仓颉,取象鸟迹,始作文字。”《春秋纬元命苞》:“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于是穷天下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这位发明文字的仓颉,是黄帝的属下。
嫘在西陵的时候就听说,洛汭之水有个仓颉,长了四只眼,他造出文字那天晚上,天雨粟,鬼夜哭。嫘问:“鬼为啥哭呢?”奶奶说:“鬼怕自己做的坏事被记下来,所以害怕得哭了。”[22]桑伯说:“仓颉造字,不光鬼夜哭,兔子也哭了一晚上。”嫘问:“兔子为啥哭呢?”桑伯说:“兔子夜哭,哭得眼睛红红的,哭成了红眼,一直没有治好,连雷公、岐伯也没有法子。”“兔子哭跟仓颉造字有啥关系?”嫘问。桑伯说:“兔子哭得这样伤心,总有它哭的原因,这原因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我听说一般不咬人的兔子,见了仓颉就咬。”桑伯说罢,吹响了他的树叶。
为啥兔子咬仓颉呢?桑伯不知道原因,西陵的人、轩辕之墟的人,都不知道原因。仓颉之后两千余年,东汉人高诱发现了“仓颉作书,……兔夜哭”的秘密。高诱在《淮南子注》中写道:“兔恐见取豪(毫)作笔,害及其躯,故夜哭。”你仓颉发明了文字,人族为写字做笔而拔兔毫,所以兔子夜哭;兔子的苦难由仓颉而引起,所以它们见到仓颉就咬。
嫘嫁到轩辕黄帝家,经常能见着仓颉。
仓颉是大典氏的。大典氏、少典氏,都以“典”命名。“典”就是放在祭台上的竹简、木牍串起来的书册。大典氏、小典氏部落里的人发明文字,书写典章。后来的典册、典籍、典常、典型、典范、典象等词语,就是从大典氏、小典氏那里演化来的。
仓颉之仓,是藏的意思。仓颉本来是个仓库保管员,负责记录黄帝部落入仓出仓物品的名称跟数量。部落里的余粮,弓箭,长矛,御寒的皮毛,河里捞出准备做舟的大木头,都是从这个仓库里出入的。东西多了,时间长了,脑子记不过来了,文字就不够用了,比如说一张虎皮几张狐狸皮记混淆了,长矛弓箭的出入数量对不上号了。仓藏的东西,成了一笔糊涂账。黄帝不太满意,让仓颉想办法。仓颉在前辈留下的简单文字的基础上,发明了更多的文字跟词语,让文字更形象,更容易记住,适应日益增多的复杂事物的需要。
嫘见到仓颉,满脑子好奇。一见他,就笑起来,笑声好不容易停了。她说:“恁并不是外面传的,有四只眼睛呀?”
仓颉说:“我也不知道我有几只眼。”
黄帝说:“说他四只眼,是说他见多识广,哪有长四只眼的人?”
嫘看仓颉,鹰勾鼻子,两眼明亮,双眼皮——呀,不是双眼皮,右眼眼皮叠了三折,左眼眼皮叠了四折,这太少见了。
嫘母说:“你能造出字来,不是凡人。”
说到造字,别人就插不上话了。仓颉说:“天地之间,本来就有字,字随万物一起涌动出生。你看它随着水纹出现,你看它在鸟爪之下,你看河里爬出来的乌龟身上就长着字,日头在万物身上写字,树枝在天空写字,许多鸟虫的叫声就是自己喊自己的名字,找到相应的字就中了。天地万物,自身携带字的,我把它提取出来了。还有更多的字,在空中密密麻麻地飘着无处安身,等着寻找个落脚之地,等待各自的主人跟故乡。字等着物,物也等着字,各自在自己住的地方等着,只是需要个牵线人,我就是字与物之间的媒人,让字跟物见面,让字在物上安身,让每个漂游的字跟词安家,让每个事物有一个具体而形象的名分,让人们用一个独一无二的声音叫出它们的名字,让每一件事物以自己的名字呈现,让字的面相跟它代表的东西相配。不然,就谁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仓颉拿出一个用鹳的腿骨做的骨笛,指着骨笛上的符号给嫘母看:“你看,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上面就刻着文字。我跟着前辈学,不过是给已经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文字找个落脚地,让它落到适合它的东西上。比如让谷字落到谷子上,让雨落到雨上,那个长着翅膀的小仙人就是蝴蝶,那个采花酿蜜又会蜇人的小东西就叫蜜蜂……不能弄错,不能让谷字落到雨身上。谷雨成为一个词,那是因为我造字那天,天下雨,还下了谷子。”
嫘母说:“阵多花草,阵多虫子,阵多事情,都没有名字,只能用指头指来指去,你快点造字命名呀。”
“是啊,周围这么多字的灵魂,万物的灵魂,纠缠着我,我得抓紧。可是,事关名物,得名副其实,得各归其主,不能草率,更不能弄错。比如说没有黄帝发明车,就无法命名车前子,没有黄帝的马,就无法命名马蹄草。那些草一直就在那里,它们和我原先谁也想象不出来车子跟马蹄的样子。”仓颉说。
一只狗从一丛草旁经过,草的穗子像狗的尾巴。仓颉说:“这个草就叫狗尾巴草。你看那朵花开得像天鹅,就叫天鹅花。这朵花像是水中的小金鱼游到了草叶上,就叫金鱼草吧。”
嫘母说:“你这脑袋瓜儿太好用了,这一会儿工夫就起了阵多名字。”
“我就是为字活着,为命名活着。有时候我自己也奇怪,我怎么能够创造出这个字?创造出这个名?不能不承认,我有天命,我有神助。”
正说话间,一只鸟儿飞上枝头,“谷谷”自语。仓颉哈哈大笑:“它就叫布谷。”布谷一听见自己有名字了,立马大声叫起来:“布谷,布谷。”其他布谷围上来,一起温习着自己的名字。那些花草树木,都记着了这个天天叫布谷的鸟叫作布谷,不会认错的。有个小布谷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突然就把名字忘了:“我叫啥?我是谁?”妈妈告诉它:“咱们都叫布谷。”林子里的众生笑成一片。
草丛中觅食的一群鸡被狗吓跑了,偏偏有一只鸡举着红红的冠子一动不动,仓颉走过去一看,是一棵草上开着鸡冠样的花。他说:“原来是花中之禽,叫鸡冠花吧。”
嫘顺手从树上摘一个果子给仓颉吃。仓颉看看果子,一身毛毛,像褐色狐狸的毛,用袖子擦擦,咬一口,说:“好吃,叫狐狸桃吧。”两只猕猴在树上吱吱叫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啃着狐狸桃。仓颉说:“叫猕猴桃也中,狐狸跟猕猴,恁俩不要打架,各称各叫,一物两表。”
许多年以后,当蚕丝跟白云盘旋在嫘祖的头上,嫘祖对黄帝说:“刚才过去的是仓颉吧。”黄帝说:“不是他是谁,都老了。”嫘祖说:“俺一恍惚,终于看清了仓颉的眼睛,他真的长着四只眼睛,那两只不常见的眼睛藏在他第二层跟第三层眼皮的折子里,怪不得他能造字。”
黄帝说:“那是你眼花了,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