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嫘祖老了】
嫫母做梦，梦见一滴巨大的眼泪悬挂在苍穹。
这天晚上，不远处的一棵杨树上的黄叶子拍得哗哗响，嫫母听得心惊肉跳，她几次起来看望嫘祖，见嫘祖睡得沉静，才放下心来。刚刚躺下，她听见桑树上臭姑姑在叫，听见桑树下的泉水汩汩哭起来，她不安得一夜没有安睡。她隐隐约约听见夜游神的声音——
“嘂驫鱻麤靐龖龘厵龗籱钃虋纞麣讟屵嚻饢癵爨齾灪爩齉……”
第二天早晨，嫘祖没有跟往常一样日出即起。吃饭的时候，嫫母跟素女一起叫醒嫘祖。
嫘祖说：“俺跟草叶一样无力，叫黄帝，叫昌意，叫颛顼……”
黄帝急急赶过来，嫘祖抬起手，黄帝接过她的手。她说：“刚才梦见雷公老了，变成了叨木官儿。”
叨木官儿在外面一声一声地敲着树。
老了，在西陵、轩辕部落的话语中，有时是说这个人年纪大了，有时是对一个人老死的婉转说法。
雷公走过来说：“嫘祖我在哩，不过也快不中了。”
嫘祖说：“刚听见你在外面叨木。”说着，又昏睡过去。
嫘祖再醒来时，眼睛亮亮的，她对黄帝说：“下一辈子，俺托生成人，还来娶俺呀。”
黄帝握着嫘祖的手，点点头。
嫘祖说：“走了，走了，你们替俺照顾好蚕……”
嫘祖的眼神亮了亮，目光暗淡下去，慢慢地合上眼睛。
嫘祖合上了眼睛，气息越来越弱，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面色嫩红，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不打仗……中不中？”
嫘祖老了。慈眉舒展地走了。
方雷氏、彤鱼氏、嫫母、素女都放声大哭起来。
黄帝把嫘祖的身体抱起来，一直抱着，几乎把她的身子暖热了，暖软了。
黄帝没有说话，没有眼泪。
那天的日头是为心碎的黄帝升起来的，那天的半个月亮和星星也是为缺失母亲的子孙跟臣民升起来的。
喜鹊说：“黄帝的眼窝如此之深，眼泪也漫不出来。”叨木官儿说：“他的眼硬，硬是没有掉下一滴泪。”草木说：“咱们想看到他为嫘祖流下的泪水变成琥珀，难道是天帝没有赐予他悲伤的眼泪？”
周围伫立的人们都看出来，黄帝抱着嫘祖，抱起了全天下的悲痛和忧伤。仓颉知道，哀而不伤，这是黄帝家族的节制。
嫫母一抬泪眼，看见嫘祖在不远的空中平静地看她，无喜无悲。她有些吃惊，连忙去看黄帝。
黄帝正低着头，他看见，嫘祖佩戴的那枚黄帝茧中，慢慢爬出来一个蛾子，振翅而飞，落在黄帝胸前的玄珠上。
嫫母想起嫘祖以前给她说过，黄嫘之茧中的蚕蛹一直没有化作蛾子飞出来。今天它飞了出来。
黄帝伸出手，蛾子落于手心。黄帝把手伸向虚空，蛾子飞起来，在黄帝跟嫘祖周围盘旋几圈，然后双翅揖别而去。
嫫母的眼睛再去寻找嫘祖时，嫘祖还在，形象渐渐淡化，化作一只蚕蛾子，跟黄帝手中飞出来的蛾子一起，融进一大群蛾子之中。
一时间，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千几万只蛾子。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岐伯对黄帝说：春蚕的丝吐尽了，灯油熬干了，嫘祖成而登天了。
黄帝抱着嫘祖的身体，眼前一幕幕都是，嫘的样子——
做饭的样子。摘花的样子。小鸟依人的样子。去捏蝴蝶翅膀的样子。草地上睡觉的样子。吐舌头的样子。喂奶的样子。忧伤的样子。男孩子般上树的样子。撒娇的样子。慵整纤纤手的样子。梳头的样子。无声流泪的样子。娇无力的样子。心疼人的样子。养蚕的样子。扭捏的样子。看儿子在怀里睡觉的样子。把丈夫当儿子的样子。在明火虫儿身上系丝线的样子。害羞的样子。不害羞的样子。浣纱的样子。低眉跟扬眉的样子。擀面条的样子。脸红的样子。回眸的样子。扬起下巴看星星月亮的样子。吃醋的样子。可怜的样子。坚强跟脆弱的样子。惊恐的样子。用草木汁液染布的样子。笑吟吟的样子。安静的样子。活泼的样子。拢头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弯腰的样子。惊喜的样子。老得没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