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远去

众神远去

嫘祖走了。据说她的灵魂在青鸟的引领下,飞升至王母娘娘的花园中,在那里享福。

嫘祖走后,字越来越多,人知道的也越来越多,人的欲望跟自私也越来越拥挤膨胀。神不再眷顾人族。神都走了,或者隐身于人群里,轻易不再理睬身边的俗人。人身上神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嫘祖走后,那些从神话那里、从祖辈那里迁徙来的灵物离人远去,消失在远方的阳光中,化为虚无,再也见不到它们。青蛙藏一个冬天回来了,黑熊藏一个冬季回来了,燕子九月九走了三月三回来了,一些鬼神再也不回来了。

嫘祖走后,先前能够攀登的天梯已不能攀登,人族只能爬爬树,爬爬小山,崇高的事物人族是攀登不上去了,只好在地上爬爬,或者在人的面前,在人的膝下裆下爬爬。膝盖原本是方便走路,方便弯曲的,方便采摘果实时弹跳起来或者弯下膝盖。嫘祖走后,膝盖主要用于跪拜了,这是嫘祖从来没有想到的。

人的耳朵原本是用来听亲人的声音,听鸟虫的声音,听风吹过的声音,听水的声音,听寂静的声音。嫘之后,人的耳朵更多的是听到杀伐之声,背后说人长短的声音。

嫘祖在的时候,桃花、玫瑰与茉莉没有啥不同。仓颉造字,分别出桃花、玫瑰、茉莉等种种花草,文字把万事万物点亮了。后嫘时代,植物想隐姓埋名也不行了。

人族跟着鸟虫知道啥样的果菜能吃,啥样的草叶好吃。嫘祖之后,人族把所有可口的吃物都占为己有,人族之外的虫鸟只好皱着眉头去吃那些从前不吃、如今不得不吃的不好吃的吃物,只能捡吃那些被人族遗落的吃物。牛羊等个个都长出了清贫的嘴唇,辛勤的蚂蚁每天把人族掉下的馍渣、牛羊的粪便、一粒粒草籽搬回家里。百鸟自说自话,不跟人说话了,连多嘴的青蛙也不再跟人说话了。

嫘祖在的时候,鸟儿拉屎撒尿都是背着人的,觉得让人看见不好意思。嫘祖在的时候,人在路边拉屎撒尿,知道回避人,从来不回避草木虫子。嫘祖不在之后,鸟虫对人族失望了,鸟在人头上拉屎,知了在人头上撒尿。

嫘祖在的时候,她天天跟猫、狗、牛等这些跟人一起从远古走来的动物玩在一起,她把它们看作家里一员,看作亲近的邻居。嫘祖不在之后,人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拿动物开骂,侵犯动物,妖魔化动物,逼得动物与人为敌,远人而去。蜜蜂的嗡嗡声都没有赶走大象,人硬是把大象从大河两岸逼走了。原来人们赶牛时,是用一根柳条在牛的眼前晃一晃,后来柳条就换成牛皮编的鞭子,鞭子一下一下地抽上了牛背,抽出血道子。那些没有走进人家的、活在野地里的野猫、野狗、野牛、野鸡,看着家禽家畜不自由,累得要死,快把家禽家畜笑话死了,笑话了一阵子,又心疼一阵子,然后发誓说,永远不跟人族合作。

嫘祖不在之后,四周不见狼虎出没,晚上也很少听到它们的叫声。虎狼之肉长在人的肉身,人与虎狼就分不清了。喜鹊学会猎食其他小鸟。草木不再跟人打招呼。树上的果实越来越向枝头生长,往人够不着的地方生长,它是被人族吃怕了,怕被人族吃得断子绝孙。

嫘时代,人跟江河共游戏,干干净净地走过大地跟日子。后嫘时代,人们天天伤害河流。河流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赤裸裸地躺在河床上,慢慢地修复自己,把疲劳缓解,把浑浊澄清,把阻塞疏通,学会藏污纳垢,或者趁着夜色把进入河流里的多余的东西冲走,把人的血、动物的血冲淡……总之,河流得趁着夜色把对人族的不满忘掉,得把自己修复得跟啥也没有发生一样,天亮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流淌。河流实在气愤时,就发上一场大洪水,把大地冲个一干二净。

人体本来像蚂蚁一样清洁干净,嫘祖不在之后,许多人体长成了饱食者肮脏的肉体、刺客的身体、欲望的皮囊。

嫘祖走后,马蹄声碎,马嘶鸣着走上铁血沙场。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母马在打仗的时候,在那么多马和人面前,在人的血、马的血面前生下血淋淋的小马驹——也不知道马驹的前途如何,这在马看来是很不高贵的事情,但是马也没有办法。

后嫘时代,人越来越没有敬畏,在残杀同类、残杀鸟兽的同时,还四处追杀树木,说什么有杀不完的猪、砍不完的树。许多长了几千年的大树被人族砍伐,使得树神无处安身。万物觉得尤其可气可笑的是,人族竟然还让树木排队走路。

嫘时代的人家,有门不关门,关门也是虚掩着,后嫘时代的小偷经常撬锁偷盗。唉,人族德行一天天败坏下去,世风日下,没有办法,拦也拦不住,江河日下喽。

炎帝造床,造成了尿床、掉床、赖床,这不是他造床的初衷。黄帝造车,造成拉车者、驾车者、坐车者尊卑有别,这不是他造车的初衷。“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嫘祖养蚕抽丝,造成了养蚕人与“遍身罗绮者”的区别,这也不是嫘祖的初衷。万物生成之后,逐渐地远离造物的初衷,这是炎黄和嫘祖当年都没有想到的。这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