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媳妇的力量与风景
初中毕业那年,大成母亲难产,婴儿妹死,母亲躺了半年,落下难以痊愈的腰腿病。大成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学业。那个年代高中办得很少,穷乡僻壤村落,有个小学可上,又上了初中,已经很了不起。必须感谢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什么都努全力而跃其大进,所有干部都受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生动鼓舞,自省是不是自己成了“需要击一猛掌”的“小脚女人”。傅大成乘着疾风而不是顶着疾风,以劲草姿态续上高中,后人得知他的上学故事,也许觉得新奇咄咄怪。
上高中不久,就在起夜如厕归来的毛毛雨路上,听到令他闻声起舞、恨不得满地打旋的女孩子的笑声。根据他家乡生活的经验,这笑声远的话,有风送便能达到,说不定来自三至五公里以外。这天赐的笑声居然落实为他与一个大白媳妇的姻缘。开始还扭捏抵抗,关键时刻,豁然顿悟:这就是白甜美在自家的远距离之笑,不是,也可以认定信定笃定:就是!又甜又美岂能不笑?当然。风为了甜美而送来笑声,风与笑互为表里,互作贡献,互相拥抱结合;这是诗的想象,是比现实更伟大的实现。他还相信,他应该、他可以到老到了,混沌判断评价此婚姻,但他将一直留恋这笑声,他委实痛心于自己十七八岁时硬被做成二十岁的勉强娶妻的被动——后来更时兴的词儿叫作“被劫持”,却又真真确确纾解于将笑的风声视为自己生命自觉、审美自觉、爱情自觉、男子汉自觉的天启天意,将风的笑声理解为接受为与自己进入同一被窝的媳妇的示爱之声,啊,我的春情,我的男儿的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呀,他哭了。谁说没有,笑的风令他晕眩,那就是傅大成与白甜美的罗曼司、神交史与爱情传奇啊!一念之间,化苦为乐,化梗阻为畅舒;伟哉,逆来顺受,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心理功底无不胜!
而“大跃进”年代,写作《笑的风》后不久,他的县与他的学校,宿舍楼内盖起卫生间,也算学校设施的一个小小跃进。次年寒假后,实现了男女合校,跃得更进。夜半风吹小女子的笑声的奇妙感觉,很难再出现了。他也渐渐察觉到,甜美媳妇的笑声另路,他那次听到了的当然不一定就是甜美的笑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笑声风声是他听到了也感动了的,大媳妇是他抱在屋里怀里炕上的。墙里秋千墙外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隔着不知凡几的夜空与细雨,笑声美丽荒唐得人心悸痛。不是甜美的笑声也是神仙笑语,是告诉大成,已经到了与甜美百年好合的当儿啦!
更奇怪的是,“笑的风”影响了他的仕途与一生:后来代替他担任团委副书记(五九年后团总支部改为团委)的是在功课上始终与他有一拼的赵光彩,赵光彩比他实际上小四岁,而后来从干部登记表上看,是比他小六岁,因为为了结婚大成被增长了两岁。一九六一年大成他与赵光彩并肩上了外语学院,他学俄语,赵光彩学日语。赵光彩后来官运似乎不错。而他,一直热心于文学创作,也算是功成名就,成为不需要强调“著名”就当真被知晓为“著名”的“著名作家”。而绝对称得上是渔村美女的白甜美,搞得他醉得他累得他犯了两次晕眩症。甜美真好,甜美带着自己的大个子小丈夫,去县城找了白氏宗亲老中医白神仙,开了三服中药一瓶药酒,吃好了吃棒了傅大成同学。经过妥为打扮,傅大成英俊更英俊,高大更高大,精神更精神。村里乡里,都认为白甜美与傅家互择婿妻这一注子,押对了。
一九六一年,大成二十一岁,号称二十三岁,高中毕业,他考上省城外语学院,甜美生下了儿子小龙,到六三年春节,又生下闺女小凤。他们已经一儿一女,甜美也有了县城服装厂里的工作。而同时,大成又开始想,自己可能缺少了点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的拥有已经大大超过了本村阶级弟兄,他这才死乞白赖地老是想自己缺少了什么。他有了美妻,他有了儿子一龙与女儿一凤,他有了大学上也就有了脱离农村户口当知识分子当干部的前程,所以他更痛惜,他越来越知道了他的缺少,人都是这样的,人们惦记着的是他们的没有,而不是他们的已有。他应该恋过爱,可终于确定了是没有;他羡慕旁人与恋人、与配偶通电话的经验,甜言蜜语也罢,嘤嘤呶呶也罢,可是他没有,他从未接到过或打给过甜美电话,他们家没有电话,甜美没有可能到乡镇上花一大笔钱给他电话,他更没有给甜美写过与收到过甜美的情书情诗;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情语,没有向他挤过一次眼睛,哪怕是向他努一努嘴。她没有向他要求过抚爱与温存。一个人,只有等到他得到了又得到了,你才知道你有多少本该有的更幸福,其实没有得到,尤其痛苦与遗憾的是,并不知道自己没有得到。看到听到老师给爱人与“对象”通电话时那副亲密或者高度随意自得的样子,他羡呆了。
而且他没有得到甜美的笑容。奇怪的是甜美很少笑,即使笑,也尽量不出声,她笑的时候常常弯下腰来,她笑的时候甚至把嘴捂住。她是在忌讳什么吗?
学而后知不足,得而后知未得,至少是领了工资后才知道自己相当穷,提了干以后才知道自己职阶的低微。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
再两年后,一九六五年,他高校毕业分配到了一个遥远的边市Z城,做边事译员。赵光彩则到了沿海大都市,而且,据说光彩光彩地与一个高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大学一毕业他就担任了那个大城市的团委副书记,转眼正职了。
而大成想着的是诗歌与小说,他左写右写,写了很多。他知道他已经小有声名,走过某一个角落,会吸引一点眼球。似乎有女生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依稀听见有人说起他的获奖作文,也说起他的《笑的风》,偶尔听到有人说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受到了“劝诫”。他最最不想听的却是人们言说他的“结婚”“老婆”“孩子”,还有“文盲”二字。其实白甜美不是文盲,学历是完小毕业,实际上,他感觉她具有初中毕业水准。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中学、大学,还是在Z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育龄女性,都在揭他的底呢?不可能都对他有兴趣,都关心他的婚恋。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的早婚不至于引起那么多关注。他有点不安,有点没面子,他感觉到的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想起了他被虚报年龄,爬到了一个白花花的女子身上,从而受到某些对他有兴趣的女子的怜悯与嘲笑——他质问自己到底算什么?尽孝?被包办?性欲?自欺?命运?生活?他想起了农村的男童,常常被大男大女拨拉着小鸡鸡取乐儿,男童的小鸡鸡难道是公器即公众的小玩具吗?算了吧,又有谁谁是真正主宰了自己的小鸡鸡了呢?
他仍然不断地咀嚼着自己婚事的记忆与感觉。有过窝囊、反感、绝望,有过好奇、开眼、适宜,有过兔子的惊惧与活泼,小鹿的奔跑与天真烂漫,豁出去了的羞耻与勇敢,没有自主自由自信的自责与谢天地谢父母谢男身的嘚瑟,有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过关斩将的快意岂不快哉!他有过被侮辱却又被引诱的折磨,挑逗却又揉搓,一个俨然陌生的、更可怜也更可怕的女人的折磨与享受感。结婚绝对是男儿的一大享受一大忽悠,与上了天一样,与打秋千一样,与骑牛骑驴挖沟扶犁还有大面积漫灌一样,与中了彩头一样。他终于承认自己迷上了甜美,陷入了甜美,塌陷了自身,融化了自身,满意了自身,完整了也缺陷了自己,他的心流淌着糖汁也流出了血。
尤其是当他读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读徐志摩,读李商隐、柳永,哪怕是读张恨水、秦瘦鸥与周瘦鹃,更下一层楼的刘云若、耿小的,然后是外国的雪莱与拜伦,梅里美与屠格涅夫,他也会自惭形秽地感觉锐痛。他感觉干脆是已经奄奄一息、已经所余无几的中国老封建往他身体里、胸腹里塞入了一块块球状的毒瘤,毒瘤越长越大,他想呕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想做外科手术,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术刀,他他他,他恨极生悲,悲极生赖,赖极……只能耍出一种以歪就歪的姿态,接受乃至于欣赏自己的全然另类风景。
我的爱情、婚姻是什么呢?无爱情,反爱情,却绝非全无震撼与感动。无情也还有命,有身有命就有爱,就有愿望有做强有酣畅有拼搏有舒心又有太多的遗憾与痛惜。
他又不太想说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也不相信爹妈不管了、媒人失业了、恋爱所谓自由了,男男女女就一准得到幸福。许多年后,他读过王蒙的小说《活动变人形》,知道生活在“五四运动”氛围中的知识人,有的伟大,有的渺小,有的高调,有的乱七八糟,有的追求新生活新文化,有的更加无奈、无赖地万分痛苦,叫作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叫作旧的崩溃了新的又建立不起来,看看给自己剩的,残砖碎瓦,一片废墟,而当真来了新的、冠冕堂皇的自由自主爱情恋情,仍然不伦不类,一切都不配套,一切都未打理好准备好,结果是歪七扭八,捉襟见肘——谁难受谁知道。他悟到,与包办相比,自由恋爱说起来是绝对地美妙,但是,以自由度为分母、以爱情热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到底比以包办度为分母、以“家齐”(即治理与规范)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高出多少,则是另一道因人而异的算术题,只能答“天知道”。新文化与自由恋爱主义者必须有如下决心:幸福不幸福都要自由的爱情,即使你为自由的爱情陷入泥淖火坑,也不向封建包办丧失人的主体性的瞎猫碰死耗子包办婚姻低头。这倒很像兹后政治运动中一个夸张的表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么他到底能不能说“宁要自由恋爱的狼狈与头破血流,不要封建包办的尚好与亲热踏实”呢?
甜美有一双大眼睛,北方农村,这样大这样亮的眼睛一百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她有高耸的鼻梁,白家人与其他人似乎有点不一样。白甜美确实显得洁白,躺在床上甜美是白花花一片,白莲花,白藕,白天鹅,白奶酪,白波浪与海滩,是白沙滩,不是黄金海岸。他为之晕眩,为之哭号。她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她做饭、裁衣、绣花、针织、理家……她学会了并且创造了十一种织毛衣的花色模式品类,她学会了创造了超过十种的盐渍、酱腌、熏制、糖渍、发酵、沤制的食品,更不必提炉火上的煎、炒、烹、炸、烤、爆、涮、炖、熬、煲。她为儿女还做成过玩具,有泥捏的双头小猴,有点上蜡可以旋转的走马灯,有将口哨安装在屁股上的小老虎,有可以在天上飞翔一分钟的竹蜻蜓。她是手工之神啊,她是女红之王,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白上中农家,终于又来到傅贫农家,就是为了劳动,如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本是乐生而不是求生的第一需要。她实际上是君临于傅家。在“大跃进”的高潮结束,她自己也生完了小女儿后的一九六三年,她获得了县城服装厂的工作,很快,挣计件工资的她,有了傲人的收入。
只有一点始终使大成不解,甚至使大成感受压抑与畏惧,甜美的话太少太少。做家务活的时候她不说话,一起吃饭甚至共饮两杯小酒的时候她不说话,虽然她能喝一点。两口子上炕如此这般,她不说话,她基本上不出声,或者只出一点点压着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喘气声音,使大成想起深秋时分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股凉气。
有时候他看到甜美脸上的愁容,她怎么会那么喜欢皱眉?双眉的死结破坏了她的美貌,像是鲜美的才出炉的热包子上落上一只苍蝇。他怎么问甜美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愁烦,没有哇,没事儿啊,不知道哇。少言的她,给大成机会,让大成说了又说,终于感到了话语的无能与无趣。甜美的“耐话性”,你说一百句话她不言声,令大成急躁、不解、惊惧,最后心服口服。大成开始分析琢磨,想象猜测。他想起了一件怪事,他家有一只老猫,在他与甜美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与父母一起吃饭时候,大成清清楚楚看到老猫追捕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居然从猫爪近旁跑掉了,从理论与经验上说猫的出现会使鼠儿如中电般全身麻痹,绝对不可能逃脱于猫爪的势力范围。他没有注意甜美是不是看到了老猫英雄气短、难耐天磨的悲催,那个时候他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看甜美。但是后来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甜美的呓语:“猫,猫,猫儿哪……”
还有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只老鸹飞到大成家的大槐树上,老鸹的叫声令甜美一天面色阴沉,而且,最严重也最不靠谱的是,大成夜间听到了老婆口腔里发出了模仿老鸹的叫声,“啊哇,啊哇,哇啊,哇啊”,他吓坏了,他醒了。晨曦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愁容,应该说是病痛之容。但是,到底她是不是刚刚发出了仿生于老鸹的叫声呢?为什么睡得死死的她脸上呈现的不是宁馨,不是懒散松弛,却是某种紧张与痛苦呢?他没有能力辨别了,或者更加可能的是,甜美没有发愁更没有发声,是他这个即将参加工作的小丈夫幻想自己,被大而且白皙皙的媳妇挤对得做起了噩梦。
他与甜又美,有恶兆吗?
白甜美的眼睛与鼻子,是不是有中华北方少数民族的特点?想当初大成从来没有思忖过。那时他又是躲避又是好奇终于沉迷于这陌生的大眼睛与高鼻子,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粉碎性的改制改戏改身。他突然就结束了男孩子、小伙子、学生童子身的身份、独立与自由,而武侠小说上对童子身的严防死守,是极其重视的。
又过了差不多九个月以后,与女子怀胎的时间接近,他忽然为这眼与鼻所震撼,所刺激,所击倒。后来才知道,教授学者作家记者们有一个匈奴遗民的说法,说他们家乡这一省有匈奴后裔,甚至一度变成了此区此地的一个品牌与一个骄傲。有个男人肩宽而且腰板倍儿直,有个老者头发弯曲而且褐黄,有个画匠胡须蓬勃兴旺,有个女子大波与后臀浑圆,有个青年眼珠灰蓝,有个运动员个子两米一,都被群众辨析为匈奴后人,也许是单于嫡系,也许还是其后北方阿尔泰语系游牧为生的鲜卑、羯、氐、羌、回纥、高车、契丹、宋、辽、周、女真、金、蒙古、满等赫赫有名的族群的后人。从学者那里,从村民那里,从小说诗歌的乡愁里面,流露出了一些对于“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族群名称的思古之幽情。遐想连篇,旧梦如歌,大成甚至起意要写几百行长诗,痛写山河壮丽、男女强壮、虎豹勇猛、草木遮天、历史悠悠、文化灿灿、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阴晦、复昭昭兮……他感觉到,白甜美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和风景,他绝对不能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