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枪杀了也是爱了

【第十五章】枪杀了也是爱了

数年前,小鹃的作品《并不是情书》发表,大成看到了的是小鹃虚构的一批“情书”,运用了某些来自她与大成交往的素材,并引起了文坛的风言风语。但她写的毕竟是火星与仙女座的通信,是假想化、文学化、抒情化,也是柏拉图化的爱情。两年多之后,傅大成与杜小鹃访德,他们的相处完成了全新的飞跃,然后他们当真通起信写起情书来了,不是火与仙的小说恋,而是傅与杜的舍命情:小鹃的文学,引领了也创造了他们的生活与命运。生活与命运终于落实了报应,经过文学的路径,落实的结果将带来什么新的文学或者是非文学的契机呢?

什么是货真价实的爱情?有没有货真价实的文学?非文学是不是其实也是一种文学的视角呢?

致大成:

唱了一路的歌,我终于知道幸福是权利也是使命,快乐是勇气也是忠诚,爱也是智慧,是投入也是超拔,是展现也是自由,是生命翻了一个身,是烦闷终于迎来了发散与雷鸣。我从小就老想大哭一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傻,活了四十多年才哭出来了。活在当下,哭在当下,乐在当下,就这么豁出去了。山那边是好地方,你怕什么?不远了不远了,只要心儿不曾老。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路边一株野蔷薇,独自对着日光,少年见了奔若狂。哎呀,小妹妹似线郎似针,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离分了也是爱过了。我要唱的是:“我愿意!”

(还好,大成农村人,也还理清了小鹃的典故:山那边是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出自解放前学生运动歌曲,表达的是对解放区的向往。不远了不远了,只要心儿不曾老,幸福的日子就要来到了。出自丹麦或谓是芬兰民歌,学生运动借用来表达对新中国的向往。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出自周璇唱红了的歌曲《花好月圆》。路边一株野蔷薇三句,出自歌德词、舒伯特曲的艺术歌曲。小妹妹似线则出自脍炙人口的影片《马路天使》。)

致小鹃:

教授,您太哲学太柏拉图了,而我,归根结底,只是农民。在鱼鳖村,从来都是有一成到一成半的男人没娶上过媳妇。他们也许找过草驴与母羊。呵我,是多么煞风景。我获得了上学的天大福气,我早就会背诵无情却被多情恼,天呀,我忘记了是多情被无情恼,还是无情被多情恼啦。已经五月二十七日了,我们在艺术节后去到波恩,波恩后咱们俩人分道扬镳。我与一部分人到了科隆附近的朗根布鲁赫小村落,海因里希·伯尔住宅。伯尔身体很不好,与我们匆匆见了一面。他一贯狠狠地批判西德社会,同时他又是被注销了护照的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接待者。西德有的官方人士烦他,一九七二年冬天,他得了诺贝尔奖,有批评家说他只是作为道德家才获奖,而不是作为文学家,还有人说他的德语比较差。政府总理,应该是著名的社会党的勃兰特来道贺。伯尔要求自己住的朗根布鲁赫村落挂出“自由邦”行政区牌子,而不依例标明此地的行政归属,地方政府居然迁就了作家的意愿,二战后的德国是有些个不同了。只是在政府总理到来的时候,地方政府临时换掉了“自由邦”牌子。原来德国也有这种猫腻。你被你的天知道什么事务缠住了,噢,你是给波恩大学做一个课堂讨论——习明纳尔。你没有过来,可惜了,伯尔这里的菜花黄得像海洋一样。对了,朗根布鲁赫的上一级是杜林市,你读过《反杜林论》吗?恩格斯著,写于一八七六至一八七八年,原名是《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

致大成:

真是个好苗子,也许已经是正在成长的参天大树。我上小学的时候同样受到了革命的教育,我渴望的是革命、文学、爱情和变革,最后,对不起,是我行我素,要与男人合力生一个孩子。我十一岁时候就想过生孩子,我敢承认,其他知识女性不承认,没有知识的女性更是打死也不会承认。而更早的时候,六岁,我与父亲讨论的是我要孵一个鸡蛋,不要笑,我期待孵出生命的伟大神圣,我绝对不听父亲的劝阻,我以命相争,我将一个鸡蛋放到内衣里,相信我的身体的温暖能帮助生命诞生。现在说起来我仍然激动,我的梦想是在有生之年开创一个孵蛋工程,一个巨大的孵蛋场,这个孵蛋场要奏鸣贝多芬的《欢乐颂》。办不成孵蛋场我就写一个女孩子孵蛋的长篇小说!你笑什么?你应该鼓掌,再鼓掌!

你读过日本女作家中条百合子的小说吗?她后来嫁给比她小十岁的日共总书记、文学评论家宫本显治,更名为宫本百合子。她的《伸子》中的伸子,与《青春之歌》的林道静一样,早就表现了女性的革命与献身的急迫,离开自己平平淡淡的丈夫,唾弃了平庸与安宁。她们选择的是背叛与革命。连契诃夫最后一篇小说《新娘》也描写了逃婚去参加革命的女孩,权威贵族的评论家苏沃林告诉契诃夫:“人们不是这样参加革命的。”

我的第一个革命行动是十九岁时候生了一个儿子。相信你不会问我他的爸爸是谁,我想主动告诉你的是他爸爸打篮球。全世界没有痛骂我的人只有一个,我爸爸。我爸爸是那位独臂的明史专家罗艾卢,你不会知道的,比你大五年出生的文人就都知道罗艾卢是谁了。呵,你知道,太好了,谢谢。他帮助我把他的这位外孙,作为赠品赠给了一位高尚人士。由于外姓人隐身,我的儿子是父亲的唯一亲孙子。是的,我不姓杜,只是为了不给爸爸丢人,我姓成了杜。我后来被开除学籍、团籍,我的感觉是也包括人籍与妇籍。我的孵蛋欲望发展成了身败名裂的噩梦。在北京待不下去了,靠爸爸的名望和乡亲关系,也算那个年月的“拼爹”,我回到了湖南衡阳,冬季大雁南飞的目的地,那儿叫归雁岭,也就是王勃《滕王阁序》里所说的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在那儿上学,后来又成为在南岳衡山脚下插队的知青。由于在一次救火当中被砸坏了腰,立了功,受了伤,给我一个三级残疾证明,我成了广州中山大学英语系英美文学专业的工农兵学员。时来运转,已经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了。更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这与你的生活脚印没有关系,这与你理不理我娶不娶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爱我的好了,与你一起,这是可能的生活,想着与你在一起,不见得能与你在一起,这是文学,这是诗或者小说、话剧,一不留神成了歌剧,这是构思与升华。凡是声称自己不会虚构的文学家,我瞧不起。而虚构得才华横溢,生活得狼狈尴尬孤独憋气的女男作家,我要给他们献上束束大丽花与康乃馨,我会用捷克共产党员伏契克的话祷告:我为欢乐而生,为欢乐而死,在我的坟墓上放上悲哀的安琪儿,对于我,这是不公正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伏契克的作品是用捷克还是斯洛伐克语写的,不知道他的“不公正”在英语译本里用的是injustice,unfairly,还是not fair,它们的意思确实是“不公正”“不正当”,但是中文的习惯中国人的思路,对于伏契克的此语,我们更愿意选择的词,只能是“不适宜”。

致小鹃:

而我是多么软弱啊。我是十五岁就做过一个梦,除了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梦里的女子在我家乡应该叫作夜叉,又壮又胖又狠又强,我死死缠住了她。后来是那个电影明星,你猜是谁?不能说不能说。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与你相比,我没有童年,没有少年。不仅仅是被爱情,而且是被许多现代文明所遗忘。你八十年代初期评张弦的电影的文章写得真好。

所以高中时候爱读鲁迅的话: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后来才明白,说踏倒不一定真能踏倒。如果是陈旧与愚昧踏倒了读鲁迅而且踏倒了大叫大吵的青年了呢?

到现在咱们的李老前辈津津有味地写,一遍又一遍:外国是先恋爱后结婚,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真好意思!张大哥小说里的好女郎都是瞎猫死老鼠硬撞上的,刘大哥小说里的美妻,都是运河里捞出来的。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致大成:

生活就是生活,历史就是历史,麻烦就是麻烦,困难就是困难;这才有滋有味,如果生下来就一帆风顺,那与安心享受在蜜罐子兼骨灰罐子里的福分又有什么区别?

而我们就是我们。我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有人透露给我,也许他现在在瑞士留学。我更愿意想象他参加了拉丁美洲切·格瓦拉的游击队。格瓦拉被处决以后,把他的尸体肢解成四块,分别抛掷到四个不同的地方,拉美的统治者怕人民找到与膜拜他的尸体。呵,还是谈美丽的与高雅的瑞士吧:我们在艺术节上看到了瑞士作家迪伦马特主持日本作家、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井上靖的小说朗诵。井上先生是坐火车来西柏林的。迪伦马特写了《贵妇还乡》,他在井上靖的作品朗诵会上表现得有一点点傲慢。

正如你在艺术节活动里用俄语朗诵的普希金的诗: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致小鹃:

能变成亲切的怀恋的往事,是幸运的往事。能亲切地怀恋往事的人,不但是幸运的,而且是最最善良的人。而最不幸的人是,回首往事的时候只有冤屈和怨怼,只有恶毒与诅咒。

如果那一切并没有过去呢?如果历史的变革无情、博大、勇敢,但同时又粗枝大叶,漏掉了太多的遗存与老旧,纵容了它们的残留,然后也成就了一些风光,更成就了一个又一个尴尬,一个又一个遗憾,一个又一个懊悔呢?一批改革明星,卖瓜子的“傻子”,出产服装的步鑫生,还有好几位校长,引起了多少争论啊。你坚强而且智慧,你得了沉疴,你不但没有倒下,而且唱出了新鲜动人的歌,你尽管为新时期而歌唱吧,当然。但是你会怎样去对待那些没有清除干净的陈旧负担呢?

忽然想起了一点,它填补了一点空白,我十二岁的时候在一位中国朝鲜族老师家里看到一张伪满报纸《康德新闻》,康德是什么?你也许不知道。康德是伪满洲国溥仪伪皇帝的年号。中国近百年的故事够几亿中国人喝多少壶啊!报纸是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的,介绍朝鲜半岛的舞蹈家崔承喜,我忽然明白了女人的可爱,当时我想的是,为了女人,我愿意去死。

致大成: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生活也注定恩惠了你、抚慰了你、快乐了你、给了你,包括杜小鹃。包括比你大二十九岁的崔承喜的舞姿与故事。真巧,我听说过这个后来与大众失联的艺术家。你给了杜小鹃新的生命、新的天地、新的灵感、新的火焰,你能够不从小鹃那里得到超倍的回应吗?你忘记了你搂着一个女人的时候说的笑的风了吗?你搂着她,就在柏林墙里,柏林墙下,在震耳欲聋的滚石乐声轰响以后。柏林墙没有阻挡住我你。

致小鹃:

不,不会忘记电影《火红的年代》,不会忘记苏联影片《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插曲《快乐的风》,不会忘记我的“笑的风”,不会忘记我的小鹃的笑声、话声、喘息声、歌声、英语发言声、衣裳窸窣声。不会忘记亚洲与欧洲的风声,洲际酒店旋转门内外的风声,还有让我魂神不宁,更正确地说是让我麻醉和走失的滚石乐。还有旋转秋千飞转起来的耳边的风。你误会了,我没有抱怨,没有自叹,与我们的同胞相比,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人DDR(东德)与FDR(西德)相比,我们有什么可抱怨与自叹的吗?还有我们的赵同志赵哥们儿赫恩(德语犹言“先生”)赵呢?祝他永远平安!我道贺他,但是并不羡慕。我们的幸福永远与艰难困惑一道。

致大成:

罗曼·罗兰说,他赞美幸福,更赞美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囚禁在西伯利亚寒冷的集中营时候说,他只担心一件事:怕自己配不上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他说的话令我心惊肉跳,我并没有读懂。最近我在写一篇历史小说,我重读了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恍然大悟,受到腐刑,写出《史记》,究了天人,通了古今,成了一家,这才叫对得起那奇耻大辱,对得起那盖世酷刑!如果做不到,不是白走一趟,白白受了苦了吗?我们也有我们渺小的痛苦,我们为爱为生命为文学而痛苦过,我们为愚蠢为懦弱为无知而苦难。你知道,英语的说法是:比强盗更卑鄙的人就是懦夫。

日子毕竟到来了,日前在北京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大连姑娘,她三十六岁,未婚,她去省计划生育委员会申请一个生孩子名额,吓坏了大连与辽宁……

大成,我爱你,一夜就是永远,七天就是永生,一小时与一万年,都通向无穷,记忆与留恋都是经典,抒情与编织,字字晶莹!即使我们的爱情被枪决,请,我要说的是:“您,杀掉了什么呢?人们会作证,历史会作证,被杀的不是别的,只不过是爱情!”

致小鹃:

《只不过是爱情》是苏联波兰裔女作家华西列夫斯卡娅的一篇小说,卫国战争中,男主人公伤重致残,女孩儿坚守对他的爱。华西列夫斯卡娅的丈夫是乌克兰戏剧家考涅楚克,他写过一个善于搞假大空新闻的记者,中译姓名“客里空”,苏联五十年代的主流媒体,有一阵子,还大肆宣扬过反客里空的重要性。

但是,你听说了吧,深圳出了一个大贪污犯,花花太岁,女性十几个与他有染。他出了事,跑到泰国,被国际刑警组织通缉。由于给他的情妇打长途电话暴露了自己,经过联系合作,中国警力进入泰国,蹲坑一夜,人家佛系国家规矩,天黑以后天亮以前,不能采取逮捕行动。后来抓回来了,他的情妇也抓了。逃犯判了死刑,接过逃犯电话的女从犯也锒铛入狱,女犯只有一个要求,判死刑,与情人一起处决。当然,法律不能这么走……有人说,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爱情。还有,调查中发现,所有与主犯相好过、后来被他抛弃了的女人,没有一个骂他的。

致大成:

太极端了,无言以对。接不上了,晚安。爱情需要自由,需要文明,真正的自由正是文明,包括伦理的、法学的尤其是诗学的文明。文明爱护生命,不敌视不摧残生命。最美的是爱情,最丑的也说不定,你只消去看看十二频道政法新闻就知道了。

两年前,小鹃虚构了《并不是情书》,两年后,当真有了情书,真的情书并没有发表。文学有什么办法呢?金婚、钻石婚纪念后发表的情书,不会像殉情后的情书那样火爆。文学注视着已有,更牵心于可能有与应该有希望有与为什么没有,人应该怎样摆弄和伺候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