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九八五年西柏林地平线上
这是一个大开眼界的时代,这是一个怎么新鲜怎么来的时代,这是一个突然明白了那么多,又增加了那么多新的困惑与苦恼的时代。有人说,是红灯绿灯一起开的时代,天啊,红灯绿灯一起开,你能不分裂吗?报纸上甚至出现了“松绑”与“闯红灯”的口号。“观念更新”的说法,更是时髦摩登,但是作为滨海县鱼鳖村贫农的儿子,他直觉观念更新的说法可能太廉价。世界上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吗?观念是想更新就更新得了的吗?观念是电门?这么一拧就开那一面的三盏灯,那么一关,就熄灭头几年整天开着的这一面的八盏灯?一九八五年倒是难忘,更新的可不仅仅是观念。大成他们先到了北京,一夜激动,在凌晨,中巴考斯特把他们送到了首都机场国际航班候机楼。护照、边防、海关,穿着不同制服、不带笑容、责任如天的工作人员,表格、签名、法律与政治责任,界限、标志、出境章,咔!从北京起飞,乘坐汉莎航空公司DC-10——道格拉斯-10飞机,飞往西欧。道格拉斯客机,由于安全性的瑕疵,此后完全停产了,大成第一次使用国际飞行器,亦属过了这村儿,就没了这店儿的珍稀经验。
与许多面相与文化殊异的欧洲人一道,闻着欧洲女人的似嫌浓烈的香水味儿与体气,还有机舱餐饮的咖啡、乳酪、果汁、肉桂味道,考虑了几秒钟不应该考虑的种族与肤色差别与特色,甚至于想到了,德意志与日耳曼民族的特异优秀与悲剧罪孽,就这样没来得及准备好分析清而糊里糊涂上了高空。飞机经停巴基斯坦伊斯兰堡一小时,然后飞到德国法兰克福航空港,然后换乘英航客机,飞西柏林。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欧洲?法兰克福?柏林?这样的报纸上地图上常见,又与他的生活从来联系不起来的地名,突然成了他的贴身所在。他确实来不及有思想准备旅行准备,怎么说嘛就是嘛了,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日儿蹦到了这么远呀?这不是做梦吗?他几乎是将信将疑。
世界真奇妙,不出门咋知道?亚欧交界处,欧洲一边是丛丛的绿,亚洲一面不知是不是沙漠的黄。也有人说并不是上苍苛待了亚洲,因为,几百年前,亚洲这边更富足与葱郁。
中苏关系恶劣,飞行在中欧间的飞机不能或不愿经由苏联领空飞向目的地,宁可走南线,经停或德黑兰或伊斯兰堡或阿联酋的沙迦。中国要善于利用世界的多重敌友关系,赢取国际处境的利我。绝了,头十年还是腹背受敌,而后却是左右逢源。这也是我只在我,我必报应。
而西柏林的报应一直是苏联与西方世界的一个重大矛盾所在。二战后,战胜的苏美英法分区占领德国,柏林则是四国部队分区占领。美英法占领区,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成立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代首都波恩。德国苏占区同年十月七日建立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首都东柏林(苏占区)。西德无法建都西柏林,因为西柏林是社会主义东德领土中一个孤岛,苏联红军的巨大牺牲赢得了兹后的地图画法,柏林市位于苏占区,同时含有一小块英美法三国各自占区,连在一起称为西柏林,与苏占区东柏林共存对峙,原意显现的是二战中苏美英法的协同战胜盟友合作关系,二战结束后,柏林局势立即变成了苏联与美英法三国的死掐死结死磕。东德与苏联阵营决不承认被整个东德包围的西柏林属于西德领土,最多承认西柏林是美英法三国军事占领区,他们不允许西德的民航飞机飞越东德领空到西柏林。所以,中国作家访问团抵达法兰克福后,只能更换西方占领国航班飞西柏林。而为了防止东德民众“叛逃”西德,东柏林修建的柏林墙也成为二十世纪难忘的一个地理与国际政治景观。现在是傅大成等中国作家堂而皇之地进入这座被围的墙内市区来了。
大成的专业是俄语,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他在自学英语,他订了一本《英语学习》杂志,杂志上连载了一个长篇小说《大空港》,描写的是在法兰克福机场发生的恐怖分子策划炸毁民航飞机故事。说什么,读什么,马上就有了什么,这是怎样地伟大神奇、开阔壮丽、惊心动魄!
现在傅大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作家,生于鱼鳖之乡,学于滨海之县,立足小Z,知名全国,乘汉莎而扶摇,到大港“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城市全名)而微笑,借英航而越东德同志,赴西柏林而友谊四面,交通八方,此何时哉?此何人哉?此何世哉?端端的非同小可!中国紧联着世界,世界注视着中国。他傅大成祖宗的坟头,伟大中国人祷告祖先以求保佑的坟头,大冒青烟喽您哪!
大成赞叹与惊异于飞往西柏林客人的超豪华待遇,不是一等舱,胜似一等舱,英航候机室里放着水果、面包、种种奶油与乳酪、咖啡、牛奶、酸奶,还有小纸盒的豆浆与玉米蛋糕,甚至不惜血本,上了利物浦产的巧克力与廉价的维夫威化巧克力。他真不知道是应该赞颂还是叹息西方世界的准斗牛士冲动,要向飞往西柏林的乘客显示西方优越,要摧毁大成不知道到底应该算是社会主义同志,还是苏联修正主义卫星国的处境不易的民主德国。而社会主义的古老巨大中国在经过大动乱之后走向新时期,成为本届西柏林艺术节的主宾国,仅仅作家就来了十五位,它的含义又将是什么呢?团长是一位五十一岁的名人,他的小说作品早已引起了世界性轰动,也受到过打击,一棒子打趴下五分之一个世纪,好像装进了保鲜袋置入了雪柜冰室冻结,二十多年后取出,仍然活蹦乱跳,才华四溢,像打了维他命与葡萄糖溶液的兔子。副团长竟也是同样的命运,喜欢掉书袋,喜欢讲理论,哼哧哼哧地写了长篇小说,大成尚未拜读。本出访作家团里还有一位六十刚过的老大明星,占据过银幕中心,她的文字也无与伦比,歌颂新生活笔生彩霞,语出锦绣,哭了你笑了你又跳了你。从北京一上飞机,就被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汉莎空中小姐引入头等舱,明星就是明星,明星万岁!人的风度仪表谁能粗心大意?还有两位动乱加乱动时期的佼佼民间刊物作者,带着才气,带着不平,带着新意,带着一点点忧郁,若即若离,客客气气。再有就是东北作家中的老革命,参加过抗联,打过游击,后来又到了延安,充当了文艺战线的中高级干部,忠厚诚恳,方向端正,是大叔也是师长。三位“知青”作家,一位女性长着红扑扑的笑脸,种过十余年蔬菜,如今的诗里由于意象的奇特被一部分读者欢呼,被一部分师长抱怨,说是她的诗朦胧,看不懂,可能是走上了牙(邪)路。还有一位评论家,一上飞机他就大讲刚刚访问一个友好国家的经验。他说他们与受访国的同行见面,说到中国当代文学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对方作家立即强调,在该国英明领导下,该国的文学事业一直是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的。大笑的作家都感到了自身的幸福,面对曲折就是面对无数的情节与故事,面对笔直全国只剩下一个从胜利到胜利、从正好到正好的路线图,故事难编难讲。但是说到种大白菜经验丰富的朦胧诗人,有几个同行者热烈推崇诗坛新风,另有几位年龄偏大的作家翻了翻白眼。这一切又是多么可喜!
团里还有外语学院的德语与英语专家、文学翻译家,他们翻译了歌德、席勒,还有当代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丧失了名誉的卡特琳娜·勃罗姆》与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北京作家都知道这两位当代德国文学大家,知道他们的这两部作品,还都看过德国人拍摄的基于这两人世界名著改编的故事影片。
然后然后,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叫什么来着,傅大成新学的一个词,他本人应算是地方“新锐”,干脆是新蕊、新瑞、新蕤、新睿,xinrui。另一位rui,则是他一心回避的杜小鹃。原来出访团名单上没有,有的是一位高龄女作家,早年德国留学生,洋包子,三十年代与巴金一道发表过作品的祖师奶级人士。出发前两个星期老人家身体不适,人们不敢大意,临时换rui,变成杜小鹃,团员名单上用中、英、德语写着“她的笔名还有远程与鸢橙”。写着她的代表作,包括小说《无法投递》《并不是情书》,诗歌《只不过是想念你》。更惊大成的是,她的书信体小说《并不是情书》,已经在德国的汉堡出了德语译本。
伟大的世界,伟大的格局,两个阵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与各国反动派,独立自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结盟国家集团,苏联、美国、英国与法国,亚洲与欧洲,东德与西德,法兰克福与东西柏林,二战,冷战,热战,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世界,罗斯福、斯大林、毛泽东、周恩来、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西德总理阿登纳与科尔、东德领导皮克、格罗提渥、乌布利希与昂纳克,四国占领,两区分治,西柏林危机,苏共二十大,九评现代修正主义,在这些大人物大时代大事件中,傅大成这样的草根,竟也与闻其事其盛,似乎离大国大事日益亲近。他正在成为世界公民,他正在成为人五人六。还提什么杜小鹃的爱情诗爱情小说,还提什么傅大成与杜小鹃的不尴不尬不爱情或也勉勉强强就是爱情,未免是穷极无聊的极致,是抠抠搜搜、嘀嘀咕咕、嘟嘟囔囔、是是非非的极致。与伟大世界伟大事业伟大角色相比,他傅大成原先不是狗屎也是跳蚤,不是跳蚤最好最多也是蚂蚁,他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个儿大的土豆儿。他想起来在作家笔会上听到的一个说法,广东的一位作家说,他读完《海明威传》的主要感想是:“我们都是自幼失势的太监。”
所幸的是他本来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开的,与瘟神杜小鹃的见面,轻松自然。人是需要见面的,敌对与不和国家的元首与政府首脑是这样,普通人也是这样,一见面,就不一样了,祸福安危善恶成败,不过如此罢了。他见了杜小鹃说:“你可好?”“你呢?”“我们又见面了。原来以为见不着呢。”“人不见天要见,天不见地要见,地不见中国作家协会要见,还有西柏林的艺术节要你见呢!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我们每天都见,不在报纸上,就在杂志上,要不在朋友间的谈论上见。”“可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