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不哭

【第二十九章】不哭

傅大成在二○一九年年初就有一个计划,他将在此年的十月七日阴历九月九日重阳节,去给白甜美扫墓,这一天是甜美的八十五岁冥寿,他准备献白菊花,在甜美墓前长跪,能跪多久就多久,就这样跪死也随缘。甜美的在天之灵当然会感觉到,会像天使一样地敲打他也疼爱他,也许终于救赎了他。他还隐秘地盼望着,在梦里能见到甜美,他相信甜美一定会来到他的梦里。

后来他跪得很不理想,生活啊,美丽的兴旺的急急忙忙鼓鼓囊囊的生活啊,你硬是不给傅大成长跪当哭、长哭当歌的机会啊!他怎么也想不到墓地发展得膨胀得拥挤得这样迅速赶紧实实着着啊。几年前,白甜美的骨灰罐安葬于墓园新区,她的墓地是一排六号,她是新区新来到的第六名安息者。实际是第二名,因为墓地前五名位置只有一个是竖立了墓碑埋葬了骨灰罐的,其他四个位置,只是已经售出,应该算预售出了,却尚未到来安息者。七年过去,这次他来,已经增加了上百个新逝者的名姓镌刻碑牌,竖在这里。墓穴有主,墓碑实名,稠密如麻,大同小异,互相遮蔽。他找甜美墓几乎迷路,过去他知道歧路亡羊,现在才知道歧路也可能亡墓亡灵亡碑亡妻。他好一会儿才找到白甜美的名字。白甜美的墓上放着一小盆康乃馨花,几个工人在那里忙着干活,说话不管不顾,声音很大,扰乱了这个最该清净的地点。他没有好好哭成,也没有跪踏实。这是真实的,对不起,他跪下来时想着的是,是不是要向管理处反映意见,请工友们在这里降一降分贝,总应该有一种对逝者的尊重与墓地文明。而且,跪下时,他惦记了一下渺小的金丝雀伴伴,出门时候,伴伴是那样不依不舍地看着他又叫着他。它比大成自己,更理解自己面临的痛苦与危险。

爱情是能够祭奠的吗?反正,他祭奠得不够忠诚与专一。

只是当晚睡了一小觉以后,独自躺在床上,他哭了一场。

他问阿凤,妈妈的坟墓上的康乃馨盆栽是不是她放下的,阿凤沉默了一下,说不是,说也不像是鱼鳖村的本家送的,应该是别人送的,大成问:“是妇联的朋友?”阿凤说不是。最后阿凤才说,应该是郑叔吧。

大成更惭愧了,他送上的是纸花束。

利用到家乡给甜美上坟的机会,他也去看望了退休还乡的老同学赵光彩。新世纪以后赵老弟升职成为副省级官员。后来说是由于老丈人经济问题受到牵连,他被留党察看与降为副局级,回到滨海县养老。二人一年前在北京见过面,光彩显得清爽,白白净净,笑容满面,同时大成觉得他心不在焉,笑中有苦味存在。一年后,二○一九,中纪委公布他的问题了,大成嗟叹。后来二人在家乡见面,唏嘘不已。赵光彩相当显老,开始罗锅了,而且边说话边不停地咳嗽,说话时带着齁齁地气喘的声腔。他明明比大成年轻好几岁,却老声老气地把大成夸赞了半天,把大成说成有心眼子的成功者与头脑清醒的幸运者,“还是你的路走对啦,我服啦,我不服不行,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容不迫者成大器!我算是白活了,我算是一事无成,我算是万念俱寂啦!你才是明白人!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光彩侃侃而谈,念念有词。大成听得反而愁眉苦脸,对光彩说:“我有什么呀,我明白什么啦?”大成苦笑,光彩更加鼓掌,然后拍自己的大腿,不断地说:“这回更是对了,明白了,只有透彻了,才会说:‘我啥也不懂。’苏格拉底,李耳太上老君老聃,都是这样说话的哟!”

“老就老了呗,”大成说,“欲哭无泪,欲泪无由,欲悔无缘,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老,我更老呗!我们有什么要说的吗?反正我们没有白活,我们赶上的是高潮再加高潮,前进接着前进,创新接着创新。我们也错失了很多。我们赶上的,错失的,都比孔子还热闹,比李白还高大,比柳宗元和王安石,比王阳明和曾国藩,比李大钊与瞿秋白其实都走运,却也分量十足,钢钢的。我们就算活得有声有色的了。我们比古人差的不是环境也不是运气,是自己的本事、智慧和品质。再说这说那,那是不公正的。”

赵光彩不住地点头,他哭了。他呜咽着说:“问题不在于我老了,赶不上了,而且错失了此生,在于我后悔呀,我没劲呀……”说着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被大成抱住了。

大成获悉,曾经有人劝白甜美办一个女性婚姻博物馆,他不免放在心上。他计划与省筱莲花梆子剧团,再找一家文化公司合作,先办一个以甜美命名的中国婚姻博物馆。先从婚姻题材的戏曲开始,《秦香莲》《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拜月亭》《倩女离魂》《牡丹亭》《红鬃烈马》《打金枝》《朱买臣休妻》《拾玉镯》一直到《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当然,他会得到阿龙与阿凤的支持。不必那样强调悲剧,是悲剧也不宜说什么太多的悲呀伤呀哀呀痛呀什么的,小知识分子的悲剧感其实是太廉价了,对不起,所有哭天抹泪、怨天尤人的家伙那里,有几个人配说自己的生活是悲剧呢?不是丑剧闹剧已经难能了。

几个月后,二○二○,我也就八十岁啦,大成想。我选用个什么字去说明自己的年龄呢?怎么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时候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年龄、生命、不舍昼夜地流逝着的时光呢?居然我傅大成也杖朝——可以拄起拐棍上朝了?耄而且耋了?多么有趣啊,一个网络的“小编”居然混淆了耄耋与饕餮,将一位知名人士的进入耄耋之年写成进入饕餮之年,多么快乐呀,八十岁时候痛痛快快地进入了大吃大喝的饕餮之年喽。

要不等九十再去测着玩吧,等到鲐背之年吧。

鲐背,是说九十岁的时候,你的脊背上会出现鲐鱼背上可见到的纹络,呜呼,恸哉!

但是,当我们说到人生,说到男女,说到光阴,说到新与旧式婚姻,说到发展进步与历史的代价,说到他们的被匆匆树立欢唱又匆匆占位替代的生活的时候,喜在眉梢的同时,难道不多多少少地感觉到悲从心来吗?

大成在电脑上用王永民的五笔字型打“悲从心来”四字——DWNG,出来的是“春情”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