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洲际饭店梦幻曲
太高兴了太兴奋了,就会伤毁睡眠。从上飞机,中国作家就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下来。在欧洲,哪怕你是刚下飞机,他们的一顿晚餐,九或十点才开始,站在那里喝凉水与酸酒,吃用牙签挑着的小食品,不但要吃,更要说呀说呀说呀。西柏林是一个入夜不睡,夜十二时以后才掀起夜生活高潮的地方,与欧洲的资本主义相比,社会主义中国是多么健康与省心啊。
五月的西柏林寒风阵阵。他们下榻美资洲际集团酒店,美式高层建筑,旋转风门,大堂里人来人往,玻璃柜里摆放着许多艺术品:银制、水晶制、铜制、木制与塑胶,墙上也挂满木、瓷、漆、合金浮雕与图片。室内室外,都飘曳着似有似无的摇滚风歌曲。本来是豁出命去,挖出心来,喊破了嗓子的沙瓤动人声音,带着哭腔嚎腔长歌当哭,被压缩成谨小慎微的小嗓儿播放出来,只觉歌声中的痛苦是悄悄的痛苦,歌声中的激昂是完全无法当真的微型激昂,呐喊变成了耳语,哭天抢地变成了喁喁悄悄话。这声音里有太多的诉求,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嘶哑,太多的自控保留,像是歌者在演唱的一刹那发作了急性失声喉炎,像是乐器也全部加上了高效消声设备……这令大成心痛怜惜不已。
他的房间床太软,软床带来的感觉是孱弱与轻飘,失去了依靠与承载的坚实,他找不到自己与自己的位置,找不到发力的基石。截至一九八五年,大成他还没有睡过软床,他在北京与上海住的最好的床垫也只是棕床。席梦思的温柔使他失真,不能贴身不能脚踏身躺实地,他反而睡不好觉。到达西柏林后晚餐完毕刚刚下榻,夜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室内音响开关,他将开关关得死死的,仍然觉得有他室或者走道里的虚空的大喊大叫歌声传来。即使没有室外声响,他脑子里存贮的疯狂豁命嘶哑却又极端压抑被拧到最低的声音,已经给他的听觉神经挂了磁,一直淅淅沥沥,绵延不绝,像连阴天的小雨。德国,俾斯麦、浮士德、白义耳(拜尔)药片、巴赫与贝多芬、康德与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第三帝国、英国航空公司、攻克柏林、易北河会师,变成了消声的山呼海啸。尤其是他想起莉莉玛莲的《路灯下的女孩》与苏联歌曲《灯光》,都吟唱了战争、分手、上前线,生死存亡的战争中,敌对的两个国家,热门歌曲的歌词,却有相通之处,而莉莉玛莲与日本的李香兰,两个轴心国家的女歌手的命运,也有可以类比的令人嗟叹的异曲同工。还有怪杰导演法斯宾德、最伟大的乐队指挥卡拉扬、德共主席恩斯特·台尔曼……历史与地理书上、报纸上、经典作品里、苏联与德国影片里、伟大音乐里与想象里的德国柏林,一切的一切,万有降临,谜团旋转,既有方队,又有海陆空,突然在一九八五年,一起涌到他眼里耳里胃里和他的身边,就在与北京时间时差七个小时的不同时间说法里,在疲累里兴奋里,与将信将疑的绝对稀奇的自问里,实现了与他同在同体。
他怎么突然对德国不觉陌生了呢?来了,没来,多么地不一样啊。
这头一天晚上西柏林夏季时间二十三点半,已经是他一夜没有睡觉的北京时间次日清晨六时半,他睡下,过了四个小时,他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从感觉上,他是首次离开了国境,他到达了一个半真半幻的地方,但不论生活还是逻辑,灵魂还是身体,意识还是感受,地名地理与全然不同的却又是无解的香气臭气声响寂静灯影黑影,仍然使他抓不着摸不住安稳不下来,他难以认同他的所处空间时间,他不能理解出国意味着什么,出国使他脑瓜绷裂地紧和痛,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意味着什么,或者它们完全不一定意味着什么。他是傅大成,但是他不在中国,这不可思议。
他穿上便装,光脚穿上武汉出的皮鞋,困倦同时兴奋。他擦了擦眼睛,他到了楼下,坐在离旋转风门不远的一个绕柱而设的圆沙发上,靠着方形柱子,有点腰酸腿麻。他时而感到一缕寒风,更像是北京的冬天。他感受到了酒店内外的繁密的灯光,他体会到电灯越多越是哪一盏也不可能亮。星多月不明,灯多泡不亮,见多诸事忘,想多了魂灵晃,身子乱飘荡。在冷风的抖颤中,他坐着坐着,没有过渡也没有想到,一下子深深地睡着了,走失了,自己与自己失联了。比在房间还睡得好。除了床垫太软以外,五星级酒店客房内的镜子太多,电器开关太多,灯盏与灯泡太多,卫生间种种清洁洗漱化妆润肤美容用品过多,各种虚假与做作的香味太多,对他有一种侵略与挤压,物质的高度发达必然会挤对了人。还有小冰箱里的冷食干果与小小瓶装洋酒,估计一瓶就需要他付出一个月工资,他不准备享用,对他无用无关的东西却占据着他的狭小而昂贵的空间,他的房间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他人他物他乡他需他音他色而非我非己非亲非故。在这样的酒店客房睡眠,当然是一种罪过,是浪费,是烧包儿,是强迫,是劫持,个中也颇有快乐,快乐的折磨,突然的纷扰,铺天盖地,千朵万朵。
为什么,在楼下,在大堂,在后半夜,在非睡卧用室内空间,他越睡越舒服起来,温暖起来,欣慰起来,安适起来?冷风没了,陌生没了,奢侈的拥挤啰唆侵略没了,异域的香气与歌声没了,除了不知从何而降的温情、温暖、温馨、温柔、硬块的破裂与融解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幸福地置身于西柏林洲际大酒店,在终于安稳稳空荡荡迷糊糊的大堂里,他幸福平安地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缓缓地舒适地睁开了眼睛,发现他是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女人的大腿上。他颈有余柔,发有余香,体有余温,心有余情,他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女式风衣,最后才明白,他这两小时的枕席,两小时的平安与熨帖,两个小时的温暖与依靠全在于杜小鹃。他猛地坐了起来,“这个这个这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应该做什么呢?感激?致歉?知情?惭愧?
他犯起傻,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尴尬与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温暖。突然觉悟,傻痴总是与幸福孪生,而聪慧会带来本来可以没有的痛苦。
与他相比,杜小鹃是那样纯净、天真、自然、平和,她就是天使,只能是安琪儿,她说她是睡了一觉以后实在难以继续睡下去,便下楼走走。来到大堂,看到睡态可掬的傅大成,她坐在大成身旁。大成一歪,倒在小鹃的身上,没有轮到说话交谈。她轻轻将大成放倒,她见大成穿得太少,怕他受凉,便将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盖在了大成身上。大成叫苦道:“唉,这不让你受冷了吗!”小鹃说:“你一个大热人,在我腿上,也是一个火炉呀。”大成脸红了,小鹃则是一味地笑,再笑,还是笑啊,得意又滑稽,笑得小鹃面如桃花,身如摆柳,目如双星,音如唱歌。这时的傅大成忽然听到大堂音响传来德国的古典音乐,舒曼的《梦幻曲》,《童年情景》第七首。在著名的军旅话剧、沈西蒙著《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梦幻曲”一词,被一位上海小姐说出的时候,话剧观众哄堂大笑,哈哈尕尕。为什么在尚未破晓的时刻,这一曲子在洲际大厅或者大成心中出现——傅大成是多么想给小鹃跪下来啊。
“舒曼的红颜知己是克拉拉,女钢琴家与作曲家。她与舒曼的爱情受到父亲的压制,但是她与他没有屈服。舒曼后来得了精神病。舒曼的学生是勃拉姆斯,也得了精神病,也是克拉拉的崇拜者。两位精神病伟大作曲家,一位娶了克拉拉,一位为了她终身未娶……”小鹃轻声说。
也许只是个梦境,也许只是次梦游,也许夜三点以后摇滚乐被古典乐曲替代是无心的偶然;所以如此珍贵,所以分外动心。然后,然后怎样然后呢?非你,非我,非梦,非真,非上海,非北京,非Z城,非法兰克福,也非柏林的?就承认它是柏林的吧,一个意想不到的任性故事。
只是天机,只是天命,只是幻想曲与第一交响曲《春天》,以及后来的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对比、梦幻、威胁、天缘,历史,地理,必须欢呼,应该快乐,羡慕吧,歌唱吧,我的比小说还小说,比诗歌更诗歌,比李白还李白,比少年维特还维特的记忆与讲述。
李白没游历法兰克福,更没有乘英航到过西柏林!普希金没有进过洲际大酒店,更没有登上过LH(汉莎)与CA (中国国际)航班飞机。古往今来的所有大家大师天才幸运儿,你们谁在这样的场合与时间,与这样的艺术的与文学的加外国语的知音与伴侣,共同读过或者听过,感动过或者陶醉过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的音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