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要不,你还是回去,
左右为难,这又何必?
要不,就这样回去,
让她原谅和抱抱你吧,
她一定抱抱你,
抱抱你,抱抱你,抱抱你……
让我想念和想象吧,
我老是想念你。
想象和想念也许更美丽。
这是小鹃在一九九一年为新出现的大歌星甘若饴写的歌词。三个月后,杜小鹃收到了紫丁香女子乐团寄来的歌词使用报酬一千元,九行七十个字,平均每行一百一十元强,每字十四点二八元强,付酬标准,比当年的《未了想念情》只有二十元酬劳时,大为提高。
歌曲的成功不但使杜小鹃得到了高额酬报,而且大大平息了傅大成的忐忑烦恼。然后,杜小鹃充分用好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机遇,一九九二年九月,小鹃策划了二人的皇家加勒比游轮东地中海加爱尔兰与匈牙利之游。一面旅游,一面讨论、交谈、分析、感触,终得了断与正果。
他们讨论奇妙的希腊圣托里尼岛伊亚小镇与费拉小镇美景,几千人的岛屿,每天数万人的游客,碧蓝澄澈的天空,洁白温柔的云朵,清爽欢乐的浪花,与蓝天和白云白浪相同色调的悬崖峭壁上的建筑。这里样样确实都是艺术品、展览品。导游介绍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们二人讨论了未来在此个天堂里买一套房屋,作为“创作基地”的可能。
走街串巷,他们发现了一纸“告游客书”,告示说:我们是小岛居民,我们要在岛上生活,请游客们理解我们的需要,请不要随地抛扔果皮、一次性餐具、包装纸与面巾纸等物。他们二人明白了,这里没有工业,没有农业,没有学校,没有表演舞台和新闻出版,这里只有旅游、旅游,第三还是旅游。小鹃提出一个问题:圣托里尼当然确实是一个美丽得令人心碎的地方,但是,如果一条船把你送到了这里,你带着足够的现金与信用卡,请你住在岛上写作,你能待多久呢?大成说他可以待三个月……但是在岛上过了三个小时、吃完午饭并且喝了一大杯物美价廉的、希腊农村土造干白葡萄酒以后,他改口说,他可以待三个星期,然后他必须离开,不然,他会在第四周的前三天内因寂寞而跳海自尽。
大成说:“我们中国可能缺少这样安谧俏丽的小岛,但是我们不缺少忙碌,不缺少惦念。不缺少亲友挑战竞技对手,各种开会学习讨论起底爆料,不缺少唱和与批判争执翻饼烙饼,不缺少拼死拼活的要干、必须干、敢干、非干不可或者非不准干不行,不缺少相取暖相碰撞相击打的火光与鞭炮,从来不缺少热闹和激动激情,不缺少笑的风哭的雨雷的鸣电的闪还有冻的冰发的洪,哪怕闹个蝗虫闹个蚂蚱也铺天盖地气势不逊于航空表演甚至是空降敌手的突然袭击。我们那里从来不缺少发愤图强还有日理万机,紧迫感与忧患感加上使命感胜利感,各种感感感,这些个感都木有了,还活它的嘛玩意儿呢?”
小鹃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真生活在天堂里,会不会寂寞得不想活下去了呢?
他们边讨论边叹息了很久,他们的共识是,人不可以活得过分幸福,过分幸福的人不可能成材,不可能有内涵,不可能坚毅与淳厚,不可能有生活与奋斗的意愿乐趣。他们还分析,绝对的自由的代价往往是绝对的孤独,哪怕你的身旁多了一个人,你也会不愿意承担对他或她的关照与妥协。而孤独的结果很可能是空虚,虚无,最绝对的自由其实说不定是自杀的自由。当然,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例外,他需要的是自己的一人的有规律的生活。
而对于他们俩,谈话与冲突,实乃是他们的最大享受。
也许人需要的不是地上的天堂,也不是一味乐园,而是充满活力、充满希望,也充满挑战和危机的人间人场。人从早上笑到晚上,再从夜间乐到黎明,从今天舒服到明天,再从去年享受到明年,那是幸福吗?幸福产生于奋斗,奋斗针对的是艰难,艰难的核心是危险与困苦,危险的本质是对人的威胁,如果生活里只剩下了享受、旅游、舒适、满足、歇息、抚摸……或者只剩下了思考,思考,还是思考……你怎么活下去,你怎么思考下去呢?
他们对游轮旅游也交换了心得。首先是本国旅行社宁愿将游轮写为邮轮,他们忌讳“游”字?怕见到游字联想到舰船出事,游水逃生的可能?这种中国独有的文字崇拜与文字禁忌、文字计谋、文字做局、文字自欺,是灵活还是小小的狡猾?可说是儿童心理,幼稚有趣。其次,小鹃一点就透,一琢磨就通,游轮在旅游中可不仅仅是交通工具,它与飞机、火车、汽车的性质不完全一样,它不仅是将游客从A地运载到B地的手段,更提供了特有的享受,海景,海风,轻柔的摇曳,温和的颤抖,日出与落日、朝霞与晚霞、海平线与星月风光,还有绝美的船舶上的餐饮、酒吧、派对、咖啡厅、剧场、博彩游戏厅、舞厅、浴场、健身器材、书店、画室、摄影室、健身房……以及各式停靠、登陆、回返,包括离室入室与社交结识的机缘与方便。游轮,提供的是一个精致、特别、集约、享受的海上仙界。上船是游,下船还是游,睡醒了是到一些景点的匆忙奔跑吃喝购物游,睡着了也在漂流,也如微醺,也要游仙,还在陶然,更得好梦,更是超级自恋自赏自得的神仙之游。
大成也陶醉于游轮客舱,小小的双人间外带阳光舱,他坐在外舱欣赏舷窗外的蓝天白云日月星空海燕海鸥飞鱼飞鸟,更欣赏既轻摇又平稳,既飞速前进、浪花飞溅,又宁安从容,既蓝绿又雪白的海浪海波海水海路海风海笑,那种逝者如斯的感受,那种新鲜与文静的莫名,那种伤感的甜蜜,那种瞬间通向着的永恒、永恒切碎现时为一个个瞬间的自怜与笑靥,那种异国他乡的奇妙兴趣,那种人间各处的惦念与祝福,那种悠然与辽阔,那种海上船游的充实感与无事感自由感,海上游轮的现代感豪华感牛气感与全部投身于大自然大海洋的开拓感加渺小感,也尝到了一种在逍遥与享受中,似乎比在艰苦与奋战中,更快更方便更轻易地老去的战栗感,使得他流出了泪水。
皇家游轮之后外加了爱尔兰首都都柏林。他们看了音乐博物馆,他们奇怪人们的这种奇特的思路,音乐是叫你听的,但博物馆主要是叫你看。小鹃说,现在欧美渐渐又红又紫的十九世纪末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特点之一是他的乐谱用目光欣赏起来美得不得了。乐谱能美成这样的还有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她是听指挥大家李德伦说的。音乐和爱情一样,需要视觉的美感。
大成则说到著名的物理学家杨振宁,杨科学家写过:此生的一个遗憾是没有向公众展示够高等物理学的公式方程式的美感。科学家还说,“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用这两句诗来描述狄拉克方程和反粒子理论,是再好没有了。
小鹃说,她希望有一位科学家赏赐给她一幅物理学数据图,再要一页马勒的五线谱复制放大图,她要装裱起来挂在他们家的墙上。大成快乐地晕眩,生活质量呀,文化质量呀,时间与空间质量呀,爱情内涵呀,一切的一切,都具有了怎样的可能!人要的是善良,人要的同时是知识与理性的决绝!
更令二人感动的是爱尔兰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故居,乔治北街35号小小一个三层楼,杂乱无章是它的特色,里头放了世界上各种研究乔伊斯的著作与他的艰涩的名著《尤利西斯》,而一楼的小卖部销售印刷上了乔伊斯名言的文化衫,一句话立刻击中了中年新婚的傅杜二位作家的心,乔伊斯氏说:对于这个世界,我的对策是:沉默、(自我)放逐与一点计谋。大成说:“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他是读过老庄的中国作家。”
他们还去了匈牙利,布达与佩斯间有链子大桥,桥下的多瑙河,仅仅“多瑙”这个译名,加上对于奥地利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罗马尼亚扬·伊万诺维奇的《多瑙河之波》直到捷克贝德里赫·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等的记忆与回想,已经让新婚中年夫妻如醉如痴。
他们拜谒了马克思主义大学者卢卡奇故居。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艺学建树,世界知名。一九五七年匈牙利事件中,他参与了伊姆雷·纳吉集团,与街头闹事的人群结合在一起,最后被苏军镇压。纳吉与他的同伙被枪决,刚刚就任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领导人的卡达尔宣布:卢卡奇本来是书斋中的好汉,现在,回他的书斋好了。卢卡奇好赖保住了脑袋,一九七一年去世。
卢卡奇的故居确实就是一个大书房。一九四五年全靠着苏联红军的力量,从苏联回到匈牙利的卢卡奇,成了学者里的VIP。他的工作室正对着河、链桥、山麓,墙上挂着妻子年轻与年老时的照片。他们无法设想卢卡奇的心境。回到书房,是本分也是宽大处理。更稀奇古怪的是,“四人帮”曾经将纳吉的帽子硬是往邓小平头上扣。然后,笑柄成了笑柄,潮流滚滚向前。
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新时期的新生活,他们一起畅游欧洲,他们可以讲一些外语,小鹃的英语足以使用,法语可以对付。大成的俄语算得上乘,英语可以对付。旅行欧洲,没有不便。看到景物,说出背景掌故渊源与旅游攻略,由此及彼,由实话虚,说不尽的话题,说不尽的道理,说不尽的八卦,说不尽的学识,外加佛法与大道、法兰克福与布达佩斯学派,可以在屎尿中,更可以在名山大海胜景古堡、教堂宫殿、故居陵墓之上张扬。五十多岁了,他总算尝到了不仅是夫唱妇随,如鱼得水,白头偕老;更是凤凰于飞,鸾凤和鸣,相知相契,同心同趣,相看两不厌,只有城中鹃……古往今来,对对双双,有几对夫妻赶得上他们的福与富!富岂在金钱,更在头脑、思想、知识、学养与品位风趣,尤其是幽默、想象、风度。杜小鹃与傅大成正规划着共同写诗学与小说学的高等学校教科书各三卷,写一部高校用世界文学史,编一套世界文学经典选粹……更不必提才情万种、手到擒来的诗篇与长中短篇小说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只要真情在,花开旺四时!
此次旅游中,小鹃带头规划了每两年一次的出境游,一九九四,俄罗斯,伊尔库茨克——贝加尔湖、莫斯科、喀山、圣彼得堡;一九九六,美洲,纽约、新英格兰地区与加州,外加墨西哥;一九九八,日本与韩国,还要去柬埔寨的吴哥窟与印尼的巴厘岛;到下一个世纪,他们还要走南半球,澳大利亚、新西兰、古巴和巴西。她还提出了要与大成去看南非的好望角,要看印度洋与大西洋的汇合与区分,也许他们能赶上跑一趟南极呢……
人生究竟能有几次这样的快乐时光?是畅想,也是决意,是好梦,也是日程,是随心信口也是推敲计量,是对于世界与天地的吞吐豪情,也是知识与见闻的积累渐增信心,是现代化地球村意识,也是对李白与徐霞客的回想,是过客也是游吟,是考察研究也是走马随缘。比幻想还幻想,比神潲还神潲,比诗还诗,比散文还散文,比情人情,比恋人恋,比眼泪还泪眼,比微笑还笑微的五十岁的新婚啊!你什么都带过来了,什么都可以想,可以试,可以做,可以捉摸,可以乘风高呼,快乐的风啊,快乐的风啊,大笑的风啊!
但是,但是,太快乐了就有但是。毕竟在离婚官司中他给了白氏太多的财务的补偿,出境旅游的钱绝大部分是让小鹃花的,他的“但是”感,令他忽然不爽。他高兴到头了,就不那么高兴了。
快乐地旅游以后一个月,他竟陷入了乐极生悲的困局。他读一本文学双月刊,发现了一篇小说,题名叫作《私奔》。这似乎是一个陈旧的,也许是腐朽的词儿,是一个相当讨厌的词儿。不私奔,难道要公奔吗?同时他立即想起了白氏,想到原来的家,“私奔”,就是私奔,是指的他吗?离开了原本的妻儿,发了狠,勇了敢,新了奇,豪了华,坏了良心,甚至在白天,脑子里一再出现他的原本、他的家室、他的子女、他的乡村、他的后来的工作地点Z城、他的自行车摊档,他会突然出现喉头与全身的一种奇特反应,会好模好样儿地在家里的一角,出现一种奇特的怪叫惨叫闷叫声响,而且随着叫喊浑身颤抖一两下,令小鹃吓得大叫:
“你怎么了?”
“我没有什么。”
“你要什么?”
“没要什么。”
“你在喊谁?喊什么?闹什么?炸什么锅?”
“什么都没有。没想也没说。”
“你吓着我了!”小鹃狐疑而且慌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