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谁为这些无端被休的人妻洒泪立碑

【第二十五章】谁为这些无端被休的人妻洒泪立碑

又过了五年,二○一二年了,白甜美七十七岁,傅大成七十二岁,大成对于自己突然变成了“老家伙”,颇感莫名其妙,更是一筹莫展。这一年甜美尤其是“突然”,发作心脏病过世。人生太突兀,来去无常数,几多哭笑后,云深无觅处。恩爱或无端?怨悲岂有故?一别成飘渺,啜泣泪如注。

傅大成赶到了Z城,去参加葬礼,受到儿子冷淡对待,警告他“离远一点,别让妈妈的在天之灵添堵”。一直到葬礼结束,临别时候,儿子走过来,大成恍惚听到了儿子阿龙说:“我要说,妈妈是被你傅大成害死的,你良心何在?你怎么有脸来给妈妈送葬?”他身上一个激灵,一阵冷气像一条毒蛇一样沿着他的后脊椎从尾椎骨一直爬到脖颈上,他几乎晕倒在地。

……女儿对他稍微好一点,到Z城人民医院住院病房告诉他,母亲的最后几年爱说:“一切都是由于赶上了,或者没有赶上,一切都在于你碰上的是哪个点儿。”母亲说过,不再恨爸爸,她甚至说过希望往后孩子们对爸爸好一点……女儿说,母亲相信,爸爸也会明白的。女儿相信,爸爸也会后悔的,因为女儿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女儿说,妈妈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如果早生三十年,或者晚生三十年,如果她出生在沿海大城市,她都可能好好地过一辈子,在世界风云大变的时候,在国家噌噌噌连珠炮一样地大发展的时候,谁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不早不晩,她赶上的恰恰是这个点儿,这个坎儿,这个档期。她能怎么样呢?比起地主富农出身的人,比起战争中的鬼魂和受到蹂躏的那些可怜人,她已经算有福气的啦!女儿说:“妈妈觉得自身有罪,妈妈的原罪,是她想出来的嫁给你,但是你们俩门不当,户不对,又没经过自由恋爱,‘你爸爸咽不下这口气,你爸爸不可能将封建包办婚姻这丸陈腐药乖乖地吞咽一辈子……就是我在法庭上当庭撞死,你爸爸也不会后悔,他不休了我,他是活不下去的。’妈妈是这样说的。”大成又晕过去了。

“妈妈说,封建包办婚姻是腐药,对你爹这种摇摇摆摆的人来说,自由恋爱是泻药,是江湖野药,也可能是虎狼之毒药。

“换一个机遇,换一个细节,也许母亲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您说怎么样?”

大成低下头,无语。

“我觉得她应该当民政部长。”女儿说。

“这其实是毛主席的心思,毛主席深信,老百姓当中,人才多了去啦,人民中的人才,让那些个地主富农资本家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硬是活活压死了。所以要闹翻身!”比起自家,大成更愿意讨论的是中国近现代史。

还有,阿凤发现了自己丈夫的婚外情,准备果断离异。她与哥哥商量,将母亲的公司盘出,她已经受到省广播文工团的聘任,重出江湖,再唱十五年。

傅大成回到北京后,连续几天晚上入睡后梦中听见了儿子的诅咒,儿子的控诉,他甚至在梦里看到了竖写的狂草在空中狂舞,“傅大成害死了白甜美”,然后是阿龙的悲愤宣告:“爸爸杀了妈妈!”他也在梦里见到了甜美,她很富态而且含笑,她的话他听不清明,但是他听到了她的家乡原装口音,土土的方言说过去以后,似乎又倾向普通话了一些,带点干部至少是“白总”的腔调了,这时她的嘴角上渗透出鲜血,他惊叫寒战起来……但这也是不公正的。他又想,这是必然的。

泻药——江湖野药——虎狼之药?这怎么像谶语?

一连几天他昼夜苦想,他越想越激动,近百年来,中国多少伟人名人天才智者仁人志士专家大师圣贤表率善人,对自己的原配夫人,都是先娶后休的。伟人益伟至伟,圣人益圣至圣,善者自善修善,高人本高更高,而被休弃的女人除了向隅而泣以外又有什么其他话可说?又能有什么选择?在被休弃的女子当中,白甜美已经创造了惊天业绩,但是她不幸福。契诃夫戏剧里的所有感人的女角色,都有一句感天动地的话:然而,我不幸福。那么多的天字一二号大人物的原夫人们,有谁还会被人知道,被人记忆,被人垂泪,被人在意呢?而抗日胜利、新中国胜利、一次次的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后,仁人志士伟人圣人都在历史上光彩夺目,而他们的原配妻室只是沉船,只是病树,只是锯末与渣滓。这些最软弱最无辜的女人体现了封建包办婚姻的残余符号。伟大的历史,伟大的时代,伟大的天翻地覆,又有多少代价,多少痛苦,是无声无息无功无过无罪无名无说法无理睬的一代代女性可怜虫付出的呀!

包龙图铡断了陈世美的腰身,那是陈年旧事。现当代,又有多少走在变革前列的前卫壮士,斗志凛然正气浩然地建立了自己的新派的进步的婚姻!而受历史惩罚的不是先秦儒士,不是宋明理学的头面人物,也常常并不是鲁迅的四铭先生,不是巴金的冯乐山与高老太爷,而是一批赶上了点儿的农村女子!她们几乎没有被任何方面正眼看过,岂止是被爱情遗忘了,她们也已经与正在被文化、被历史、被生活、被头脑与精英巨人,被各种意识形态丢弃了。妇联的姊妹,中外的妇女运动人物与学者,有一个人通告过、通报过、综合过、分析过、关心过伟大神州现当代被休弃的封建包办婚姻的产物式女子吗,又有谁公布过她们的数量与惨剧吗?

大成也亲身体验过他人这样的故事,他的一个一九三三年出生,属鸡,比他大七岁的同事,一个非常老实、非常——对不起,是相当窝囊的朋友,是一个没有得罪也不敢得罪任何人的人,是一个连一句玩笑话也绝对不敢说的人,是一个连自行车也不骑,到哪里去,坐老婆的“二等”的老哥们儿,连他也有休妻的勇敢、志气与理直气壮的记录,有休妻并留下一个大儿子的壮举。被他“休”了的妻子呢,七出之条:淫、妒、不孝、多言、盗窃、恶疾、无子,哪一条罪过也没有,却因为不是自由恋爱而来,便被“休”没商量,狼狈出去了。他的妻子,比他更窝囊,比他可悲三百八十倍啊。

九年前,他的大儿子来到单位,住了十几天,向同事们叙述他妈妈对他爸的恩重如山,他爸爸上大学,是妈妈供养的结果,还有他这次来找爹,由于吃饭吧(读bia)唧嘴,被这边的继母打了一个耳光。单位的工勤人员都无例外同情大儿子傻小子,受过五四洗礼的文艺人士,则百分之四十五同情儿子,百分之五十五同情老子。认为虽然遗憾,只能赶走农村户口的儿子。窝囊同事向单位领导汇报了他的难处,特别是儿子在单位做的关于他的“反宣传”的“背兴”,最后,在单位有关同志的强制下,将他大儿子送上了回乡路线火车,警告他不得再来干扰他爹的正常工作秩序。

……大成希望艺术家与妇联这个半边天的群众团体合作,修建一座无名妇女纪念碑,不必多言,心里明白也就行了。然而,如果说这个想法是他提出来的,他配吗?他只应该紧跟秦桧,塑造一个自身的跪像,千年万载地跪在纪念碑前,接受唾骂。

为甜美奔丧以后,他回到鱼鳖村自己堂弟的家住了三天,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想起了扶犁、插秧和割麦子,也想起了驾渔船遇到大风的恐惧,似喜似悲,似明似暗。他给父母的坟地扫了墓,他给县里的一批文艺爱好者讲了课。更高兴的事是他看到了故乡农家乐与渔家乐旅游事业的飞跃发展。现在都是现场办公,家乡的人不知道从哪儿获得的现场办公的提法,他们说的是旅游者现场交钱,老百姓现场得钱,而过去,许多农业劳动是要一年才那么一两次能办得成“公”,只有在一年没有几次的售粮售林牧副渔产品时才有“公”可办。

也许更有趣的是家乡农村兼渔村的桃色绯闻。傅大成的判断是各种电视连续剧正在改变着乡村,本村与邻村的爱情故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有青年们的,有中年也有老年的,有经过媒体的征婚广告得到媳妇,或发广告后嫁出去或者倒插门走了与来了的。再有就是网恋,家乡农民渔民也设置了电脑,苹果、戴尔、东芝、清华紫光、惠普、明基,妹儿猫儿,都不稀奇。被网走的,网过来的,开始出现。网过来两年的城市美女,被公安部门认定是在逃罪犯,正式抓捕到一名。一位村民做生意赚了钱,娶来一位四川美女,忽然犯了事,被捕,美女走了,一年半后小老板无罪释放,回到家,已经人财两空,成为笑柄,而后此人不知经过什么关系,远走他乡,听说如今日益发达了。

家乡人的口音开始多元化与普通话化着,家乡人的生活与传闻逸闻多样化着现代化着。尤其是一位个子高高、身材美好、姿色寻常的三十岁女子,第一次婚姻以后她一直面带愁容,闷闷不乐,两年后她自己说穿男人无能情况,要求并获准离了婚,嫁给一个强壮的伙计,马上换了一个人,而且,她确实是越长越漂亮越精神了。更惊人的是,日益美丽的女子近年再次更新升级了婚姻,她两次改嫁的结果是嫁给了一位在这里购买了小产权房屋的据说什么城里的人五人六。乡村一景是高个子女郎购买了两件旗袍,而且她多次穿旗袍登梯爬高,上房顶晾晒农林牧副渔产品。

大成听来听去听不清楚,本村、外村、本县、外县、真情、编造、轨迹、背景、内幕、谣言,都混合在一起,急剧的发展变化使得农村渔村出现了无数小说素材。新闻性与传奇虚构性混为一体的现代故事超出了一般老村民的智商与语言经验加能力范围,他们讲的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故事。但作为一个已经出过三本小说集的人,大成他听了这些糊里巴涂的传言,不能不兴奋,兴奋中不无疑惑,疑惑得益发兴奋,兴味、兴头儿、包袱儿,添油加醋,全面飘红。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新可能,首先是文学构思的可能,想象力纵横的可能……急剧扩张,可能是幸运也可能是危险,可能是我们走在大路上也可能是落到了小路斜路泥坑里,斜完了也可能正过来更平坦,更阔大,更从胜利走向胜利。旧的遗存仍然难以摆脱,新潮澎湃无可阻挡,新波摇荡,旧浪沉浊,风声笑语,青春无限,忽然一声长叹,往事仍然如磐。精彩的白甜美突然退场,他傅大成也真真确确地老迈了,而勇敢天才的杜小鹃呢,更年已矣,驻颜无术,夫复何言?他们的爱情婚恋故事,是不是已经应该让位了呢?还说这样的老掉牙的故事有什么意思?请把陈旧的大成、甜美、小鹃的爱情悲欢,让位给网来的逃犯、失联的美女、越改嫁越漂亮的高个儿女郎、情杀后毁尸灭迹的CCTV 12节目吧,让人们注视那些不断打造爱情与婚姻,奇迹与瞎编,美谈与罗曼蒂克的升级版更新版的新新人类们的故事吧,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