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火星、仙女、窑子货
……上海之行带来了大都市病毒,带来全家病痛。大而笨的连指手套与坤式毛线分指手套,就是赃物,就是含情脉脉,亲昵礼物来历不明罪。白甜美心知肚明,一个女人,哪怕送你一条法国领带、一瓶XO白兰地、一只瑞士大英格手表、一身意大利华伦天奴西装,也不过是说明她趁大团结(指当时的最高额十元人民币),她购得了一点商品,送给你的是到处只要花钱都能买得到的商品,是能够购买也能转售的明码标价物件,那时候文件上也大讲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一个女人要显示她买得起几样物品,她要向你表示慷慨与好意,告诉你你对她好、为她办事,她不会亏待你,她可能求你办点什么事务罢了。而此人把自己的做得歪七扭八的狗屁活计送给你,她居然不嫌寒蠢丢丑,孩子爸爸居然不嫌简陋粗糙添堵恶心,这就真是出了怪事丑事了。送这种手工活儿,是二房行径,这是不要脸的婊子,这是等着孩儿他爹坏良心……她噙着眼泪将自己的分析判断尽量委婉地告诉了儿女。儿女佩服妈妈的精明,更佩服妈妈的视野日益开阔、知识更新、信息升级,一点即透,不点也明镜儿似的,眼里不掺沙子。儿女为父亲出了这样的事而不能不感到大难临头。
大厦欲倾,回天何人?阿龙与阿凤他们去与爸爸谈心,爸爸显得理亏,脸红,咳嗽,扭动嘴唇,嘬牙花子。只能反复地讲,不是那么回事,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鲁迅早已如是说。
大成说:“孩子们,我不是你娘想的那种人,我是诗人,我是小说人。我们要的是水中月与镜中花。诗是幻想、遐想、空想,想的是字儿,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就是竹简,犹如现在的纸张,竹子出净了汗,才能在上面刻字。我们的爱怨情仇都落实在青色的竹简上,不是炕席上。我们追求的是虚拟的美丽,是符号的美学,包括音、形、义、排列、编织、颠倒与取代、假设与可能,是云彩边上半隐半现的光环,是因为不太能得到而成为永远的念想,因为是彩霞一样的美丽,所以永远摸不着,够不到,够着了,捏死了,也就没戏啦。而且小说是冥想,是虚构,小说恰恰正是望梅止渴,是画饼充饥,是庄生化蝶,是黄粱一梦,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是画上的美人,是变成庄子的蝴蝶,是杜鹃啼血,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其实哪儿来的‘灵犀’?随便叫你通?叫作心无灵犀何以通?最后只是梦为远别啼难唤,多少流点眼泪,‘蜡炬成灰’尘,泪也不干,泪能排毒、杀菌、润滑、改善视力、释放情感,赢得怜悯与认同。为了一丢点儿浪漫主义,为了语言的实现与感动人,不怕发疯,不怕杀头,不怕冤案,不怕遗臭万年,笑骂由他笑骂,好书我自写之,这样才有了文学。我追求的只是文学。学数学当然不等于分赃与数钱票,学文学也不是为了偷鸡摸狗的苟且不雅之事。你们的娘她不可能懂得,她现在已经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我都佩服她,XO与华伦天奴,她都通了懂了,远隔五十米她都能闻出味儿来,判断出品牌来。还说什么来着?大英格儿倒是早在中国出名了。她是个人物,她比我强,所以她用不着文学,她懂干活、操作、经营和运转,她挣的比我多。你们现在,你们早晚,你们有明白你爸爸的那一天。”
“爸爸,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您确实想说实话。我们不想了解得更多,但是生活不只是文学,生活是咱们一家四口。您如果做出不合适的举动,您会毁了这一家,您一定先毁了妈妈,毁了您自己,毁了阿凤与我……这是现实危险,是悬在我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烧向咱家的一把毒火。我讨厌那个我们没有见过的装腔作势的女作家,从她的窝窝囊囊的手套上,我觉得她与妈妈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她肯定是一个装腔作势的笨蛋,是剥削阶级的寄生虫。文字算什么?写作算什么?妈妈首先是一个人——好人,杰出的人,劳动的人,你找不到另一个的人……”
“我知道,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大成哭了,用手势拦阻儿子,不让他再说下去。
“爸爸,如果你对不起妈妈,就别想着我们还能对得起你!”阿凤没有辩论的兴致,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女儿的强硬使大成一惊。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不得体,给儿女们大讲文学。简直是闹笑话,儿子,姑娘,从初中就当文学课程的课代表,他们整天听教授讲师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文学概论、现当代文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写作指南、名作欣赏……
他想起了与小鹃在一起的大上海快乐时光、欢笑时光,对话机锋,诗歌小说,旁征博引,尤其是翩翩起舞。与小鹃共舞的快乐如同进入了神仙世界,音乐响起,节奏清晰,美女在怀,美情在心,美步在足,美意在搂腰的手,文质彬彬,文明优雅,文思如酒,文学与音乐,朋友与社交感每分每秒都令人骄傲陶然,也不无飘飘然,翩翩起舞的醉迷深入骨髓。
然而……快乐的另一面就是罪恶。恶就是罪,罪就是恶,罪恶就是恶罪。遗憾前进一步就是疑心,就是灾祸,就是毒火。怎么能埋怨妻儿的封建性老旧猜疑心理太重呢?跳舞时搂在一起蓬拆蓬拆时首先产生了警惕的疑心的并非他人而恰恰是傅大成自己!他的北京之行上海之行的快乐的要害在于,这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只属于妻子儿女之外的另一个孤家寡人的自己。他的快乐以排除自己的家庭成员为前提,为必须。他的快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深度利己?力排他?恶度无耻?还是小度迷误?是误信了飞机的轮子锁到了飞机肚腹拽也拽不出来,还是误信了吃完螃蟹黄白肉脂——螃蟹却仍然保住了原形原状完整无缺?是热昏了心,还是错会了意?
他想起在上海时女儿给他的信。女儿说到两年后她毕业后的就业出路,一个是去离Z城不远的省会P城第二中学当教员,一个是P城属丰兴市新成立的紫丁香女子乐团。乐团早由最近红极一时的歌手许丁香领衔建立,她是阿凤的中学同学、闺蜜,她高度喜爱阿凤的嗓子和歌声,虽然阿凤并没有像丁香那样接受音乐教育,但是丁香坚决认定阿凤是唱通俗歌曲与民族民间歌曲的好苗子,是真正的天才,是不鸣则已,绝对一鸣惊人的潜星。大成恍惚听说孩子她妈反对,禁止女儿出头露面去唱什么歌儿,而他这个爸爸竟然没有与女儿交谈商议过。
嗯,儿子女儿,有一个中年老年的爸爸也正在致力于成为写作明星,而且缠上了或被一位女诗人、女小说家、女教授缠上了,教授本来应该好一点的,问题在于她是英国文学教授,野蜂飞舞,灾星扫帚降临,鬼机灵一亮一亮,风骚一波一波,这是多么晦气啊。
“等等,小凤,咱们说说你的前途的事儿。”
阿凤转过了身,看着她爸爸,有不少怨意,她噘了一下嘴,说:“过两天再说吧,您现在哪里顾得上我?”她起身飞快离去。
大成只觉一团杂草堵在心里。这是一个大发展大变化的时代,这是一个突然改变了许多,倒塌了许多障碍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奔、可以追、可以想、可以相信点什么、念想点什么、卖点什么块儿、玩点什么花样、生点什么花心的时代。现在居然大唱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和别信那些凑过来的小妹妹!人人都敢操心也敢操扯自己了,为自己的发展为自己的满足,为自己的幻想更为自己的美妙隆格儿隆而异想天开了。尤其是又读俄语又写小说,还写诗,还是一个早婚早养儿女的傅大成先生,是一个有幸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城市,却以十九世纪的偏僻的农村习惯娶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傻小子。而这个女人是一个无知却又聪明,无教而又忠诚,无恋爱而又温热如夏天的风,无尊贵意识却自有道理、自有主意、精明如商、技能武装、顶天立地、绝非等闲的角色。是一个时时让他敬、让他畏、让他依靠、让他馋嘴的大媳妇,又是一个永远无法与他对话与他交流与他互触灵魂的纯洁得贫乏、天真得愚蠢、忠诚得简单、廉价得好使好用少情欠趣的媳妇。啊,想想他怎么与甜美诗话,他怎么与甜美跳舞,他简直痛不欲生!他无法想象自己有什么爱情经历。就是在延安,毛泽东周恩来也参加舞会的啊。
要不,这仅仅因为他傅大成太文化了吗?一个白媳妇,一个挣钱能手,一个好妈妈,她有什么必要知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从来不欺骗他人,也绝对不会轻易吃亏上当叫他人骗过。难道这还不够吗?她如果努力去研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地让自己欺骗了生活加你呢。她有什么必要去知道陆游与唐婉的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哼哼,白甜美不知道这玩意儿,也不知道探戈与狐步,不知道恺撒皇帝的圆舞曲。傅大成只不过是刚刚破壳而出的雏儿,开始知道那么一点点这些,他的儿子与女儿知道这些。他整天琢磨这些,他明明不是普希金,不是苏东坡,也不是邵燕祥,更不是约翰·施特劳斯,他却有资格轻视甜美不知道这不懂得那了?臭大粪啊,他这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浑蛋啊!
不,他不可能成为他人,成为陌路,他是滨海县鱼鳖村人,是白甜美的丈夫,阿龙阿凤的亲爹傅大成。
……随她去吧。
从上海回来以后,小鹃给大成写了许多书信。
后来大成给小鹃写了也回了一点书信,他自认为,发乎情,止乎礼,他掌控着一切文句、标点、段落与频率,小鹃也会明白,他们是很好的文友,他们的切磋交流是文艺性、高端性、学科性的,他们的友谊值得珍视。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没想到的是,一九八三年秋季,小鹃将这些信做了编辑和修辞、延伸和变奏,加上了漫画,加上了诗词,悬疑和游仙手法,加上了对年代、对风貌、对岁月和风月的勾勒刺绣,加上了元小说,例如注明风貌、岁月、风月三个词在王永民发明的五笔字型输入法中重码,在五笔字型中,“岁月”就是“风月”,“风月”与“岁月”就是“风貌”。它们变成了小鹃的柏拉图式小说新作,题目为《并不是情书》。男主角名火星,女主角叫仙女座。
作品一开头,作者小鹃声称:“一批书信,是笔者偶然‘获得’的,笔者受到了感染,同时觉得有趣。笔者乃以七十一封书信为素材,作了加工、改造、重写、引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旧瓶新酒,老树新枝,文学虚构,遐想联翩,姑妄言之,姑妄写之……”
大成当年写下的读《无法投递》的感想散曲“五迷三道,怔怔磕磕。横空出世,额头撞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你是在说什么,哭什么,闹什么……”,被引用到男主角火星给女主角仙女座的信上,而后,“编入”了《并不是情书》中。再后,“笔者”写道:文媚诗悲泪更痴,随心吟咏且由之。驴唇马嘴黄莺泣,匆匆未误花飞时。
不论小鹃的《并不是情书》使用了多少她与大成来往的素材与细节,毫无可疑之处的是,她的文体百分之百只是小说,一个仙女,一个火星,凌虚蹈空,气象惊人。其中仙女座给火星写的信中有百分之五十确实是出自她给大成写过的信,也就是说另一半纯粹是她的小说虚构;而《并不是情书》中火星写给仙女座的信,有大成的真实信件作依据的,到不了百分之十,就是说火星的主要部分是小鹃的杜撰,与傅大成极少干系。一个懂行的读者略略一看一想,就会判定火星与仙女座的通信委实并不是情书,不是一男一女的相互通信,而是出自同一个女性、同一个作者的执笔。真的,这篇作品不是实情。不是情书,不是爆料,这篇作品说明的是他傅大成与杜小鹃瓜葛有限,他们谈不到有爱情。她一人追求的是爱情、隐情、私情的小说化、文学化、抽象化,也就是爱情的非爱情化。她不是通过此作给大成写示爱求爱的书信。所以越是实在的地方越要写得哲学、天文学、玄虚、神秘、抽象、夸张、离奇,最好是荒诞,荒诞化是小说家解脱困境的一个好办法,不是让你相信,而是让你不相信所写的确有其事,进入了荒诞胡扯,就是进入了自由王国,越抡越圆,越扯越神,越奇越动人,如入无人之境。因为你准备好了预应力,等于是在故事影片放映以前先放映一行字幕,后来叫作“免责声明”:本片全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勿谓言之不预。
《并不是情书》引起了很大反响,有说是解放突破、新的观念、新的尝试、新的文体、新的开拓的;有说是看不懂,无主题、无情节、无生活依据的“凌虚蹈空”之作的;有说是我们的文学缺少的恰恰是蹈虚凌空的虚构胆略与想象天赋。倒是大成见了评论家的“凌虚蹈空”四字,只觉遍体轻松,包袱放下了;有说是“并”作,乃是对于灵魂与生命的求索,是对于庸俗社会学的颠覆,是真正的艺术升华,是文学的高峰陡起;有说是背离了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背离了曹雪芹与吴敬梓,巴尔扎克与托尔斯泰,鲁迅与茅盾,跌入了现代主义泥淖,走上了邪路的;有说是耳目一新,读了《并不是情书》,觉得生活变得不一样了,阅读变得不一样了,文学变得不一样了,自己变得不一样了的;有说这根本不是小说,只是任意随意的散文东拉西扯;有说是小说里有女权主义,有新时期的莎菲女士,有后现代后五四后“文革”后伤痕;有说是虚无主义、剑走偏锋、伤情滥性、倾向不端的。
更加令人尴尬的是几乎与《并不是情书》发表同时,所有的文坛人都传说此小说写的仙女座就是北京杜小鹃,而火星就是Z城傅大成。他们俩拍拖的恋情正在演绎,正在走红,正在绯闻化。绯闻具体到了上海笔会上二人上床的细节,据说绯闻已经上了新华社的《内部参考》,并引起了某些关注与指示。尤其是,在这篇新作里,作者没有署名小鹃,而是用了新的笔名远程。一下子出来那么多注疏:远程即是Z城,这是一;远程即yuancheng即Y城,Y与Z只差一小步,这是二;远程就是怨大成,就是杜小鹃的爱得不到傅大成的回报,不能不怨而怼之,痴心女子负心汉,中外古今皆难办,此三;不是怨城,而是冤诚,女人的爱是奉献,是牺牲,是痴迷,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在欧洲是投入火焰,在中国是骑木驴游四街,女人献出的是生命与尊严,得到的是污辱、蹂躏、酷刑与折磨,至少如《小街》里张瑜扮演的俞,你只能无影无踪,就地蒸发,而男人对爱情的理解是占有,是戏弄女子如玩玩具,是奴役,是显摆风流,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爱情是女人的冤大头,是女人的诚与男人的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四;远程就是原惩,就是原罪,就是性之冤之原之渊,爱之罪之醉之蕞,五。
小说家最反感的事情之一是阅读人的对号入座,对号入座很可能变成对小说写作的扼杀。但是文坛对号入座的低俗与平庸,生硬与不符文学常识,丝毫不与小市民的对号入座拉得开距离。甚至于,即使在欧美,不论怎样宣示写作的自由,也还是多次发生小说诽谤司法案件,这样的官司当中,有多次是小说人败诉,不得不自称冤屈万分地赔钱、道歉、停止自家作品的发行与传播。还好的是,白甜美没有太认真地阅读这篇《并不是情书》,白甜美并无阅读与审读习惯,白甜美对送手套的反感仇视警惕,大于一篇跩得你五迷三道的看不懂的酸曲儿酸文字儿。但白甜美还是读了几段,似懂非懂,她的文学评论更一针见血,见血封喉,一语中的,简明扼要:“这个娘儿们,是窑子里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