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只不过是想念你
杜小鹃的《并不是情书》发表以后,一位德高望重、年已六十七岁的老作家名叫廉方正的,写了一篇文章,对杜文同情理解得无以复加。传说这位老革命老文人,并且是精通五国语言的老学问家给小鹃寄了非常名贵的养生补气血中药,内含野山参与虫草。或谓此公陷入了对小鹃的爱河,是在捧坤角儿?又都说绝非,老文学家一生圣洁纯正,与自己的革命伴侣共同生活五十余年,从金婚正在走向钻石婚,是踏实与干净的榜样。说是他所在的省妇联,已经有人发起将他树立为五好男人五好丈夫,将他们家树立为模范家庭精神文明标兵了。廉在各种报刊上频频发表了一些散文杂文,提倡人道主义,喜欢旁征博引,向往经典,陶醉文学,鼓励富有探索精神的新秀才华。这位老人,历次政治运动中也屡受责备,但关键时刻又由于他的非同凡响的资历与人望,受到权威方面的保护。小鹃得到廉老的青睐,这使大成也感受到了安慰。毕竟不同了,制造一个一边倒的文学案件,亦非易事。
“情书”发表后,家庭陷入阴霾,龙凤都深锁双眉,一再向父亲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大成痛切表达了维护甜美与子女的决心,他决绝地停止了与小鹃的通信,而且寄去了一封信,信纸上只写了一个字“不”,加一个惊叹号“!”。
不通信了,他觉得自己更好,甜美更结实,阿龙更光鲜,阿凤更活泼。他表明了态度,他支持阿凤与她的闺蜜许丁香联手创业,他支持女儿还在高校没有毕业以前就去参加紫丁香女子乐团的演出,试唱几个歌,热热身,摸摸观众反应。
大成甚至觉得,停止了通信,死了心,杜小鹃也变得更高雅、更深沉、更诗意、更纯净、更温柔,也更克己,如仙如道姑,如女神如雕像,如绘画如舞影,如梦如歌如春风传来的笑声了。她正是二百五十四万光年外的仙女座,居然耐心地在二百五十四万年以后把二百五十四万年前的星辉闪光照射到他庸凡麻木的身上。偶然想起来掉下一滴眼泪。二百五十四万年前的仙女座,这意味着什么呢?神女座仙女座再神再仙,到达他这里也要等到时隔不可思议近于无穷大之后,你想想,这又有多么忧伤,多么哀痛,多么惨烈!距离带来了希望的无望、远望的绝望、纯粹的虚无,然后才有了安全,才不至于像一个臭虫一样地被一指头捻死,外带一丝丝近于零的甜蜜,还有诗情,还有什么都不会有的坚定。
当大成在信上对小鹃说“不!”以后,一连几个月过去了,小鹃这边没有了一点声响,这像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名曲《野蜂飞舞》,野蜂带着血毒的刺,嗡嗡一阵子就飞回到原始森林里去了,听这个曲子,你会欣赏提琴的神艺,你更会感动于演奏完毕后的流连与安宁。小鹃也像画上的仙女,与他相会,倩影流连,无所不至,然后,仙女一笑回归画面,静静地挂在墙上。他这里剩下的是零的记忆,是无比的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但是一九八四年春节前,大成接到小鹃电报:“已买好去Z城的火车票,我去看你。”
把大成吓坏了,他花费了差不多半个月的生活费用晦气得哆里哆嗦地在邮政支局打了长途电话给小鹃,他声音抖颤地发出了警告:“你不要来,不能来!我明天就回滨海鱼鳖村老家了。不回老家我也不可能见你。”
他心怦怦地跳,他已经不能再照顾哪怕一点点杜小鹃的心情了,他引用了老作家谷峪的一篇受过批评的小说的题目:强扭的瓜不甜!同时来信与回电话的事也不能让甜美知道。
后来,《江河诗报》上发表了署名“鸢橙”的诗,《只不过是想念你》:
只不过是想了想你,
没能忘记,
没希望、没要求、没什么戏,
想着你到底是
想我了还是真的没想,
听着你没声儿没语。
我想了夏夜流星,
我想了断线儿风筝,
挣拽着上了高空。
想了骏马受惊,
跑过一座座山峰,
在那里哭叫声声。
不要说想念有多痛,
能爱才能疼。
大山一样沉重,
沉重再沉重了,
有那么点儿像爱情!
啊,我的爱情没有回应,
几分飘荡,
几分轻盈,
飘去了,随着阵阵风。
我想故我在,
我只在我,
我必报应!
相互映衬着的生命,
我们痛苦的眼泪,
相互证明。
就这么想啊想啊想,
想你啊你啊你你你,
直到风不吹了笑也停,
四面是冰雪严冬。
想念是福,
相思是命,
相爱要誓言无声,
潜伏就永远忍痛,
我的你的,
真的哪怕假的,
未、了、想、念、情!
大成凄然惨淡,把《江河诗报》藏了起来。几天后发现不见了,只有长叹。
到一九八四年暑假,尚没有完全结束学业的阿凤,开始了在紫丁香女子乐团的试验演出。返场时候,新人阿凤加唱了一首新歌:《未了想念情》,她选择的是半朗诵半唱歌的路子,而且把歌词改得更通俗押韵。只不过是想想你……听着你没声音没言语……她的声音温存,奇怪的是带上了阿凤特有的应该说是半冷不热的讥刺的表演性,通俗歌曲的这种讥刺的表演性调子后来遍及滨海与Z城,这是阿凤一代与大成甜美一代的一大区别。大成他们那一代唱起来是真哭真笑,阿凤他们是表演哭表演笑,既为哭与笑而动情,又为哭与笑而嘲讽。想了夏夜的流星……在那里哭叫声声……她唱得潇洒,甚至像是含笑复含泪的歌声,含唱的自语,欢笑里不无苦涩和无奈,含笑中泪下如注。然后突然,她疯狂地喊叫:……想念、想念着你,直到风与笑慢慢止停,四面是冰雪严冬。想念也是福,相思也是命……最后是泪如雨下,重复了两遍:相爱要誓言无声,潜伏就永远忍痛,我的你的,真的哪怕假的,未、了、想、念、情!
全场沸腾。
大成听朋友说到了女儿在歌手生涯开始的时候,唱红了杜小鹃的诗《只不过是想念你》,他大吃一惊。暑假期间女儿在丰兴市演出正忙,他联系不上,问阿龙,也不知道妹妹什么情况,阿龙只是告诉父亲《P城晚报》上刊登了一则文娱信息,说是紫丁香女子乐团的暑期演出成功,新人阿凤,声音甘冽,表演诚挚,台风纯朴自然,收放随意,挥洒自如,一鸣惊人,还提到了她演唱了女诗人鸢橙的新作,更名《未了想念情》。说到这儿时,阿龙鼻子收缩了两下,嘴上做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大成没有敢再问下去。
两周以后,大成终于找了一个时间,农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鬼节)头一天晚上,他到了丰兴,花二十五元买了一张票,躲在后排一个角落,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聚光灯下闺女出场,唱她妈妈的潜敌,她爸爸的潜伏于北京的疑似恋人的诗之歌,他确实无法明白,这又是谁的构思、谁的导演、谁的脚本、谁的指挥;这是胡扯,这是混乱,这是布朗运动,是小小的分子在液体中无规则地乱冲乱转悠,是老戏《花田八错》,老天爷错出轻喜剧,小丫鬟错出好姻缘,男男女女,相吸引相结合,本身就大错而特错,越乱越有福,越错越可爱,错得男男女女热热乎乎,越荒唐越有票房与市场,错出鱼的水,错出笑的风,错出仇的爱,错出唱的没边儿。
小阿凤一炮打响。白甜美经营有成,她组织的国画班、书法班、油画班都十分受欢迎,并且还在准备教授刺绣、手工艺、京戏、京胡、笛子、大阮,直到教你说相声。Z城妇联前来考察,并在一九八五年三月八日授给她“Z城三八红旗手”称号。但是对家里的事她益发忧心忡忡,大成的情况她没法放心,她估计得最充分也最悲观。闺女唱起歌来对于她也绝不是吉兆。好女孩怎么能那样出头露面,优伶再进一步就是娼,她没上过太多学,偏偏懂得优娼二字。
至于阿龙,他的心思放在出国留学的前景上面,一位老师与他商议着,而且妈妈表示支持,第一步,妈妈说可以为他筹措两万美元。他皱着眉头,留学还是娶媳妇?他为之拿不定主意。在他本人正在考虑成家立户的情况下,爸爸闹起什么似有似无、自身坚决不承认的第三者婚外恋,令阿龙心烦讨厌。
傅大成躲躲闪闪,心不在焉。阿凤唱歌成功,是凶是吉,他本来也有点二乎,怎样辅导下一代人的人生,他左右为难。从理论上,他支持阿凤冲一冲自己的生活之路,他反对一切的保守与控制下一代企图。但是《P城晚报》上将阿凤的名字往娱乐圈里引进,他还是有些不安。阿凤居然是唱杜小鹃的歌词而走红,更是荒谬绝伦,是上苍对他对全家对杜小鹃的戏弄,是他的报应。杜小鹃已经宣布了,“我只在我,我必报应”。大成知道这话源自《圣经·罗马书》,它出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卷首页上,原文是:申冤在我,我必报应。这话太可怕、太压迫、太残酷了。阿凤却在瞎唱。
见不到阿凤,他干脆给阿凤写了封信:“孩子,这有点荒谬,这是那个你们不喜欢的人写的,这是预判,也许是诅咒。”他把信寄到阿凤的大学。
阿凤回信:“是我从您那里拿到这首诗的。丁香团已经给作者付了歌词使用费二十元。您给我们讲了那么多,您自己忘记了这只是艺术了吗?您把艺术讲得多么潇洒,飘飘然啊,您做不到,我做到了,我只是为艺术而艺术罢了。我心里没病!您一定要治好自己的心病啊。想多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只是我自己,说的是感情,说的是感情不一定平衡与回应,不需要计算来往账目。报应当然是指好的报应,除非你是坏人,有了坏心,做了坏事,你只要不做对不起妈妈的事,你的一生吉祥。欢迎你为女儿写一首更加青春的歌曲。我的打算是,最多疯上八年,退出娱乐界,回滨海县教中学语文,还可以教音乐,我的识谱——当然是五线谱,超过了一些老歌手呢。”
读信后大成惭愧不已。女儿的水准似乎超过了他,后浪推前浪,新人胜旧人。他背诵女儿的话,只要不做对不起妻儿的事,一生吉祥。女儿的话语有旧约新约天启的风格,天使的风格。他暗自刺骨锥心,对天鸣誓:不做对不起妻儿的事。
这时候他接到中国作家协会对外联络部通知:一九八五年五月,参加作家团,作为西柏林举行的地平线艺术节主宾国中国的作家,参加节日活动并出访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他反复阅读通知信函,并且打探北京朋友,确认此次出国人员名单中没有杜小鹃的姓名,他回答北京方面可以。他知道同去的还有十几名作家与媒体记者,还有演出团队,包括北京人艺于是之、英若诚、郑榕、蓝天野大牌出演《茶馆》,江苏昆剧团张继青大师,出演《牡丹亭》。他还会在西柏林见到在Z城见过面的台湾与美籍华人作家白先勇、陈若曦、高信疆。他越来越相信命运在于自己,幸福、聪明、灾难、破灭,一切在我,一切报应,归根结底是生于我,及于我,自作自受。这并不是弥赛亚即主的宣示,而是每一个可怜与可爱可敬的生灵包括傅大成自己的朴素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