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金丝雀与外语桥

【第二十八章】金丝雀与外语桥

二○一八年二月十五日,农历大年三十晚上,小鹃用手机要求与大成视频通话,他们互相问安,讲了很多鸡毛蒜皮。小鹃再次用英语给大成背诵爱情小诗:当生命中的冬日来到,我们无法要求春天回归;当白雪盖住我们额头的皱纹,爱情也许能回来,但那个人已经不在。大成说:“我还活着呢。”“哈哈哈……”她似有声似无声地说:“大成,我爱你。”大成也引用一首英语诗的一句话:“Keep wanting you till I die.”(有生之年,仍然要●你。)沉默好久,大成没有关闭手机的微信通话,然后小鹃说:“Marriage is not that important anymore.”(婚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又重复了一句“Love you”。“Ятебя люблю”,大成用俄语说出了同样的意思。大成发现,由于手机视频的放大效果,小鹃的脸孔呈现在手机屏幕上,皱纹未免太密太深刻了。人生、智慧、文学、爱情、奋斗,最后都化成了脸上与额头的纹络,这是生命的最重要的景点。而且视频通话中小鹃的面孔忽隐忽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在跟他逗着玩,他想起一个相声来了,一个小偷,说自己的姓名是窦昵丸儿。当初天津的幽默大师,马三立说的。都作古了。他对小鹃说着马三立,不免想起福斯特的黑人歌曲: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他哼哼了一句,小鹃居然分辨出来了,她接着用原文接唱:“I’m coming,I’m coming,for my head is bending low,I hear those gentle voices calling,‘Old Black Joe’.”然后又是大成的汉语歌词。

原来生活是“窦昵丸”。

他们又讲了一些外国语。他们分别用英语与俄语背诵莎士比亚、拜伦与普希金、莱蒙托夫……怎么一晚上这么多外语啊?结婚以前,他们的通话有很多书面汉语。结婚以后,他们的语言主要是中文口语。晚年离婚以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外语角”“外语平台”“外语桥”。可惜,世界上还没有建立婚姻家庭语言学,还有年龄语言学。大成不知道小鹃是怎么想的,他反正发现,他们当前正宜于尽情使用外语知识本领与灵动技巧。外语的运用大大增加了发音、口、唇、齿、舌、呼吸与声带带来的关注紧张兴会,增加了对于词汇的调遣与选择之认真用心,增加了对于某种语言的语法的严密在意,一丝不苟,预防语病,增加了知识、学问、经验、技艺的把握、修饰、炫耀,从而淡化了随着本土语言而来的刻骨刺心的太多太强太自然又太浓郁的心意心愿心颤心痛。正是外语的不可能百分之百自然自发自由,冲淡了情感与思维的浓度与强度,他们俩今晚的通话就算是上外语研习课好了,算是练习实习会话好了,就算是装腔作势的表演好了,就算显摆外语贮蓄与口语本事好了。呜呼,毕竟都是正牌一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哟,即使已经忘记了许多他们之间的恩爱与思念,冒险与决绝,拼搏与羞耻,燃烧与迷醉,他们之间依然还有那么多唇音与齿音,动词与副词,诘问句与比喻句,主句与从句,简单句与复合句,至少他这边是有意识地在强化语言的符号性形式感,淡化能指所指情绪倾向,强化卖弄技巧堆砌词汇,掩盖的是开始出现的淡漠与勉强。通完话,有留恋,有叹息,也有实在没有太大意思的空洞感与疲惫感,还有超脱与淡然,茶禅一味,离合如一,爱与不爱都是一心,好与不好都是一体,分手就是结合,结合通向别离,归去才能完成,完成永续开局,无局也是局。

像是什么呢?又像是两位围棋国手九段,偏偏选择下了一盘五子棋,游戏性超过了竞技性。

他还发现,外语不但可以外用,也可以“内服”。当他沿着中文体系回溯自己的一切经历阅历心历的时候,他不无失败与沮丧,不无惶惑与悲伤,而当他用俄语思维,用俄语抒情,用俄语自问是不是“生活欺骗了你”的时候,他竟然有几分自慰,几分嘚瑟,几分诗情,几分卷舌音、浊辅音、非重音元音或辅音,弱化或强化,软化或硬化带来的生理快感。人生需要真诚,人生需要如醉如痴,人生、爱情、亲情与自思自叹也需要技巧与手段的选择,技巧也是人心,技巧也是灵魂,技巧还难得糊涂与超然升华。伟大历史风云中的小小贫农儿子,一个畸零旮旯边缘地的小土鳖,我容易吗?他已经感动了自己,潸然含笑泪下。

生活又如何可能欺骗自己呢?是自己常常过高估计了自己,那不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吗?人生有高有低,有喜有悲。有聚有散,有兴有灭,你能不承认你不喜欢的一切吗?你能不从不仅是正面的而且是侧面反面的一切中认识人生的魅力与庄重,也认识历史吗?他觉得自己对自己有那么点看透了的意思了,他有点自责,有点忏悔了。然后再踮踮脚,监管住自己,鼓舞住自己,安慰安慰自己,也就是了。

除了写作,他专心地养护来家已经三年了的这只金丝雀,毛茸茸,光闪闪,稚气与灵气同时洋溢,鸣而不噪,跃而不闹,善而不叫,形象与清脆的叫声悦耳悦目悦心。他给小鸟起了个名儿,伴伴,世间走这么一趟,总要有个伴儿。两年过去了,金丝雀视大成如父母,见了大成,知心话儿说不完。大成也成段成章地与金丝雀交流,有话就对金丝雀倾诉,有文章先说给金丝雀。有次他问金丝雀:“你说人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呢?”雀鸟回答的叫声,大成理解的是:“不住,不住,靠不住。”

我已经是懂鸟语的公冶长了。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

有一次他居然向金丝雀出手了他的招牌节目,从上大学时练就了的Если жизнь тебя обмане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俄语朗诵,然后他甚至于想象已经听到了金丝雀的俄罗斯语回应,“涅普拉契帕他密……”中文意思是:“请不必为一切的结束而哭泣,还是为了曾经有过,微笑吧。”伟大的俄罗斯美文啊。

大成凄凉了。他把金丝雀伴伴从鸟笼里放了出来,金丝雀在家里飞了一会儿,自己乖乖地飞回了铁笼子。它的小眼睛一直盯着大成,好像怕他掉泪。

从二○一八年春节,在大成与小鹃外语通话后,大成与金丝雀的谈心从此改而以俄语为主了。他相信将小鸟培养成精通多语种鸟●才,比培养一个外语专业人才要容易些。在一八年春节与小鹃视频通话外语后,他前所未有地体察到了一种乐感,他们在说英语俄语,他们更像是在唱歌,也许是在吹笛子或者弹吉他。也许更像是在吹口哨。英语富有一种鲜明,有意态纵横的悠游灵巧。俄语有一种惟妙惟肖的激情,以及对世界万物的较劲。正像视频通话时手机屏幕上出现的闪闪烁烁的对方头像,让你觉得是她或他,也可能不是她或不是他一样,英语与俄语的“爱拉夫游、迈迪儿、娅留不留”,也许不是当真那样地“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说不定只是弹一个唱一个拉一个吹一个小小小夜曲罢了,爱是好听,爱是随缘,爱是流畅与美不恣儿恣儿。哪怕是凄美,美丽也已经战胜了凄怆,战胜了悲惨与无望。爱,不爱,悲情,狂喜都是窦昵丸,是音乐的情愫与情绪的显扬。你不需要为爱、为婚姻、为许诺与誓词付出那么多后续,做出那么多牺牲,承担那么多撕裂心肝的痛苦。从此,大成的老年,就坚持用各式外国语与金丝雀语唱歌奏乐吧,他获得了新品类的爱情。诗为证:尴尬风流赋未成,金丝俄语恁含情,荧光闪烁真如幻,伴伴当年笑语声。

也许用俄语思维,用俄语思维自怨自艾自恋,比用母语能保持另一类稍高的雅致。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俄语学养,还达不到随意、凡俗,朝地上一摔就遍地流淌,粗夯而又自由的驾轻就熟度。他学得再溜,也还暂时做不到成为那样的大大咧咧的莫斯科人,冬季暴风雪中,酒后街边酣眠,活活冻死,那才是纯熟的与得心应手的俄罗斯。更辉煌的是作曲家格林卡写下的俄罗斯最早的歌剧《伊凡·苏萨宁》,俄罗斯的民族英雄,一个普通农民,将入侵的波兰军队引入了森林绝境,叫作“为沙皇献身”,他的故事很接近中国的抗日儿童王二小事迹。更动人的也许是果戈里的《塔拉斯·布尔巴》。可惜,果戈里那本书写的是乌克兰人,如今,如今你再不能将俄罗斯与乌克兰混为一谈,这已经是不相为谋的两个国家了。他傅大成之流,只是浅浅地学了一点点普希金与契诃夫而已;谈不到登堂,更不是入室。他在俄语会话或者独自思忖的时候,从没有忘过自己是,最多是学士大学生,他的俄罗斯式忧郁,更像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罢了。他必须小心翼翼,适可而止,留出重答与改错的空间。

一个是外语,一个是金丝雀,再有就是西洋的交响乐。大成用这些填补了失落与空虚。他购买了大量CD唱盘,购买了山水蓝牙音箱。他发现从小提琴协奏曲开始,是接受西洋交响乐的好办法,毕竟小提琴的声音与二胡与其他类的胡琴接近,而协奏曲中的小提琴旋律引领着他的耳朵与身心。门德尔松的e小调,华丽滋润芳香,从而欣赏生命,喜悦自身,享受爱情,抚摸岁月年华悲喜。贝多芬的D大调,饱满雍容,王者风范,充实平衡,信心百倍,他知道贝多芬的一生也有很多痛苦,但是他的音乐洋溢着仪式感、崇敬感与高尚感还有充足感,贝多芬活得大大方方,富富堂堂。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也是D大调,追寻摇曳,情深如海,旋律如诗如歌,俄罗斯的沉醉与悲戚令他震颤匐伏。而勃拉姆斯的D大调,稳稳前行,深沉凝重,不慌不惊,偶然遇到了小溪清澈,绿草芳菲,勃拉姆斯坐下来似有喜悦的盘旋,然后步履坚定地走了下去……

没有办法,他对音乐的崇拜超过了一切,音乐唤起的是对于永生,对于终极,对于大爱大悲大美大恋大千世界的崇敬与满足,他相信,音乐能够战胜爱恨,战胜得失,战胜生死,战胜天人与物我。他追寻文字语言的音乐感,他相信他会写下去,而且写得更好。

他心服口服的是,回忆在当年的西柏林与西德之行中,小鹃给了他西洋音乐的启蒙教育,给他讲了那么多舒曼、勃拉姆斯还有舒伯特与贝多芬,后来老夫老妻了,也多次去过人民大会堂附近的国家大剧院听本国的与欧美的著名交响乐团的演奏。是小鹃与他们的爱情,给了他另一个音乐的世界。每想起杜小鹃,他心存感激。想起自己的八十年起伏迂回,他心存感恩。想起白甜美,他只想五体投地,叩头流血,哭死他这个姓傅的。

到二○一八年大成满七十八岁的生日,他写了一幅大字:“逝者如斯,幸甚至哉”,题款“戊戌秋大成涂鸦”。他有了一个篆体名章,Z城著名金石家范白石的得意之作,上书“农家大成”。另有一个闲章,上书隶书“仍旧依然”,自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