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啊!北京

【第五章】啊!北京

谢天谢地,乱乱哄哄风风火火中他们生活得平安。然后三十八岁、一九七八年岁末,他们赶上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邓小平道:改革开放是又一次革命。从此改革开放与发展建设疾风含笑,春潮澎湃,富民富国,仰天长啸。在拨乱反正的大历史关头,大成顺便改正了自己的年龄,去掉了虚报的两岁,他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的人生从一九四○年开始。

一九七八年年底他在Z城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诗一小说,诗写的是远风吹来女孩们的笑声,笑声给了憧憬,给了希望,更给了难忘。难忘本身已经是意义和价值,是生活的内容与怀想的安慰。年华转瞬即逝,难忘的青春却永远陪伴于你,憧憬和希望终究会克服阴郁与空虚,笑声总会替代啜泣,实践检验总会使一时还没有太标准的真理大放光辉。而他的小说是写一个自行车修理师傅,帮助一个被迫害的领导干部,他攒了一辆表面破烂实际好使的自行车,胜过英国名牌“三枪”“凤头”,给那位领导干部骑走了。此后领导官复原职,自行车师傅谢绝了领导同志对他的报答。师傅坚信国人终会开上汽车,他梦想将自己的自行车修理事业发展成汽车制造与修理事业,同时他又在思考,也许再过三百年,人们会发现还是自行车更好。

两篇作品都得到了好评。北京的大报上发表评论,激赏他的阳光信念与带笑春风。天津一位两米多大个子小说家兼画家称赞他对人民的赞扬与他对于自行车修理劳动的细致入微、门道精深、活灵活现描写。大个子作家说“读大成作品如食橄榄熏鱼,经月有余味焉”。有两个大学的学报上还刊出了关于公元前六百多年施奇恩于晋文公的介子推不言禄不受报问题的论文,两位教授从傅大成的修车小说谈起,联想介子推的隐居、清纯精神,问道:“这种精神有没有过时呢?为什么今人没有这种讲究了呢?”出现了对此的一些讨论争鸣。

反正傅大成的小说正当其时。三十八岁的他的小说名品赶上了最好时期,改革开放时期喜欢称这种恰逢其时为“机遇”。发展需要机遇,国家个人概莫能外,呼啦一下子,从一群螃蟹你钳住我我夹住你寸步难行,到个个欢蹦乱跳,机遇满天飞,幸运满满地跑起来了。

一九七九年早春二月,傅大成三十九岁的时候参加了北京一家大文学出版社的创作座谈会,实质是订货会议。他住在崇文门第一招待所,人们说这个招待所与宣武门第二招待所,简称“一招”“二招”,都是为前来瞻仰毛主席纪念堂的外省来客们修筑的。在那个年代,住进首都北京“一招”,傅大成有芝麻开花节节高、青云直上向天骄之感。一切竟然变化得这样快这样彻底,一直变化到小小微微的傅大成身上,一笑。他在“一招”,看到了八面来风的刘心武,他看到了朴实敦厚的贾大山,他看到了歇菜二十多年已经四五十岁的当年“青年作家”陆文夫、方之、邓友梅、张弦、从维熙、王蒙,看到一鸣惊人的代表性女作家谌容、张洁,看到突然四处涌现的贾平凹、莫伸、成一、王亚平等新星灿烂,也看到一些尚不为人知的“好苗子”。出版社的老社长老总编老革命,经过一番惊涛骇浪,潮起潮落,怀着终于有了这一天的欣慰心情,向年轻的一代两代,发出了“写吧,加油吧,解放自己吧”的号召。

而在这样的北京中青年作家会议上,傅大成大开眼界,他听着京腔京韵、因势利导、谈笑生风、挥洒自如、滴水不漏的北京话高谈阔论,听着起底、解密、爆料、愿景、神聊、站队、独出心裁外加幽默耍逗,闪转腾挪,纵横捭阖,大炮小鞭,刚柔内外,见好儿就收,见坡儿就下,见弯儿就拐,一言兴邦,舌头打天下的北京中青年文学精英……他觉得此前四十年,在滨海,在边城,在家里家外,在饭桌上下,在酒前酒后,在无数会议前会议后,他傅大成只能算白活了。果不其然,伟大的北京,灿烂的朝霞,雄伟的广场,天安门城楼,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们为你歌唱,我们向你敬礼,这里不一样,人人是龙种鱼跃,人人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前五百年、后二百纪都有评点分析预设勾画畅想,人家这才叫开会,人家这才叫文学,人家这才叫举重若轻,知人、论世、谋乡、理国,如烹小鲜!

何况会上还有一位未曾与闻的明星,少数民族,风流潇洒,人高马大,黄胡子,黑眼窝,轮廓立体,浓眉大眼,笑容满面,笑吟吟语惊四座,意沉沉民生多艰,头歪歪气吞山河,气冲冲意撞蓝天;尤其说起外国政要大师的姓名,发音带着原文的十足洋气洋味,谈起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者考斯基,考字绝对不读第三声“烤”,而读第一声“尻”,列宁的列,也一律读“咧”的第一声,更令包括傅大成在内的小土作家们目瞪、口呆、如遇天神!

仅凭刚刚发表不久的一诗一小说,傅大成竟也成了事。不但参加会议、说话,还照照片、上报纸、见姓名、受注意。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并非极少的文学人士居然知道他姓甚名谁,还说什么“古有范成大,今得傅大成”。一位女子杜老师干脆给他背诵其实他也会背的范成大名句:塘水碧。仍带面尘颜色。泥泥縠纹无气力。东风如爱惜。大成为之心感快意——却又自责他这样的小人物何等地浅薄而且廉价!幸运之星照耀,谁也挡不住,他怀疑自己有一些招摇撞骗嫌疑。前十几年谁喜欢文学,谁涉嫌“牛鬼蛇神”,他还学会了魑魅魍魉,读“吃妹网两”,是说人死为魑,魑死为魅,魅死为魍,魍死为魉,绝了,不批文艺毒草,不批脏烂作家,这四个字他连见都没有见过。而至如今,世风大变。谁能写点杂七杂八,谁说点信口开河,俨然成了珍禽异兽非洲巨鲸与黎巴嫩金丝熊,那金丝熊,其实属于老鼠科目,如今老鼠碰上了一跃成为金丝巨熊的机遇。大成哭笑不得,想着自己往昔恰如水塘虾鳖,一无所长,如今碰到了时代变化,夤缘时会,住起了北京“一招”,而自己的姓名也居然与南宋千年之前的大家范成大混放到了一起。幸乎,妄乎,谬乎,愧乎?悲夫!

与会的作家们周末晚上去名牌大学中文系与许多做着诗家作家梦的学生联欢。傅大成认识了陈建功、黄蓓佳、王小平,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签名照相,直到互留邮址。然后互相拉拉节目,座位上有清茶、瓜子,还有几片西瓜。大成用俄语朗诵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与滨海和Z城相比,北京怎么这么多年轻人熟悉普希金呢?北京知道普希金的人,比Z城知道最红的梆子角儿筱莲花的人还多。

没法子,他太高兴了,他嘴里读的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心想的,他的实际状态,是“如今生活抬举了咱”,抬举得大发了!

学生们的节目就更多了,手风琴与唢呐,数来宝与快书,特别是各种歌曲与戏曲演唱。与大成一见如故,为大成朗诵范成大《谒金门·塘水碧》的杜文友兼杜老师,在同学们的热烈欢呼当中唱响了家乡花鼓戏叫什么《卖母为奴》:

年复年

岁复岁

寒来暑往

花儿放

花儿落

四处飘香

春已到

绿水流

山河依旧

唯有我孙淑云

换了客装

风吹头发银丝飘

二十年老了我孙氏娘

二十年盼夫夫不见

二十年思儿痛断肠

走遍天涯人渺茫

踏破铁鞋去把儿找

要找上亲生的小儿郎!……

杜老师居然唱得声泪俱下,而听众是掌声如雷,欢呼如海啸。

她接着唱了味道完全两样的电影新片《泪痕》主题曲: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将你灌溉栽培。说批判走资派就是走资派,说批判“四人帮”就批判“王张江姚”,这文艺指哪儿打哪儿,弹无虚发。她的声音清澈明亮,甘甜酥脆,如儿童如少女。大成沉醉于她的声音嫩脆,沉醉于她的举手投足,扬眉甩发,风摆杨柳,一颦一笑,花开玫瑰。

唱完,她还说了一句大成当时根本听不懂的话,她说:“这个歌的旋律,好像受到了门德尔松《e 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影响……”

听不懂,大成更是五体投地,猛开窍,霞光万道,旭日东升!

在全场疯狂的喝彩与掌声中,杜老师点名叫一位男生一位女生过来,并向各知名作家介绍了二位同学的写作与发表状况,二位同学大喊着说杜老师才是文坛俊秀,文曲星下凡。杜老师带领二位同学唱起了十多年前苏联电影《蜻蜓姑娘》的插曲《玛丽诺之歌》,说的是一个苏联女工的聪明、活泼、顽皮与战无不胜。遇到歌曲里的衬词曲段,他们三人舌头练功,飞速地唱出阿吧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呆啦,阿吧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呆啦,尽情宣泄青春加苏维埃工人阶级的幸福感获得感优越感,掌声笑声喝彩声翻了天。这时响起的是杜老师的一阵仙乐般仙人般的笑声。原来又是一首新歌,哈萨克共和国人民演员哈丽玛·纳赛洛娃在一九五二年访华时唱过的《哈萨克圆舞曲》:

红场上

歌声震荡

红旗飘扬

永远照耀大地

灿烂星光

哈哈哈哈

小河的水

流向大海

我也同样向往

永远永远永远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融笑入歌,融歌入笑。歌笑旋风,阵阵吹过,想当初,坐如钟,立如松,笑如风,唱如泄洪,轰隆轰隆隆隆隆咕咚咚!童男子的十七岁,只有一次的十七岁。改革开放,返老还童,重温好梦。

想想这一年也是颇多妙处,有的是敏感点:斯时没有人说过什么,没有传达过什么,但是中苏关系显得缓和些了,不言而喻,无语自明。再如,二十世纪后半世纪的中国,出来多少赤脚医生、赤脚作家,还有赤脚政治家啊,呵呵。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也不知怎么的,赤脚诸君,都穿戴起靴鞋来了,或者悄悄蔫蔫地告退了呢。

最后还有一位外籍女老师,给大家演唱好莱坞怀旧影片《往日情怀》的奥斯卡金曲:记忆深藏,如画淡出,重修旧好,安能愿如?或成一笑,何必伤苦,往日情怀,思念当初。歌词是杜老师译的,还真有点意思。

百感交集,往事翻飞。就在这个时候,傅大成两眼发黑,周围的一切开始越来越快地旋转,周围一切像是浸在深深的暮色里,渐渐变成黑影剪影,笑声吵闹声突然远去,渐渐变成呻吟与蚊子的扇动翅膀,不好,傅大成晕眩过去了。

大成醒过来时是在救护车上,他被文学出版社会务组人员送到海淀医院,经检查认为可能有内耳前庭器官疾病。给他开了一些安神补脑的药丸、镇静舒张的药片,送他回到了“一招”,然后好了。

大成自己明白,他的这次晕眩与二十年前与婚后犯过的那两次差不多,最先是受了风声笑声的刺激,第二次是突然地白花花的大媳妇从天上压下来。甜美已经带他找白神仙治好了的,适逢改革开放的良辰美景,心猿意马,老病重来……他也在回首往日情怀。他重新听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笑声与风声、女声与春天声、电影插曲声与学生声、快乐声与心声。这是北京的声音,是大学生的声音,是爱情的声音,是召唤的声音。如舒婷北岛诗,如柳永与纳兰性德词,如安徒生童话。

但是他委实不知道门德尔松与e小调是嘛行(hang)子。

在京期间,傅大成与参会同人到新街口电影资料馆看了已经听过一次它的获奖主题歌曲的,犹太裔巨星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往日情怀》。影片描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对抗麦卡锡、《塔夫脱-哈特莱法》迫害的美国青年的左翼抗争旧事,一个纯真的如火如荼的女孩,一位俊俏的不得不妥协低头的好莱坞电影人,一段不成功的爱情,结尾时女孩仍然忙于征集反核武器签名,郎君另有新欢,深情的主题歌曲唱起,令大成感动至深。他们也看了法国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人体暴露尺度之大,性性性地动静之大,令大成目瞪口呆,唉声叹气,几乎再犯晕眩老病不治。那就不叫别的了,只能叫“活见鬼”喽。抑或是他自己将人欲人事硬要鬼化了呢?

Если жизнь тебя обмане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哒(俄语:是的),那么假如你欺骗了生活与自己呢?你与生活与自己,谁骗得了谁呢?

他回了家,他含着笑。他有时出着神出着神会笑出一点点声音。老婆上班越来越加了力,计件工资越来越见了涨,小龙与小凤都考上大学。他没有想到的是甜美在他从北京开会回来两天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咋啦?”“没咋。”他回答。这是他们俩成为两口子以来二十一年,老婆第一次问他的情况。“我太累了。我,有点累。”他不知所云地说。一边说一边抽搐了一下鼻子。“你看看咱们的香皂盒,怎么没有盖严……”他说,这叫没话找话。

他想起了从北京中青年作家那边新学到的歇后语,一曰“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一个叫“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一个是“剃头使锥子,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一个是“狗掀门帘子,全仗着嘴”。

“北京人太会说话了,去完北京,我简直不知道今后我还能不能话下去。”大成对老婆说,这也是第一次他向老婆交心掏魂儿吐酸水儿。

什么?老婆无声地发问,嘴唇好像略动了动。她去烧热水。晚上他似乎听到了甜美的自言自语。她说:“我等着,我怕着,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