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暖和的小家家

【第三章】暖和的小家家

大成在上百公里外的边地Z城工作,而把妻儿撂在了家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许多城市严格控制人口,遣返几类人员与“分子”,谢绝家眷,尤其是女眷属;女方是农业人口户籍的家庭,孩子一律跟着娘,不可以去闹城市户口吃皇粮。倒是Z城这种边远地区,比较好说话,如果男子出息一点,有个一技之长,有个一官半职,有个领导关照,有个人缘好评,可乎,未闻可也,不可乎,或仍可也。有本事的职工,他们将过上比翼双飞、夜不独宿的小日子。他们接来妻子儿女,享受天伦之乐。大成来到从内地接来了家眷的同事家中,看到人家床底下的一双娇小女鞋,看到地上孩子玩的玩具汽车,看到衣架上挂着的一件鲜彩纱巾,他会油然产生出甜蜜与艳羡之情。

但是大成一开头,曾经想让甜美断了到Z城与他团聚之念,真的。他一上大学,发现学外语的女生数量比例略略超过了男生。一组组、一群群如花似玉、莺声燕语、欢笑芳菲、灵秀天机的女生,甚至使他想让甜美断了此生与他团聚一地的妄念。“休”了白氏,再娶个大学女生,他没想过。与文化精神水准大体持平的女生女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让她们看到自己的乡村大媳妇,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就是说他在理论上、司法上、户口本上承认自己已婚、有配偶的事实,但生活中不想剧透自己的婚姻与家庭生活痕迹。

工作以后,他写信给甜美说,来Z城报不上户口,即使报上户口也没有房子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他不愿意更没有勇气承认这种心情。到一个新的地方,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报到,身后带着大媳妇外加儿子女儿,他抬不起头来……须知与他一起高喊着“到边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高校毕业生,还都是未婚男女。

而且是在密云欲雨的一九六五年,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后四十六年,是巴金血泪控诉封建包办婚姻的长篇小说《家》发表三十四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十七年,他却是一个背着封建包办婚姻包袱的可怜虫。如果说宣统二年(一九一○年)阉割做了太监的人可笑可怜到了极点的话,那么他的命运就更加不可思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已经十年,他被父母虚报年龄,被包办了婚姻被终止了青春最大的好奇与美妙——尝试爱情。一个妇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却根本不想与他们共同过日子,大成想到这一点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更对不起孩子,自己如同森林里一头迷了路的傻骆驼熊。但同时,只要不从近现代史与新文化运动的角度去反思自己的婚姻,只要忘掉五四、鲁迅、巴金,只要想到孩子,做了父亲的傅大成又同时是泪如雨下。婴儿啼哭的声音使乳臭未干的爸爸肝肠寸断。幼小的孩子都那么俊美,那么聪明,那么天使,想起从六一年上大学就安下的与妻子儿女异地分居的冷酷阴森之心,他自己先认定自己是有罪的。

想到媳妇呢?他简直就丢掉了魂儿,白、甜、美、大、温暖、柔软、体贴,却又是被强加、羞耻、多余、拿不出手。这算什么事儿呢?

大成到了Z城四年多,用各种借口过大年也不回家,他甚至从而被提名假期坚守岗位的先进工作者。一九六九年,父母让孙子小龙代笔,发信警告大成,如果他过年再不回家,全家五口打算到Z城找亲人,没地方住就冻死街头。

大成这才首次从Z城回乡探亲。终于亲耳听到了八岁儿子满口别字,把探照灯读成深照灯,把别墅读作别野,把邀请读作激请,把冤家一会儿读作兔家、一会儿读成免家,把拔刀相助读作拔力相助,把万夫不当之勇读成万夫不当之男。儿子小龙,堪称别字集了大成,上了高峰。但是大成立即从儿子的别字累累中发现了孩子的书缘天分。

儿子叫小龙,女儿叫小凤,上学后学名叫阿龙与阿凤。小龙的错字连篇说明了他的读书癖好,不问认字,但求读书。他给爸爸结结巴巴地讲《烈火金刚》与《野火春风斗古城》,背诵《唐诗三百首》与《卖火柴的小女孩》,后者本来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年级语文教科书中的一篇,小龙却在刚上三年级时就背诵下了这个催人泪下的童话,尤其是它的最后一段,他背诵得声泪俱下。大成想到,自己的对于文学的迷恋、自己的作家诗人梦,说不定要与他的下一代联手实现,如苏洵与苏轼、晏殊与晏几道,还有大仲马跟小仲马。

更奇特的是在大成回家探亲三天以后,小龙突然出口成章,欢迎老子。他在晚饭后早早躺到床上,给全家人念道:

爸爸回家了,

爸爸给我穿棉袄,

爸爸叫我小宝宝,

爸爸夸我功课好。

妈妈妈妈真是好,

妈妈给我煮小枣,

妈妈叫我大宝宝,

妹妹才是小宝宝。

妹妹一点也不闹,

妹妹功课真叫好。

大成大惊,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小龙是太惊人了。尤其是“穿棉袄”三字,其实是妈妈给穿的,并非实有事件,那么就是说,小龙在八岁时已经具有了文学虚构、诗歌虚构、情节虚构与挪用的能力。三十年以后,回想起阿龙的这首童谣“创作”,他甚至于想说,冲这一点可以判定儿子比张爱玲的文学素质强一些。这样的孩子只能说是天才,他认定,但是他不能说,他认为这样说是不吉利的,可能是对于天地人三才的一个冒犯。他还是悄悄地对甜美说了。甜美眉头紧蹙,说“原来是这样的”,说“不能让他小小年纪就累坏了自己”,说“农家出这样的孩子我受不起”。大成为甜美的开言而庆幸,又为她的其实是从大成这儿才刚趸入的陈腐观念,感到些许不安。

小凤只比哥哥小一岁半。她听了小龙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一段话:小女孩只好赤着脚走,一双小脚冻得红一块青一块的。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把。这一整天,谁也没买过她一根火柴,谁也没给过她一个钱。这时小凤受不了啦,她突然喊了几声:“让她暖和一下!”“暖和一下!”“暖和暖和她!”在家乡,人们说暖和时候的发音是“攮活”,最后一个活字读轻声的话,更像是说成“攮嚯”或者“攮花”。小凤在首次分别以后见到爸爸,又多次听到哥哥朗诵一个小女孩儿不怎么“攮花”,她颇动感情地加上了自己的评点,提出了让卖火柴的小女孩“攮花”起来的带有社会革命气息与被压迫被剥削阶级求翻身感情的口号,她重复了几次“攮花”的发音,爸爸跟随喊口号一样地举起右手,应和了“攮花她”的诉求,接着是成功地哈哈大笑。爸爸甚至判断小闺女可以算是一个天生的人道主义——共产主义者。然后小凤忽然银铃般地跟随着笑了起来,像是一阵清风,像是一串铃铛,像是枝头小鸟,像是一缕山泉。大成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大成想,原来,十年一觉春风梦,留得童儿雏凤声:一切美好都不会仅仅是记忆,一切记忆都会永远与人心同在,人在记忆在,记忆就是人,人与人不一样,因为他们的记忆各不相同。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步的,是新的生命正在萌发,生命永远鲜活纯美,笑声随风淡淡飘出飘浮,而后,新的笑声多半会无待而自来。笑不待风而自御,笑不待诗人而自然成诗。道法自然,诗发自然,笑当然最自然。

这一次大成看到了甜美的似笑非笑,甜美的笑也是迷人的,似有似无之间,那不就是甜美媳妇子吗?大成几乎流出了眼泪。又过了两个多钟头,甜美忽然说:“知道你疼孩子,我放心啦。今年夏天,一入伏,我带着孩子去Z城与你团圆。你太苦了,为什么……”

甜美的话掷地有声,她把大成吓住了,大成似乎无处可逃。大成说:“爹娘……还有爹娘啊。再说,到了Z城咱们住……在哪里?”

回应大成的是甜美的坚强的扬头,还有一声冷笑,还有她看着夫君的审视的眼光。大成心虚,不敢抬头,不敢与媳妇对视。

大成完全找不到对媳妇的初始化格式化感觉了。在Z城,他居然躲避了媳妇四年,视媳妇为耻为心病,同时又不是没有做过与甜美同房的春梦。四年后被父母催逼回来,他又顺理成章地搂抱了要了甜美,并为与甜美得到的儿女而福暖情热泪眼婆娑。

疼孩子就行,大成熟悉家乡的这一条家庭伦理黄金定则,这一条长久以来的中华女子的道德自律,家乡人都相信这个铁的逻辑:一男一女,两口子,好也罢,赖也罢,漂亮也罢,丑八怪也罢,同了房啦,孩子生养出来了,还能怎么个下贱腻糊赖皮呢?什么不兴说的都说了,什么与别人绝对做不出来也不能让你做出来的勾当都做了,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做?你还能想嘛呢?没有爹或者没有娘,孩子遭什么罪,鱼鳖村的人能够不明白吗?疼孩子就是疼孩子他娘,谁不明白呢?女人疼孩子就是疼孩子他爹……疼定了孩子能不规矩吗?真疼了孩子能不顾家吗?刻骨铭心地疼爱孩子的男人与女人能同时成为奸夫、淫妇、恶人、乱民、匪类、坏种、酒鬼、赌徒、懒蛋吗?尤其是对于媳妇家来说,除了要求丈夫疼孩子,还能要求别个吗?疼孩子就是齐家,疼孩子就是疼你,疼孩子就是忠心义胆,疼孩子就是良缘好命,福星高照,再说别的,那除非他是西门庆、陈世美、《三侠五义》中的采花淫贼花蝴蝶,而她是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啊!

然后回到工作地点Z城,躲完了冷完了自己家属的他,只能是千方百计、九牛二虎地去盼家眷、迎家眷、接家眷。他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决定不了自己,也知道不了自己。他到底要什么?

大成回Z城后找了领导,一次不行就再一次,一个人不行就再找一个人,政治运动中原来的领导说话不管用了,就找革命委员会和工宣队。他感动着,每天都温习阿龙与安徒生、小女孩与一包又一包的火柴,呵,冬天冻死的是哥本哈根的那个女孩,而一龙一凤其实生活得很幸福。他到百货店为阿龙买了一件棉袄,他的感觉是自己成了财主,然而他还没给儿子穿过,欠着儿子许多“攮花”。他出身好,他是革命群众,他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的老婆也是辛苦勤劳的劳动者,她每天至少劳动十五个小时,她家庭是上中农,不是富农更不是地主。政治运动如火如荼,高亢入云,使大成渐渐意识到他与白甜美的婚配是一件好事,他想,他与白甜美的婚配里可能缺失缺席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牡丹亭》《安娜·卡列尼娜》;当然也缺了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天。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缺少了小夜曲、夜莺、玫瑰与中国式私情的表征:一只玉镯或者一绺青丝……没有爱情?别样的爱?有乡村火炕上的“攮花”,仍然有孩子——星星、圣灵、安琪儿、天使,更有别处家少有的安宁。找不到现代爱情的地方怀抱了天使,找不到安徒生的生活里出现了实实在在的“攮花”。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想出的这句话热泪盈眶,他还在想象中听到了应有的热烈反应掌声如雷,他也庆幸自己没有遭遇《白蛇传》。白蛇白素贞也姓白,不知为什么一提到《白蛇传》他就想起媳妇甜美,而他不需要同时对付法海和尚与小青义士或义妹,更不必担心哪天喝口酒,媳妇变成一条白花花的大蟒。不是每一个相貌平常、身材一般、雄风略逊的中国男人都能娶上白花花的女子、美丽的女子、健壮的女子与能干的女子。无论如何,白甜美热乎乎、紧绷绷、软绵绵,而且筋道光滑圆浑细软。白甜美的笑声将由小凤来弥补,白甜美的文墨将由小龙来拔高,天道有常,常与善人,阴阳和谐,乾坤相润,相生相慰相补。大成不是高觉民,谈不上高觉新,白甜美也不是琴表姐,更不是鸣凤,她比鸣凤幸福一百八十六倍。而他傅大成呢,用不着向往那位爷,这是指吸引了、焚烧毁灭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渥伦斯基伯爵,更不会羡慕因为一次酒后的性侵后果而忏悔终生的聂赫留朵夫,当然,他不是卖油郎子,白甜美也不是花魁娘子,同时毕竟他不是武大郎她也尤其不是潘金莲,不是也不必要是、不可能是西施也不是东施。那那那,他究竟在与什么较劲呢?

政治运动让他明白,他必须是、只能是、恰好是平民群众,光荣的名衔叫作革命群众傅大成。他媳妇已经是、当然是、绝对只是工人师傅白甜美。每个人只是他或她唯一的自己,这就叫安分,分安而后己守,己守而后心平,心平而后事端,事端而后祸远,祸远而后福寿沛然。

他必须感谢甜美。甜美的存在让他少年老成,沉静安分,不掺和造反有理与文斗武斗,还有什么大联合学习班,更不当造反派、保皇派组织的“勤务员”“领路人”而终于成了“坏头头”。而在仕途上顶掉了他的赵光彩,听说在沿海城市被收拾得不亦乐乎啦,打聋了一只耳朵啦。他这个姓傅的,不是大小走资派,不是资产阶级权威,就连赵光彩他也够不着。他不操心,没受罪,有眼苍天。

……回想头几年,Z城这里他住的单身宿舍的男生出够了洋相,尤其是深夜赶上共同起床,在厕所里偶然打着哈欠碰头的时刻,他们爱说什么“翘然而起”“跃跃欲试”,他们念叨什么“观音菩萨”,他们说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金钱豹”……他当然必须有甜美,不论是不是一起唱过罗曼司咏叹调,是不是应答过情诗情话。不一定是“妹妹”嘛,《牡丹亭》里声声唤的都是“姐姐”,也不用管什么文凭与学历,管什么来历与出处,更不要企图与什么古书洋书上的貂蝉与卡门,唐伯虎与唐璜攀比。此后,即使国人们同胞们开始更新观念、速度化脸面、表演三级跳,他仍然明确地认定,他上高中时,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生活与乡土、摆脱甜美大媳妇与父母之命、乡亲之论呢?

同事们看好他把妻儿接来的意愿,老领导并给他背诵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礼记》大义。他们叹息:“古人的认知多么伟大,公母俩不在一堆,就是鳏寡孤独呀,就是残废和疾患,不平与不稳的渊薮呀!至少从周文王姬昌时期,公元前一一五二年至公元前一○五六年,圣人就关怀阴阳乾坤之天道了。而杜鹃的叫声呢?在北方,人们都相信悦耳的春鸟啼鸣里,它们叫的是:‘光棍儿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