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至人无梦
形势比人强,实际比心愿强。感谢改革开放的全面启动,感谢俄罗斯男女的憨直痛快的笑话,感谢妇联的建构与运转,当然也感谢法警的保全效能,她白甜美没有一蹶不振。她与当地民政部门合作,主办了助残与养老的民营事业。她设立了不止一家养老院,优先雇用了残疾人做医疗与清洁服务。她连续几年给希望工程捐款,给红十字会捐款,受到好评。儿子多次邀约她去美国一游,她不想去。儿子十多年中回来过两次,她很高兴。儿子给带了美国大松子与美国产的以色列面包,她喜欢。儿子带来的乳酪,她吃得不多,而黑巧克力,她能接受。带来的棉织针织、羊毛羊绒服装也相当合身,毕竟她是大块头型女中豪杰,美国可不缺大块头。女儿大红大紫了一阵子,三十一岁急流勇退,结婚成家,给妈妈当助理,变成了妈妈主办的助残敬老连锁养老院总经理、总院长。
妈妈在与爸爸离婚后,患有一种类似帕金森症的手颤抖病,女儿给妈妈雇用了一位驾车司机老郑,本地满族即旗人,兼职给母亲做点饭。如果只是开车,甜美这里已经有公司的三个司机了,老郑来此则以司机之名行贴身侍应之实。老郑此人极讲规矩与礼貌,从来是服装清洁整齐,纽扣严实到位,见到谁都起立,满面春风,注意倾听他人说话,而且手艺全面,除驾车外,管儿工电工,都拿得起来,尤其是他会做饭也喜欢做饭。白总十分自信,她本来最讨厌的就是好好一个女人自己不做饭让他人做,他人做的菜她也是十盘中至少否定九盘。老郑能做到对白总言听计从,字字聆听,句句照办,不打折扣,居然给女老板做了三年菜,让极善执炊并极其自以为是的白甜美夸奖连连,奖励不断。阿凤将此情况告诉了哥哥,哥哥称道不已,阿龙甚至多次询问阿妹,老郑身高形象、生辰年月、家室情况、人品个性,有没有可能与老娘做伴成双。被阿妹骂了一顿,几年美国,昏了头脑,忘祖弃本,必然变成老娘眼中的大坏蛋。
又过三年,阿龙学成探亲,见到郑叔。他一回家先将老郑正名为叔,然后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多方接触,掌握全息。他在临行赴美就职前一天,与郑叔密谈两个半小时。
一周后,郑叔辞职。总经理总院长阿凤与老郑密谈,知道哥哥点了一把火,知道老郑的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行、非礼勿思的原则性与严肃性,对他嘉奖多端,诚恳要求他仅仅从仗义行义人道主义角度,继续服务五年,年薪二十五万元。阿凤总经理指出,她哥哥在美国喝了迷魂汤,大脑进水,匪夷所思,一切话语劝告建议,全是放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郑坚决请事假一个月,以示心迹。
女儿发现,老郑的不在使母亲心神不定,心里明白了些,当着母亲的面,一再夸奖老郑的为人、才艺、谨慎、克己、沉稳、谦逊,尤其是老郑身上那种老派旗人的文质彬彬多礼敬主的风度,她赞不绝口。同时一再说明,老郑是由于家中急事,回去处理,一定会如期回来供职。母亲才踏实了些。
二○○三年五月,华北一些城市成为非典型性肺炎疫区,Z城也被波及。六月,白甜美呼吸系统有些不适,人们都很紧张,老郑生活服务更加周到细心亲密,全心全意,决不顾及自己。一周后甜美发烧,来了急救车要将甜美拉走,老郑大喝扑过来,自称是甜美表弟,而且他也在发高烧,他的病更重,他绝不允许将甜美一人拉到隔离区去。胡搅蛮缠,振振有词,被喝斥多次,几乎挨了静电警棍,最后,一并拉到了隔离区专设病房。历时半月,两位都诊断无大挂碍,恢复了自由人身份。
阿凤通过这个生死关头的活剧,感觉有了新的认识和希望,确认了郑叔的称谓,缓缓与母亲谈起老人的未来,谈起郑叔,谈起她们的事业,尽量使用了欢欣鼓舞、吉祥如意、亦中亦西的词语。她说:“咱们可真走运,有了郑叔,郑叔是万能型人才,开车、修车、电视、电脑、手机、座机、烹调、餐饮、管儿工、电工,您说他哪样不精?除了不多说话,不搭讪,不东张西望,更不问东问西,他没有闲篇,没有废话,没有打听和议论,他什么做不到?有了他,不求人,万事通……”
妈妈笑了,十多年了,她终于笑得这样舒心。
说到谈婚论嫁,母亲态度慎重,她说:“不提这个话,也许我们还有十年二十年的缘分,提起这个话题,我只有三成把握,另外七成我告诉你:就是人家立刻转身走人。小郑在乎的是一个礼数,他更愿意在公司里得到信任和好收入。我比你爸爸大五岁,他最后嫌弃了我,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觉得媳妇太大了丢人,他们受不了媳妇脸上的皱纹和眼睛下的袋子。与你郑叔比,我大八岁,我能跟人家过几年呢?”
“妈,您想这么多做什么?过一年算一年,幸福不要求绝对久远。永远幸福,当然好;一段幸福,幸福一段,比老是不幸福仍然好过;爱过,幸福过,就好。毕竟,现在是新世纪了,您说呢?妈妈,您是多么不容易呀!”女儿哭了。
妈妈也哭了:“闺女,我其实都知道。你们不明白一个道理,我都快七十了,男人女人,上哪儿平等去?你做梦吧!你妈能混成这样,你就磕头吧。你六十八九了想当新嫁娘,人民的唾沫活活淹死你。中国男人,从女老板那儿挣钱,他能接受;给媳妇当下属,从媳妇那儿领工资,非说这是吃软饭不可,这叫丢人,没戏!你哥哥上次回国,已经与我说了,我一声也没吭。但是我警告他,不可以与小郑胡说八道。我知道,他与小郑肯定是说了什么,小郑才请了一个月的假。人家要脸!咱们是中国!跟祥林嫂相比,跟我姨比,我就够幸运的了。我姨十八岁结婚,十九岁死了丈夫,她守寡一辈子。你嘛话也别说了,尤其不要与你郑叔说什么,你要是说出去,我只能是死路一条!谁让我赶上这个点儿,这个八字儿了呢?我还得看,咱们的国,咱们的家,咱们的城,咱们的乡,怎么个变化法。我也可以了,我也对得起这一辈子了,连你爹我也不打算说他什么了,听说,跟那个娘儿们,他们不一定过得下去呢。”
这大概是中国固有的网络,固有的人——工——智——能,人网!老子李耳,早就提出了天网的概念,而天网体现的正是人网,口传耳,耳接心,心通口,每个活人都连着千万亿条网线网点网舆网情网人或者叫网民。十余年过去了,恩怨情仇,已经淡了许多,双方的情况仍然互相连通。连通联想,藕断丝连。大成甚至也听说了老郑,他暗暗祈祷甜美的晚年过得好一些,他近年获得了一些版税,他给两个孩子都汇了钱,给阿龙的钱是在银行兑换成美元汇过去的,而阿龙的银行账号是阿凤告诉他的。可悲的是他给阿龙汇去的六千美元阿龙拒收。
而甜美,不知道根据什么,她得知大成与“那个娘儿们”不那么热乎了。她甜美并非是一个恶人,但是这个傅杜情渐冷的消息,毕竟让她舒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