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嘛事儿啊,他妹子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Z城文联转给傅大成一本东北一个地级市主办的文学刊物《葡萄园》。由于寄件方对大成邮址写得不清不楚,邮件转来转去,前后盖了邮电支局的四个“查无此人,试转××局”邮政章,包装已经磨破。耽误十多天,最后才通过本市一家文学杂志将印刷品邮件交给了他。
一本印刷与装帧都嫌粗糙的薄本文学期刊的头条作品,是署名小鹃的短篇小说《无法投递》,以半日记半书信的形式,描写了一个大龄女子的感情经历。小时候女主人公爱上自己的老师,是她童年的白马王子,“王子”竟然不久就结婚了,娶了一个长得像“小白薯”一样的俗人。问题是班上有三个女生说那位准小白薯长得如何如何像第一人称女主人公“我”,这使女孩儿生气,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侮辱,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沉重的预言,“我”深信自己肯定是红颜薄命,噩运连连。
初中三年级,书信体小说中的“我”差一个月就满十六岁,已经是二八佳丽,她在公园里邂逅了她刚刚看过的当红影片主角男神阿匆。她毫不犹豫地叫出了阿匆的名字,阿匆怔了一下,走过来亲了一下她的手,抬起头,她挨了一个耳光,然后是一片哄笑。与阿匆的邂逅使她心乱如麻,所以,是谁打了她耳光,是谁在笑,是在笑谁与笑什么,乃至以上种种究竟是她的一个亲历还是一个幻觉、一个少女之梦——平白无由地相信自己被吻了手并扇了耳光?她完全闹不明白。她痴呆了,她羞愧难当,她惊慌于自己的神经躁动,也许还有点疯狂,也许是有伤风化的开端。
无边无际的懊悔中她迷上了文学,迷上了文学描绘抒写的爱情,深信恋爱达到了唯爱唯一,此生此命,只求一个爱情,再无其他。她一口气读了三遍《红楼梦》、两遍《卡门》、三遍《贵族之家》、两遍《前夜》,她背诵了《长恨歌》《无题》《临江仙》《青玉案》《再别康桥》,还有苏轼的《江城子》。她也读了徐訏的《鬼恋》与《吉卜赛的诱惑》。她自己信笔由缰、穿云破雾地写将起来了,她变得更深沉,更珍重,更才华也更幻想,更痛苦也更灼热,她在燃烧,她在饥渴,她在飞天。
她所有的习作都倾巢退回。
而比一切的诗都诗,比一切的爱都爱,比一切的忠诚都忠诚的是爱情的童话,是童话的爱情,是安徒生《海的女儿》,是美人鱼。爱情必须童话,童话性就是爱情性。在那条船上……她看到王子和新娘在寻找她……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天空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爱情是一个最美的奉献,不是猎取,而是献身。爱情就隐藏在辽阔的、深不见底的大海里。爱情是一种牺牲,是温柔的刚烈,是女儿的火一样的梦。
“我泪流满面,我深夜不眠,我终于得到了外国的爱情‘圣经’了,而中国的‘圣经’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下床。我跪到了地上。”小鹃继续写道。
然后是两行省略号,然后是一个三级跳——这样一行一行字,把大成吓了一跳:
我怀了孩子!我生了孩子!我知道了这一切有多么拙劣,多么无耻,多么粗俗,多么丑陋。我有了罪,我给了我自己,我毁了我自己,我暴露无遗,我被每一个看我的眼睛扒了个精光光。
然而这不是我的罪恶,这不是我自己的事,不是选择,只是宿命,只是听命,向往、沉醉、需求、痴迷、疯狂、牺牲,都来自天地,来自日月,来自江河,来自大海,我为爱而来,为爱而生,为爱而不顾,为爱而辱,我必定为爱而死!这一切都是我的注定,我的必然,我的旋律,我的奉行!爱情就是我的上帝!
……只能把我唯一的儿子,小小的、攥紧了拳头哭向他的可怜可恨的妈妈、帅哥式的儿子,送给了他人,我给了他生命,我抛弃了他。我与接受孩子的一对夫妻订了文书,一生一世永远不再与儿子见面。
……大成写道:
五迷三道,怔怔磕磕。横空出世,额头撞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左一擂鼓,右一击铎。傻气冲天,情思入魔。你是在说什么,哭什么,闹什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无情无理,全不合那辑与逻。一亮相,先扇自己一个大嘴巴,一张口,却已是满嘴吐白沫。你这里,却是道啥说何?几分那小丫头子颠三倒四,几分那盛年美妇人激越撒泼。几分幻梦,几分执着,几分蹉跎,几分哆哆嗦嗦,几分哩哩啰啰。不像小说,不像非小说。赶上了国运大兴、文潮汹涌、有板有眼儿,开放改革!你也诗、俺也戏、她哲思、侬抒情,意识流,现代派,阿拉也错错错、莫莫莫、笑呵呵,你好模好样儿,一味地瞎嘚瑟。驴唇怎样去对马嘴?牛头怎会长出山羊脖?后轮印,到哪里去找车前辙?却为什么,无病呻吟,有病笑呵呵,小病藏猫儿猫儿、昧儿昧儿、魔魔,大病不准把脉摸。天真烂漫,如泣如歌?一腔心事,才女多磨,缺心眼子,大傻喝喝喝。读未了,谁能不为之动心、动情、怜惜无限,为她垂泪,好端端呆话儿说得太多,好端端写得太拙,抒情也不该如此各色,而且啰唆,读得忒拙,越读越是那样地哭笑不得,散德行也不该散得天昏地暗,仓皇失措,平白无故把个人糟践,把自己揉搓消磨。嘛事儿啊,他妹子,终于叫我泪眼婆娑,珠泪滂沱。天生好文章,自是不拘一格!
大成把这一段散曲,写在《葡萄园》杂志头题作品《无法投递》的结尾页空白上。
是谁在继续强力构思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与她的每个子民,包括杜小鹃的《无法投递》呢?是谁让傅大成写下这么一大堆绝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信口开河,胡涂乱抹,寓褒于贬,放言无羁的同心贴心话语来呢?
……难忘的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一日,傅大成应上海文学界之邀飞上海,这是滨海县鱼鳖村出生、Z城工作、年已四十二岁的大成头一次上飞机。早先,坐飞机,至少也得是厅局级即地师级干部。没到这个级别,即使舍得出资,也不可能买到机票,除非你熟识机场所在地关键的秘书长。一九八○年他们文联一位领导,坐了飞机,不能报销,几乎造成了不幸事件,这回呢,由于邀请方出机票,傅大成何德何能,居然进了机场,排了大队,拿了牌牌子卡片儿,登了飞机,靠窗坐稳,深深感悟这也是祖坟坟头冒了青烟的喜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烟家家冒、再再冒、坟坟冒、呼呼地冒。他等了五十分钟,心慌意乱,东张西望,终于机声如雷,螺旋桨飞转如云霞闪光,机身震颤如电刑如打摆子,自我感觉益发慌乱。飞机前行,居然渐渐升起,起落架整个收拢。天可怜见!空中小姐送来了雀巢速溶咖啡、饼干,还有小巧玲珑的一盒五支装混合奶香凤凰香烟,香气扑鼻,一小盒虎猴牌泊头市出品,民用航空专用小火柴,火柴棍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绝非鱼鳖村乡民日用火柴所能同日而语。傅大成想起了早年一个女劳模乘机飞往莫斯科参加世界工人联合会会议后接受记者采访时的谈话,她说她小时是童养媳,挨过婆婆的打,打她的时候恶婆婆说:“三天不打你,你还要飞上天呢!”她革了命,当了劳模,果真飞上天啦!想起女劳模的话,又想起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邵荃麟翻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书名,叫作《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头一次坐飞机的大成几乎哭出声儿来。
谣言也罢,忘记所由了,但是Z城百分之九十九的并未坐过飞机的人民,都知道传言说有那么一次,一架飞机上天,起落架(外行则叫作轮子)顺顺当当收到了飞机肚子里,轮到降落时刻,飞机肚子硬是打不开、放不下来起落架即三个大轮子了。不仅仅是尴尬狼狈,更是危险万分,大成一想后脊梁背就冒冷气起鸡皮疙瘩。感谢上苍,上海虹桥机场到了,起落架正常——平稳——打开——探出——双后轮先够上了跑道,之后才是前轮……傅大成怎么样上的飞机,又怎么样下来了!傅大成血压与心搏恢复正常,平安抵沪。明白了吗,小小鱼鳖村人氏傅大成从飞机上下来的地方就是大上海:上海滩!三大巨头,四大帮派,歪(这里作厉害讲)得很呀,他大大大的上海!这一天是傅大成与他出生的故乡鱼鳖村扬眉吐气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