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患病见真情
没有办法,大成悄然变了,他似乎刚刚找到了自己,也就是说,他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他离开了滨海县、鱼鳖村与Z城了,他不认同甜美,也许还有家庭与实际的自己,那么龙与凤呢?这太吓人。他收到了杜老师邮寄来的一本小册子,他知道杜老师的名字,也许只是笔名,她的署名是杜小鹃。小册子中有她写的关于一篇爱情小说的评论,论者问道:
“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到现在已经有三千年,从《长恨歌》至今已经一千一百多年,从《钗头凤》到现在已经八百年,从五四运动到现在已经半个多世纪,在美丽的、文化悠久的神州大地上,到底有多少人体验过真正的爱情?到底有多少人享受过生命爱恋的美好与圆满?到底有多少人没有扭曲、践踏、压制过旁人的与自己的与生俱来的对于爱情的梦?有多少人疯狂地变态地以残害破坏他人的情爱乃至狗子猫咪麻雀的做爱为乐趣?又有多少人次、人们乐于、狂热于充当爱情的刽子手、行刑官?想想民间的捉奸热吧,压抑与发泄变成了迫害狂……”
他为之鼻酸。书里夹杂着杜小鹃的小说。原来她既能高论,又能创作,穷经作赋两相宜,俯拾即是,才华逼人。她的小说也是在写一个少女的初恋,受到了野蛮与残酷的对待。他一直想着杜老师。她是湖南人,据说她父亲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她正是世家才俊。她其实没有甜美白净与透亮,她长着长脸,甜美是方脸。而大成是三十岁以后才觉出长脸或许更高雅并且更文气的。在他自己十六岁前的时候,小伙伴们发现他的脸形开始逐步拉长,一起笑他正在长成马头驴脸,他天天照镜子,吓得不行。乡下人喜欢的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饱满方圆的大气与福气。甜美比杜老师块头大也更胖,尤其是杜老师的脚与手要比甜美小得多。大成想起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两行诗:走遍俄罗斯大地,看不到一双美丽的女人脚板。吕荧译,吕荧当年算是胡风分子。是不是苏联老大嫂的鞋子平均都在欧码四十二以上呢?再想想老派国人对于裹成粽子式的三寸金莲的吟咏:新荷脱瓣月生芽,尖瘦帮柔绣满花。这些文学言语令他先是微醺,接着自悔羞惭,无地自容。也叫他不能不遗憾,为什么已经进入了文学神圣的笔触的男女,却离不开生理物理、尺寸形体、骨架肉感、器官私处的露骨描写呢?甜美的眼睛比杜老师大,个子比杜老师高,但是杜老师身材显得秀丽、灵韵、绝妙。杜老师是双眼皮,而甜美是有点肉眼泡的单眼皮。
是文学的无能吗?是他体会得不够?过去不敢正视身体是压抑与变态,今后可以指望男男女女对来自父母上苍的健全身体的正视与爱恋,面对与抚摸,这当然不是下三滥,而是正常,是开朗,是诚实的生命的颂歌,是古老中华的一个现代性进展。
大成在北京名牌大学那一个晚上,并没有与杜老师谈多少话,但是杜老师的笑容风姿声响话语举手投足已经使傅大成得到了此生从未得到的熨帖。没有办法,北京就是北京,滨海、鱼鳖、Z城,就是滨海、鱼鳖、Z城。杜老师说“您好”,北京人的“您”字像是雨露也像是花枝;“欢迎”,杜老师说的“欢迎”像是一阵歌笑。而且她那么能唱,一声“蜻蜓姑娘”,时光倒流二十年。逝波长流,情歌永驻,你不舍你的昼夜兼程,我迷恋我的青春万载!
又过了三天,大成才发现了自己的问题,难怪甜美觉得他怪怪的,去北京开完了会,他的表现是食不安味、寝不安席、言不安唇、目不识目也不识丁,他正正经经是变成了:“心不在马”——心不在焉。他觉得他开始接触到了那个世界,他好想追求的那个不同的世界——热烈了,也从未想象过地美丽了,而实有的世界从未有过地陌生了,开始不是格格,也是啧啧不入了,平庸了。他想起了蹿红一阵的遇罗锦《一个冬天的童话》,描写她嫁给一个大脚丫子男人,她与男人秋天去了香山,遇罗锦想着的是看红叶,而她男人忙着排队买带鱼。这个情节并不能说服他,他不认为带鱼与红叶有什么不可得兼的地方。正如文学与修车之间不会较劲。然而他突然面临了陌生的四十岁。四十岁是一个叫人心慌意乱的年纪。四十而始惑于红叶与蜻蜓姑娘。他的心“随风而去”,如那部著名的描写美国南北战争的小说和影片Gone with the Wind的书的题名,译作中文成了“飘”。俄语书题则是Унесенные ветром,俄语题目直接转译中文则是“被大风卷走的人”。他会被什么风儿卷走呢?是五级风吹乱了心波,同时他随笑消融,随歌起身启程,随杜老师的论文与小说而飞翔万里,展翅追云。他忽然变成了断线风筝。连孩子都问他:
“爸爸,你咋着啦?”
我咋着啦?
是吃错了药?是喝多了酒?是睁开了眼睛还是揉瞎了眼球?是唤醒生命、灵魂、爱情?还是用一把火燃烧掉了生命、灵魂、爱情、白花花的媳妇、聪明过人的笑靥如花的儿子和女儿?
就这样过了几天,他闹了一场急性胆囊炎,腹痛如绞,呕吐两次,最后他痛得嗷嗷大叫。高烧四十一摄氏度,浑身发抖。明白了,这是由于在北京吃得太多。作为鱼鳖农家的孩子,他多年来没有痛痛快快地饱餐过,更没有解过馋。而这次的北京之旅,他吃了回锅肉、粉蒸肉、狮子头和大棒骨,数次干烧鱼,还有一次大对虾。有两次吃罢晚饭他感到卖力太过,幸福与辛苦地喘息呻吟不止。
甜美推着一辆本来是驴拉的车将他送到医院,做了B超,验了脊髓,插上鼻饲管,说是为了减轻不知道哪儿的什么压力,又插上尿道管。大成大彻大悟,疼痛是难于忍受的,疼痛能够压倒一切,驱逐一切,当生命只剩下疼痛的时候,为了离开痛苦,他完全愿意割舍生命,不要说割除胆囊了,就是割除头颅或小弟弟也算不了什么。佛家讲的是生老病死,病比生还难缠,比死还难受,比老还执拗。病是人生重要滋味,是生命必需,是人生一绝、一极、一个峰顶,病通向的是正觉,是涅槃,是南无阿弥陀佛,是真如;而生通向老,老与病都通向死,是病极,是永恒,是大化。
死或者通向虚无,四大皆空,四大皆空那么病与死更是空,是空之空,是空之无空,是无空之空与无;然后知道了生而无病无恙无灾无祸是多么恩惠,多么幸运。健康是从前面正面,而疾病是从背面侧面彰明了人生的珍贵与美好,然后他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只有甜美,只有小龙,只有小凤。只有甜美有权利有责任在手术书上签名,只有她能承担麻醉醒不过来的风险,血流过多死亡的危险,手术伤口迟迟不能愈合乃至感染不治的危险,还有打开腹腔一看,内脏已经被胆汁浸润伤害、无法挽救的危险,还有另外十三种凶险告诉你你的生命的脆弱境遇。在脱光了病号服剃净了阴毛抬上手术床之前,他看了一眼妻子儿女,他说了一句:“我没事。别着急。”他的声音竟然像蚊子一样,病毒夺走了声音,在尚未夺走其他以前。
非偶然也,这是老天的一个重要信号。大略如闻警告。天心是零?零是什么都没有,是天弃权,那么你的心就必须去补位,你的心就成了天心,承担天心,流露天心。你的存在,你的心的存在,归根结底,道法自然,来自自然,来自天地。你切切实实受到了警告,受到了痛苦,受到了天谴,受到了明示。你结结实实地接受了红肿痛的炎症,接受了操作起来其实更危险的局部麻醉。接受了闪亮锐利的手术刀手术剪手术钳手术线……是急诊手术,外科主任给他的肚子开了大口子,怕的是已有胆汁溢出,自己摧毁乃至消化掉自己的腹腔器官。
手术后第二天他遵医嘱忍痛站立排气,第三天恢复了流质进食。第六天他出了医院。
衰弱的他想起了面向四十岁时发生的一切,他想起了鲁迅在《二心集·宣传与做戏》里的话:杨小楼做《单刀赴会》,梅兰芳做《黛玉葬花》……倘使他们扮演一回之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
……有人恋爱得死去活来,适合编剧出演题咏献花成全大角儿巨星。有人平平淡淡地婚丧嫁娶、上炕苟且,后来是兴味索然,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再无味也还可惜,再无趣也不能闹邪了。
虽然是才刚做完了腹外科急诊手术,从眼神上,从容颜上,从声音上,从身体、手足、皮相、筋骨的种种状态上,白甜美立即感觉到了傅大成的情义,她流出了眼泪,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其实知道,我们俩不是,我们不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我要嫁给你是我傻,我土,我嘛也不懂。嫁给你以后才知道你迷的是文学,姐妹们告诉过我,我不懂,可是我听说过,我也想得到,作家神经,蒙人,作家折腾人、坑人,作家败家,作家靠不住,作家还得罪人,老是犯错误,找倒霉,受处分。有了什么来着,你们叫文学,就没有了好日子。我明白着呢,我早就知道你发达了必定会蹬掉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别的了,过一天就一天吧,让我多侍候你几天,你把我带到了Z城,Z城有电影院也有百货公司,有大马路还有那么多警察,有出租汽车也有马的(马车的士)……我还要告诉你,我有钱,比你有钱,你想不到的……”
白甜美向傅大成讲述了自己的创业计划。她听服装厂的工友们说,省城里已经出现了民营棋牌室,一位工友的叔叔在工商局工作,他们能够协助她办理申请,申请表不用她自己填。她的棋牌室里将会供给棋牌,提供茶水、可乐、酸梅汤、豆浆、鲜榨果汁、北冰洋汽水、红果汤……她要学着新建的大宾馆的样子,学着高级人的样子,买进各种水果,洗净、削皮、切片,放到小玻璃托盘上,配上牙签提供给顾客享用。对这种吃水果的办法,他们最先是从“文革”的大字报揭露的一个“走资派”身上学到的。她还正在研究咖啡与冰砖冰激凌雪糕,她正在订购苏州出厂的雪柜。
……大成紧紧地将甜美搂到怀里,更正确地说是更深更紧地钻到了挤到了甜美的怀里,他哭得鼻涕眼泪,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忽然一通百通,一顺百顺:让自由恋爱的人自自由由地去爱去抱去离去骂去乱去下药去动刀闹它个天翻地覆出窍涅槃吧;让没有得到自由的爱的人也爱他或她的能爱,搂他或她的能搂,舒服他或她的能舒服,抱怨他或她的想抱怨,哭着骂着也还要抱在一块儿,得了便宜也还要卖乖,窝囊着也还要尽兴吧。同胞们,朋友们,闺女们,小子们,尤其是老小娘儿们,我心疼你们!
他出主意说,不要仅仅叫棋牌室,要叫棋牌茶室。
一面养病,甜美天天给他炖鸡汤山药枸杞,一面充当甜美创业的顾问,一面享受着家庭生活,一面不时想起三十九岁进北京的歌声笑语,而后又钻起牛角尖来。
他的命运多么有趣,他的拐点叮咣五四,他的故事胜过许多人的包括他自己的小说……人生是谁的构思呢?一九四○年出生,日军占领下的东北,叫什么“满洲国”,一九四五年苏军粉碎日本关东军老底,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五年辍学,五八年复学,五九年娶媳妇,六一年当爹,先是不要家,后是享受家,七九年北京开会,心神荡漾,文采飞扬,笑的风现出了才女的容貌体形,他已经不知伊于胡底,恰在此时候,猛的一场腹外科急诊手术扭转了人生方向,这是一种多么完整,多么诱人,多么出其不意,多么出神入化、庄严多义的整体构思!伟大的物质世界,你的规律法则科学概括声光化电惯性正反加速度,当然还得加上生物学细胞分裂雌雄异体,生育死亡,就是天地伟大的构思。越是客观的世界,越是有构思的主体性与坚定性。你的诗性、小说性、禅性、易学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而狗男女也罢,我爱你也罢,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吊诡矜奇,病神瑛泪洒相思地,用泪河浇灭掉爱情火焰梦幻又是多么伟大刻骨的构思啊。
我爱白甜美,他在梦中叫了起来,白甜美叫醒了他,他其实听到了自己的内心的呼喊,他已经十分清醒了,他重复着对甜美说“我爱你,我爱你,我永远爱你”,白甜美幸福得哭泣,羞怯地躲避,然后实实着着地把大成抱到了自己的胸上,安慰大成:“等等,等你好了,等你养好了,你不会白疼我的,大大的成,他爹!”
大成的手指抹到了甜美眼角与腮上的泪水,他哭出了声音。多么幸福的一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