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上海、《小街》、蓬拆拆

【第九章】大上海、《小街》、蓬拆拆

上海是伟大祖国的最繁华城市。上海是过去的十里洋场,冒险家乐园。上海是中国工人运动的摇篮,是中国共产党诞生地。上海有霞飞路后更名淮海路,还有南京路“霓虹灯下的哨兵”。上海的外滩西洋景图片在全世界全中国直到Z城不胫而走。上海住着作家巴金,有巴金办的《收获》,和同样由巴金担任主编的《上海文学》杂志。上海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起的西班牙风格美丽舒适的静安宾馆,这次文学界活动前来的各地中青年作家就住在静安宾馆。这里的水晶虾仁很有名。虾仁上要放山西陈醋或镇江香醋才够派头。在上海,上海人说起来最有派头的两个字正是“派头”,在上海话,派头二字的发音是“帕——兜”。前一字“帕”要略拉长声,第三声,“兜”则是轻声。

乡巴佬逛大上海,在上海见到北京女作家杜小鹃,傅大成拿着载有《无法投递》书信体小说的刊物,请她看了他写的散曲读文心得,生怕得罪,倒是看得小鹃哈哈大笑,赞不绝口。时隔几年,二人会面。大成说:“你的《无法投递》迷住了我。”小鹃说:“那是因为它投递给了最该投递的你。”大成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一见面,却又像常见面似的。”小鹃说:“不见了就会再见,再见当然就是再看见……在上海,在这里,不是又见了吗?”然后笑声连连,如春风,如风铃,如金石,如上海夜灯闪烁。不好,上回在北京初见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个感觉。这次,当然是与媳妇创业创的,怎么一见杜小鹃他想起的是唱《乡恋》的李谷一歌唱家呢?杜小鹃与李谷一,她们长得不同,声音不同,口音不同,职业特长更不同,究竟为什么要想起李谷一来呢?莫非是由于他发现了小鹃现在说话带点气声,即呼吸的声气?原来《乡恋》不仅影响了通俗唱法,也多少改变了一点说话的发声习惯。也许从声乐理论的角度来看,通俗歌曲的气声运用,唱不唱湿软柔弱的通俗歌曲,都不是什么值得探讨的课题;马克思一八六五年在回答女儿提问中曾说过,最喜爱的女性性格是“柔弱”,最心仪的“女英雄”是甘泪卿。甘泪卿出自歌德《浮士德》,温柔善良、奉献牺牲。但是斯时斯地,接受李谷一与邓丽君,令一个个不怎么懂声乐学发声学的百姓兴奋快乐。打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比如明清两朝过渡的时候,梳辫子成了大变化的象征。傅大成想。现在呢,则是要接受杜小鹃。接受杜小鹃就是接受新时期新变化。

奇怪,中华脍炙人口的说法是《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说的是友谊深厚,思念浓烈,一天不见,想念万分,如同阔别了三年。或者不到三年,而是孟秋、仲秋、季秋,就是说三秋正是一秋三个月。或者还有别的说法。而与曾经屡屡令他心潮起伏的有趣的女作家杜小鹃副教授(已升级副教授)再次见面的快乐立马荡涤了所有的过往千头万绪,他们是三秋不见,只如一日兮,如昨天还在一起高谈阔论兮,如三分钟前还在一道说笑兮,如从未分别兮兮兮!

三年过去了,又一次全国性文学聚会。新星灿烂,有新锐发言放炮的小胡子炮手,还有据说是风头正健与不无危险的现代派先锋——阿旺特尕尔得(前卫),不断地有人提起苏共领导人日丹诺夫于一九四六年发动的对现代主义的斗争与对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与女诗人阿赫玛诺娃、作家左琴科的围攻,有人敏感,有人如临大敌,乘机奋起。人们还说起姚雪垠与刘再复的争论与魏明伦的有关奇文,然后是鸳鸯蝴蝶派的复活,还有不具有誉满全国的作品,硬是具有誉满全球的威名的文学大吹大侃大潲,后来又成了大腕大咖大牌直到可疑的大V。文艺头衔的膨胀规模,远远胜过了文艺成果、文艺作品、文艺实绩的壮大。还有陕军湘军北京作家群,还有伤痕寻根一声叹息两行清泪三分遗憾四季草花,说不定还有五毒俱全、五色乱目、五味乱胃、五声乱听闻,但愿后来是五色缤纷,五福临门,五好标兵军。

不光开会,最优秀的几位中、青年作家吃了淮海路上红房子法式西餐厅,上海西餐是不是比北京西餐更西?为什么会觉得上海餐饮至少是服务得更好?大红门,即后来的红房子,开业于一九三五年,时大成是负五岁,小鹃是负十岁。人们正好坐在临街的窗边观看大上海繁华街道上车水马龙,来去匆匆,还有衣着体面、举止清爽的过客,偶尔听上句不似外语,浑似异域的赏唉矮欧(上海话)。红房子是一个欣赏艳羡消化沉醉上海的好地方。而比红房子的西餐更令大成难忘的是小鹃对西餐的熟知与启蒙教育。大成是第一次进正经西餐馆。是小鹃给大成讲了哪个是切牛排的刀,哪个是切鱼的双刃刀,哪个是汤匙,哪个是茶匙,左手使用的叉子序列,右手使用几把刀子,西方将我们所说的饭桶吃货称为“七把叉”,西餐的特点,头盘开胃、汤品、沙拉,面包黄油,主菜一至三道,甜品,酒的上桌序列,等等。她甚至讲到了法餐、意大利餐、俄餐、德餐,尤其是人们为什么嘲笑英国餐的故事,还有自助早餐当中“大陆”系列与“英伦”系列的分别。著名的历史学家的女儿与他这个鱼鳖村的贫农儿子的差别就是这样大,是怎样的机遇与际遇呀,他正骑在向现代化全球化地球村小康大康富强民主文明疾奔的时代骏马上,冲啊,喔!

他们也去城隍庙寻找批发店、价廉物美商品,品尝美妙销魂南翔小笼包子。他们到了郊区淀山湖、湖边报国寺、玉佛寺下院。报国寺中一千多年的古银杏树,叫傅大成、杜小鹃这一类小作家仰面感叹不已。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小鹃援引了一段屈原的《离骚》,意思是说希望树大枝叶茂盛,等待从中得到收获。虽然不算贴题,也显然高于其他江湖写手,毕竟是大学师资。

他们登上高高的藏经阁,瞭望据讲是有十一个杭州西湖大的淀山湖,他们俩含着泪水。“我们太小资产阶级,也太土鳖了。”大成自我批评。于是觉悟高些的文友转而谈青浦县是陈云同志故乡,陈云参加过上海工人运动三次起义,担任过罢工委员会委员长和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青浦县还有著名的朱家角、淀峰村等地,都有自己的难忘风貌和激越历史。

他们晚餐后到南京路上最早的洋式建筑和平饭店,听了老年爵士乐团演奏。乐队成员平均年龄七十一,三十年代大上海的十里洋场帕——兜(派头),绅士风度,君子举止,侍应生谦恭,仆役般识相眼力,燕尾服,紫领结,从容含笑,举手投足,温文尔雅,令听众倾倒。小作家们摇头摆尾,垂涎欲滴,越羡慕就越嘲笑,频频击掌点头,然后抖一句小机灵的取笑语包袱,发出哄闹的笑声。胆子大的翩翩起舞。本来认定自己跳起舞来一定会使绊摔跤,害自己或舞伴失足跌倒的大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舞池蹭鞋底,脚下乱生风,居然从足尖足掌的运动上越来越找到了美好感觉,有几次他确实陶醉于音乐旋律,更陶醉于在怀在手在舞曲中的货真价实的女子舞伴与“蓬拆拆”节奏。他蓦然觉悟,贫下中农压根不缺少交响的感受,节奏的天赋,音乐的细胞,旋律的神经,贫下中农中有多少与大成一个样儿的,比大成强一百倍的人,几千年来被压抑被剥削被污辱与被损害了,然后才不会跳舞,不敢跳舞,也就不喜欢跳舞了。什么叫伟大的时代?那是一个让鱼鳖村的贫农儿子,不但上高中,而且上大学,不但当干部而且写诗,不但坐飞机而且蓬拆拆跳起舞来的时代哟!

傅大成得意于身在福中极知福的缘分,充满了幸福感满足感。又困惑于《夜上海》《香槟酒气满场飞》《月圆花好》《给我一个吻》这些沉睡几十年的似乎是早已告老的伴舞调子堂堂正正地重新响起——会不会引起复辟倒算,动摇土地改革与社会主义改造的翻天覆地?当然不,一切都是好上加好,更好忒好越好就越社会主义!他们尤其惊异于六人组老年乐团将《何日君再来》演奏得大气磅礴,敲敲打打,筛筛抖抖,像进行曲典礼曲赞美曲战斗曲。《何日君再来》的作曲者刘雪庵一度涉嫌汉奸,后来又说刘的遭遇完全冤枉。莫道人生苦太短,千姿万化恁依依。沪上和平见旧致,重归舞场君再吹。莫道纤管或低微,转眼花花世界回。高歌何日君再至,乐奏铿锵欢乐归!

上海本地人则介绍说,这个和平饭店里住过参与抗日战争结束后国共两党军事调处的美国五星上将马歇尔,住过《别了,司徒雷登》里的那个后来当了美国驻华大使的原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还有超大明星卓别林,还有特大作家萧伯纳。“还有我们”,接着还讲了几个在场者的姓名,大言不惭地做这样的宣布的当然是从北京来的作家。

与没有坐过飞机的人,都传说发生了飞机到了地儿、打不开起落架轮子的狼狈故事媲美的是,上海友人不止一个给傅大成讲授上海人坐飞机吃螃蟹的高端传奇。说是上海人乘机飞首都北京,需要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一位先生,更可能是一位女士,登机后开始吃自带螃蟹,用的时间是沪京飞行全程所需时间,她细腻准确地吃了至少一个半小时,她吃得干干净净,关键在于,吃完后,她把掏空了的螃蟹壳包括蟹身蟹背蟹腹两只大钳子和八条腿壳,再全部集合起来,恢复了完整无缺的螃蟹全部外形,无缺无损无变形处,与刚刚出锅的螃蟹绝无二致。就是说,她没有搞出任何蟹腿蟹壳的碎片碎屑来,一个全部掏空吃光,一个完整无伤,这就是上海的质量,上海的匠心,上海的精明,上海的技术,上海的标准,上海的验收。听听上海人吃蟹的故事,对比一下傅大成兴奋地与比他更兴奋的上海同胞同袍们同吃被尊称为“大将军”的大闸蟹的情景吧,吃后看看自己眼前的惨不忍睹的桌上风光吧,傅大成认识到,他吃螃蟹,至少百分之六十三蟹肉是糟蹋掉了,蟹肉残留乃至大规模地保留在大大小小的壳子里,壳子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捣烂了,能算成他吃到嘴里的蟹肉大约是全部蟹肉的百分之二十三,还有其余百分之十四他是带着扎嘴硌牙的壳屑吃到嘴里,咽不下去,拉嗓子,卡嗓子,最后只能再吐出来的。大成想到这里,认识到这里,从静安宾馆的高楼上一头跳出去的心思都有了……

到北京,傅大成感觉了自己格局渺小。他在北京扩展了心胸,提升了视野,拥抱了世界,联通了天地,积蓄并开始释放了能量。到上海,傅大成感觉到了自己的粗陋、落伍、愚拙、傻帽儿。他在上海突然刻骨地触到了城市、现代、时尚、服装与餐饮,更不要说上海人过日子的细心、聪敏、适意、得体、精明得当恰到好处。北京使他知道了生活的阔大,上海使他感觉到了生活的精细的幸福与必须奋力前进,上海使他知道了自己离时代,离现代化还差老鼻子喽。

过后,他又产生了怀疑,在飞机机舱里吃螃蟹,那气味能不受到群殴吗?

而更更令人难忘的是他们在国泰影院观看了电影《小街》,痛苦的故事,表演得那么委婉与柔情,不,绝对不仅仅是控诉了一次政治运动,更是表现了恻隐、爱怜、帮助、同情、母爱、闺情、哥哥、弟弟、妹妹,尤其是并没有提一个字的恰恰是爱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要在梅花桩上搏斗才见本事,要带着羁绊起舞才显风姿。在人间,最最温柔的抵御着最最强暴与残酷的,最最凄婉的硬顶着最最威吓与迫胁的,最最软弱的,也是最最顽强与不可战胜的。太久了,他们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他们已经开始忘记一些善良的小人物的际遇;太久了,他们没有设想过哪怕是空想过这样含蓄的故事,没有听到过这样绝对不一味悲伤也不全是忧愁的缠绕于心、搅动于腹的剧情人情事情。他们都流了泪,他们也都知道他们可以寻觅到,他们理应创造出更深沉也更有力、更宏大也更高远的心绪、记忆、发酵、语言与交响乐章。

与故事、人物、风景、遭遇一样重要的是数学,是最简单的算术。到上海,停留5天,120个小时,参会人数36,会务工作人员28,参加会的与做会务的人数共64,对于文学来说,这是个盛会,是个规模不小的集体活动。但大成与小鹃的感受更像一次双人活动。双就是2,2就是双,2>1,2<3,傅大成与杜小鹃加起来人数是2,就是说每次外出活动,除去此2人以外还有62人在场或可能在场。然而为什么这两位朋友将此次上海的文学笔会当作了、看成了、想成了、感受成了,最后也记忆成了两个人的会见与交谈、接触、触摸、对话、对接;仅仅是1+1=2,甚至是1+1(仍然是)=1了呢?

“我看了《无法投递》,我觉得好像没有写完。”

“谢谢你,你说它没有写完,我真高兴,我总算是投递给了一个可以回应的朋友了。但是那信,只能说也是冒了傻气。”

“傻气也是勇气。而且还要寻找。”

“我喜欢‘寻找’这个词。在满天的繁星中,我寻找着你,我凝视着你,你知道吗?这是邵燕祥大哥的诗。地球寻找火星。呒。”

“知道。那一年我已经十六岁了,我辍了学,我在乡村,在打麦场上,我们看星星更清楚,我们更关心的是‘龙口夺粮’,要在降大雨之前把小麦打出来。说是那一年地球离火星近,这样地靠近,六十年才有一次。”

“六十年,太方便了。我们用肉眼就能看到仙女座大星系,她的直径是二十二万光年,我们看到她,用了二百五十四万年,就是说,她离我们的距离是二百五十四万光年,她们之间最远的两颗星星,要交换一次信息,双向要走四十四万光年。”

“仙女,那是我寻找的。你的寻找,应该是火星或者天狼。”

“现在想的是……《小街》。一个俞,一个夏。一个哥,一个弟,一个妹……要说的是,我们跑了那么远,我们来上海就是为了看一场电影。你同意吗?你明白了吗?上海国泰,无与伦比。购票看了一场电影,并且一起研究了火星与仙女座。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六日,十月革命节前一天。生活,有电影和远方,更有眼前与身边。”

“《小街》里,他们俩还是他们仨?也许,一切其实更复杂,所以我希望它可以简单。”

“毕竟不是星星。孟子说,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博与详的目的在于简约。我送你两副手套。毛线的,是我自己打的,打出五个手指头来,手艺还可以吧?连指的棉手套,也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有点笨,笨与傻气同样是‘无法投递’,但是暖和,我想象。Z城的冬天会很寒冷……”

“我……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辛苦,我怎么配……真高兴。”大成觉得自己脸红了,灯光比星光更能照出脸上的红晕。

“我没有那么开心。我做得不好,怎么做也还是有点不对劲儿。”

“……上海真好。”

“我爱北京。”

“杜老师,你的《无法投递》……”

“大成,请不要叫我杜老师,叫我小鹃,拜托了,要不我走了。”小鹃几乎流出了眼泪。

“好吧,那个,那个,杜小鹃,对对对,对不起,小那个鹃,小鹃,我只是想说,《无法投递》中最感动我的是你讲到安徒生《海的女儿》的那一段……”大成叫出了小鹃,脸都红了。

“不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不想谈安徒生与《海的女儿》,也不想谈《卖火柴的小女孩》与《丑小鸭》,我不是丑小鸭,也没有卖过火柴,告诉你,我不是海的女儿,嘲笑了我半天,你肯定的只有安徒生而不是《无法投递》,这其实是贬低我呀……一个女人,老是强调自己是丑小鸭,那只能是疯狂的自恋与撒娇,然而,一个女人不自恋又从不撒娇,那她活着还做什么呢?”

傅大成糊涂了,他无法再与小鹃谈下去。然后小鹃笑了,她笑得很美,然后两个人都笑了,笑声随风而散,风声因笑而变得舒适。傅大成轻轻地念叨:“杜老师厉害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杜小鹃果然回头走掉,然后是大成悠长与甜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