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滚石击打爱情生猛
中国作家与世界各国的同行在一起,举行作品朗诵会与研讨会。有趣的是多数朗诵会上没有翻译,完全不懂中文的各国主要是德国人士兴致勃勃地听赏中文朗诵,似乎仍然能够找到一些感觉。一个土耳其作家告诉中国同行,他参加过三十五年前的朝鲜战争,他学习了一些中文,就是说,他曾经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半岛相互射击与拼刺刀。他说他至今敬佩中国军人的勇敢与感天动地的艰苦奋斗。他说他后来学了中文,大体上听懂了中国作家中国当代文学的朗诵,但是他说的汉语没有几个字能为中国同胞听懂,倒是讲英语、俄语哪怕是意大利语,反而好些。中国作家似乎从土耳其同行的欧洲语词汇里面听出几个单词,使那两位德国留学生与学俄语的大成、学英语的小鹃,以及评论家、大学老师们都兴奋万分。
另外几位中国作家就有些愤怒了,让我们听这些听不懂的外国文是为了什么呢?翻译干什么去了?翻译解释说,他们不可能一听朗诵就明白人家的作品,大家聚精会神地谛听,你也不能同步翻译,吵了朗诵者,更吵了其他听得懂与听不懂的观众。大成却觉得有趣,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听不懂内容,当然,还能听声音、听音乐、听感情,还可以看表情、看手势、看动作,主要看人。在西柏林,哪个人不可以一看一听呢?中看经看好看爱看,见而喜之,闻而悦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一定非得请译员掺和。这是生活,这是趣味,这是奇奇怪怪的二战后果,这是花样百出的欧洲政治地理与文化地理的活剧中的一个趣味盎然的片段,何况是中国的同胞呢?新的经验刚刚开始,前所未有的西洋景还在后面也就是前面呢。
他听到小鹃轻声与老作家交流:“就算是看看风景吧。”
小鹃真好。
后来还听昆剧团的人说,他们的演出本来准备好了德语幻灯字幕,剧院方坚决拒绝,他们只是在演出前发了一个德语的剧情说明,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各种反应都恰到好处,最后谢幕九次。他们重视对于活的演出的感受远远胜于人物言语语义的清晰。他们要求的看懂,不是逐字逐句的懂,而是人情与艺术的共鸣。大成与小鹃就此进行了仔细的讨论,觉得有趣。
听朗诵其实远不止是听,还要看,看身体语言,顺便看看男女作家的风度教养举止文化,还有服装行头,外套大衣靴鞋帽子,最后也最重要,当然还有颜容表情。比如一位长发的拉丁美洲女作家,她的大眼睛,她的披发甩头,她的铿锵有力的西班牙语尤其是她的大嘴,都令大成倾倒。听众中不见得有太大的比例是懂西班牙语的,他们仍然热情颠颠。
他们还应邀到大作家君特·格拉斯家做客,格拉斯作家喜欢西柏林,西柏林是孤岛也是橱窗,接受西德的大量财政补贴,却不必或表面上不必对西德承担义务也不大受西德的管理督导。尤其是知识分子,他们将西柏林视作自由的圣地。例如,这里的红卫兵运动是西方世界最火热的,热度超过了闹出过举世震惊大事的巴黎。
格拉斯长着国字脸,上唇留着浓密粗硬的胡子,面色黧黑,样子纯朴憨厚。果然,他的经历相当符合当代中国的人民化理论观点,是社会和生活锤炼出了这样的一个怪诞创新、独树一帜的作家。当初,他这个不到十七岁的中学生,就为希特勒充当炮灰去了,后来成为盟军俘虏,后来务工务农学艺术,浮沉闯荡。后来拿起了笔。用中国的说法,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人民是文学的母亲。格拉斯作证。
格拉斯说他在一九七九年访问过北京与上海。下班时间,他看到上海街上的人流,他吓坏了,他著文说,幸亏人们出生的时候是脑袋先从母体里出来的,否则他害怕上海的婴儿看到下班时间的人流,吓得钻回到母体里去。
中国作家听不太懂格拉斯的用意,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也无反应。
格拉斯赶紧更友善与亲密地与中国作家交流,用泡着鲜红草莓的干白葡萄酒代替茶与咖啡、矿泉水与可乐等软饮料用来待客。他告诉大家他在希特勒德国社会与军队里的惨痛经验,他说他是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他是给犹太死难者纪念碑下跪的勃兰特总理的朋友。他还请中国作家看受过美术专业训练的他的一批自画像,有的画成蛇,有的画成虎狼,有的画成怪兽,这样的绘画也标榜着他的艺术个性与充满想象力的生活。还有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作家纷纷从国外至少从港澳购买新式样大镜片眼镜的时候,大成发现格拉斯戴的是老式小扁圆镜片近视镜。
果然,同行的德国文学老师告诉他,格拉斯的说法叫作“拒绝经典”,求新逐异,不在乎学问,而在乎创造,如他写了一个害怕成为成人的孩子,可以说是一个侏儒,而随着时代的恶化,这个侏儒却又突然长大了几厘米。
也许更有趣的是顺便去东柏林听一场音乐会:票价低得如同免费赠演,演出质量并不低于西柏林新修建的五角形爱乐音乐厅。拿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因公护照,他们进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完全免签证。而联邦德国也极欢迎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知识分子。东柏林的房屋整齐清洁,只是显得冷清一些。
更更更有趣的是他们结识了此次活动组织方雇用的中文翻译赵先生,北京人,德裔母亲的娘家在东柏林,父亲是中国当年留德学生,在德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级干部。赵先生拿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私人护照,当然,具有两个德国签证,自由出入于东、西柏林与东、西德国。他与老婆定居东柏林,他本人被西柏林一家媒体录用为记者与编辑,挣着数目不菲的西德马克,享受着东柏林的低物价与社会福利,他在西柏林不但有自己的住宅,还似乎有,噢,请放低声音,他或许有一位德美混血的金发女友。
世界呀世界,你是多么有意思;中国啊中国,人们是多么有机遇;大成啊大成,古今中外,谁能赶上你这样的八面来风、五月开花、春阳普照、万年不遇、千年不再的了不起的缘分!
经过了三天热烈的文学讨论,关于伤痕文学、德国二战后的废墟文学、文以载道、文学自由、西方东方、苏联美国、意识形态、经典与后经典、艺术与市场,高高兴兴,空空洞洞,现代后现代,书生高论,挥洒自如。大成无端地牛气了一番。
迎来了一天自由活动,他与小鹃上午去看柏林墙,隔墙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柏林成龙配套的建筑。墙的这边有德语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等来自中国、毛泽东的,也还有西柏林本地的红卫兵标语口号。下午大成与小鹃选择了去大集市,八音盒子扩大成手摇八音车,上紧发条,金属音带播放出了莱茵河魔女罗丽莱的歌曲:谁知道很古老的时候,有雨点样多的故事,美丽的莱茵河上,吹来清凉的晚风……大成购买了一个播放歌德《野蔷薇》歌曲旋律的八音盒子,送给杜小鹃。后来他们俩参加高大的旋转秋千上的风险游戏。每人坐进一只悬挂的秋千椅厢,旋转加速,秋千升高,风声鹤唳,方向横斜,城市景象混成一片,世界转成一团。大成喊叫起来:“哦,我的天空。哦,我的城市!”
小鹃从旋转秋千上下来,面如土色,感觉不好,她靠在大成身体上歇了四十分钟,大成总算还了在她身上睡觉两小时的情义。
在集市上,这两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与大量欧洲人一道吃了香肠、烤土豆、酸面包与慕尼黑啤酒。有趣的是也有欧美游客与他们搭讪,先猜他们是日本人,再猜他们是韩国人,还有人问是不是来自台湾,他们回答是北京,是中国大陆,使与他们谈话的友人两眼放光,于是大成与小鹃的两眼也放光。北京来客来到西柏林的集市,奇哉妙也,他们的角色很有戏剧性。
晚餐后血流往胃肠方面集中,大成觉得困倦,便去了一家歌舞酒吧。一推门,强大的声浪像霹雷又像浪潮一样地冲击到他们的身体,原来是开始了滚石乐演奏,地方不大,乐器叮当乒乓呜呜噢噢,加上现代化的电声音响扩音,横冲直撞,震痛了震活了傅大成的牙周牙花齿槽,他直觉到第二天清晨或许会发现全口牙齿的破碎与脱落。就在他感觉已经难以忍受的时候,忽然柳暗花明,他进入了崭新的神经麻木、意识清除的原生幸福状态。按:到西柏林后,新鲜、好奇、惊异、眼花缭乱,信息感想满满,兴奋激动呼隆,撑得他心神不定、消化不良、睡眠难安,掌控不了自己,难受。听到强刺激型排他型横扫型爆炸型音乐后,全部头脑心情内宇宙的容载内存被滚动的巨石挤扁碾轧成粉面,随声兴起,随声散去,随声扫荡。宇宙间酒吧间大成与众顾客的灵魂里剩下了巨响与麻木、敲击与号叫、音响与电流、磨轧与虚无——最强大的滚石刺激,带来了最彻底的安静虚无。他在轰响中颓然入睡,入睡中被震动得神翻心覆、欲哭欲呕、灵魂游走、我自丢失、百感交集,终于回到了一无所有的人类初始化状态。
杂乱混沌犹豫不安的思绪被玩儿命疯狂的音乐所粉碎毁灭,他睡醒了,醒睡了,听傻了,听醉了,听没了,吵静了,不听了,全聋了,聋得只剩下身边的杜小鹃,杜小鹃也越离越远。杜小鹃爱怜地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慌张与崩溃,她的样子像是想把他保护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后来大成正经睡了二十多分钟,小鹃说,换一个安静的地方吧。临走时大成看了一眼随着打击乐的鼓点小展舞姿的女孩子,他有点想哭,为西柏林的酒吧女,为Z城的夜间清扫道路女工,为鱼鳖村深夜搓玉米棒的农妇,为恩爱时绝对一声不吭的白甜美,也为中国国际台的一位播音员,她发音特别美式,腔调迷人,叫蓝华或者蓝桦什么的来着,后来做了摇滚女郎,大成愿为她而一洒钦佩的泪水。他与小鹃到了一家咖啡馆,他们要了一些饮料,小鹃用易拉罐与玻璃瓶和乱七八糟的餐具清洁用品与糖果包装纸盒在他二人的桌子上修筑了一道墙,她说:“咱俩的柏林墙,这样安全些。”说完,她哭了。大成轻轻拂动、拆毁着推倒着咖啡桌上的“柏林墙”。沉默良久,说:“再哭,你就是孟姜女啦。”
大成吟道:你的呼吸使我低下头来,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不知道这么两句是从哪里来的,他自己的句子?他读过这样的诗句?他梦里的吟哦?他累极了的呻唤?
在满耳的疯狂中,听到了你笑的风。
风中也还有,是孟姜女的哭声。
不知道是大成还是小鹃开始了另一段吟诵。
在满天的繁星中,我看到了你的闪动,你的躲避正好告诉我的,是你的钟情。大成与小鹃互相低语,是谁先说,谁跟着说,互相说,同时说,一起说,还是只在心里说?
柏林墙也分明,施普雷河、哈弗尔河也同样作证,此生也是前生,前生也是来生,罪过也是天注定,愿望也难由衷。有些事你无法拒绝,拒绝正是包容,推开还是欢迎,灾难随你闪亮,热烈随我们冰冷。
不不不,也是对对对,别别别,也是郁葱葱,没有没有,没有就是饱满,停住停住停住,停下就是永恒。
似有非有,似诵未诵,似说未说。此夜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他们亲吻在一起。他们你敲击、我战栗,她呻吟、你喘气,你咬啮、她吮吸,她如海、你如鱼,她哭哭、你笑笑,蹬蹬踹踹,捶捶打打,亲亲密密,唧唧复唧唧,情人相互炽,似闻机杼声,又闻歌与气。朝辞北京城,夜行柏林墙。天高地阔本无涯,情深意重自久长!此身此世无他愿,运笔如花语如洋!花红似锦笔挥扬,万里能无好文章?欢欣盖世天放光,真情如火炫辉煌!
不知道到底应该感谢还是控诉,西柏林极度体现了的人类世界的疯狂分裂任性与坚持;这里的滚石乐具有清场与归零功德,这里的灿烂灯火琳琅满目使大成兴奋得叹息。他们以同等的感谢心、分裂心、清场归零之意志,进行了他们的人生情感大转变、大飞跃、大吊诡、大天真、大婴儿、大圆满、大无耻与大灾难。大成想起了在机场买到的许地山即落华生翻译的印度故事《二十夜问》,按印度教与《二十夜问》的模式,他明白了为什么男女主人公在终于火热交合的时候祈祷的会是:“让主管毁灭与死亡的,五面、三眼、四肩湿婆大神赐顾,用雷电就此结果了我们两个吧。”
……柏林的活计以后,他们还去了当时联邦德国的临时首都波恩,在古老的巴洛克式墓地中,他们找到了舒曼墓。舒曼墓上放着一个可爱的小猴玩具,显然是一个孩子献给舒曼的。小鹃说,小玩具令她为受尽了精神疾患折磨的罗伯特·舒曼而欣慰温暖。小鹃还告诉大成,舒曼的故乡在墙的另一边,莱比锡。民主德国年年在莱比锡举行贸易博览会。总理格罗提渥曾经邀请过北京同和居饭庄的大厨到莱比锡做烤馒头与甜品“三不粘”。而在没有墙的这边,在波恩市音乐图书馆里,他们参观——更正确地说应该叫作参听了克拉拉的纪念馆。纪念馆里奏响了克拉拉的音乐作品。克拉拉连同舒曼与勃拉姆斯的灵魂仍然在这里悸动。后来又去波恩的音乐厅,他们听到了勃拉姆斯的D大调。而到了科隆的贝多芬故居,小鹃的讲解就更如大河滔滔了。她是神明,她是艺术家,她什么都知道,她带领傅大成进入了新的交响协奏铙钹齐鸣兼通古今中西艺术学问的世界。听小鹃讲十九世纪的欧洲音乐,傅大成感动得只想大哭一场。
生活产生文学,文学要模仿,要书写生活的映象。也有时候文学走在前面,它虚构了事件,而后生活现实模仿了。《读书》杂志上,讲到了一时红里透紫、自称不善虚构的张爱玲的小说《色戒》,描写一个女志士,用美人计去接近一位汉奸头子,到了暗杀成功的机会来到的时候,却因了真爱而下不去手,最后是她的牺牲报应。其后上海果真发生了类似事件,女志士被逮捕、受毒刑与杀害。头几年还传说,中国电视台播放了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后来中国出现了这样的匪徒,作案后留名同样的“敢死队”。这警告了中国的有关方面,要加强管理,不可粗心大意。
更有情节类似,立场与走向相反的故事。小鹃说,传说中有中央情报局特务暗杀卡斯特罗失败的罗曼司咏叹调。然而并非全是事实,并不是特务爱上了卡斯特罗,而是卡斯特罗爱上了美女玛丽塔·洛伦兹,后来分手,这次分手使美女怨怼了卡斯特罗。中央情报局插手将她培养成了特务,她在获得了机会的关键时刻,停止暗杀,并从而受到CIA的迫害,她后来年老珠黄,色衰茶凉,无善可陈,不知所终。
听了张爱玲的“色戒”的故事与卡斯特罗的六百多次被暗杀而不死的故事之后,大成似乎有一点不舒服,怎么小鹃现在脑子里出来这么多可怕的八卦了呢?当初的《无法投递》里对于安徒生的《海的女儿》的引用,是怎样地大异其趣啊。
大成早就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先有了爱情,后有了爱情文学,还是先有了爱情诗爱情故事,更多得多的人从而才学会了去爱恋、去相怜、去怀春、去风流,而不仅仅是配种站的操作呢?
而如果爱情太美丽,太理想,太梦幻,它能坚持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