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玉堂春暖餐厅
广州白天鹅酒店玉堂春暖餐厅,大成与小鹃一起吃了顿告别宴。小鹃坚持要到这里吃个饭,还介绍说这是全国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建成的一家合资酒店,是由香港霍英东先生与广州市人民政府合资兴建的,进入新世纪后此酒店已经定为文物。它一九八五年就正式营业了,小鹃有幸与粤剧大师红线女一起在这里吃过饭,后来她与儿子一家也来过。她还说,红线女请她吃饭的时候,餐厅结账的时候只收了三折费用。
“那当然。一个餐厅想请红线女大师去吃饭,他们会愿意反过来向大师致酬谢的。”大成说,他极佩服红线女一代宗师。她已经是香港的成名电影明星,坚决在一九五五年回到内地,她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投奔的人。她是周恩来总理家的座上客。一九八○年她离香港后首次再访香港,夹道欢迎的盛况超过了此前英国女王来港。
傅大成自己说,已经浪漫过了,热恋过了,社会的、历史的、观念的,灵魂与肉体的多多方面都解放开放与时俱进过了,到哪儿说哪儿,缘来天作合,缘去挥手去,婚姻或知止,情义永依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随他(它、祂、她)一个便。他是农家子弟,接地气的人,不必太多“酸的馒头”,温情伤感。
“也可能是一种新潮的表演,我表演的是与你分手的淡定与从容。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住自己的一点心,捎带上一点面子。”大成说。
“如果三年以后,我再回到你的身边呢?”小鹃调皮地问。
大成笑了,有一点酸楚,反而没有刚才的话语那么豁达。
“不让我回去了吗?”是小鹃眼里沁出了泪水。
“你的家。”
“我其实是想写一套书,题目是《两个小淘气》,儿童文学,是我最向往的,少女时期,我喜爱安徒生超过了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与莎士比亚,你不会忘记吧?”
大成摇了摇头。他说:“后来你不怎么说安徒生了,你宁可说CIA的间谍,古巴卡斯特罗的女友……”
“我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有安徒生,他是个老单身汉,所以他写的爱情最神圣。他有一个悲哀的童话,《老单身汉的睡帽》。可爱情的模式不限于安徒生式童话。有中央情报局和克格勃设计的,为好莱坞提供了大票房的惊心动魄的情爱。世上也有卡门,被唐·可塞杀了。还有国产辣妹潘金莲,她无论如何是个英雄,即使是杀人犯该砍头,也同时是了不起!直到现当代,欧阳予倩跟魏明伦都对她戚戚艾艾,悲悲切切,放不下心啊。我们的餐厅叫作‘玉堂春’呀,玉堂春是历史人物呀,一个妓女被诬陷杀了人,她的嫖客是主审官,审判她的杀人案情,另外两位陪审官员,取笑找乐,台下观众笑语喧哗,核心情节是不是像《复活》里头的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作为陪审团成员,聂某人审当年的喀秋莎,后来的妓女玛丝洛娃?与我们却是大异其趣啊。”
“我去过山西省洪洞县。那里有苏三坐过的监狱,给游客参观。那里还有一棵大槐树,各地的老百姓,不少人说他们的祖先,曾经生活在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面。大槐树,苏三,都有不会磨灭的凝聚力。在许多的许多都已经消逝了以后,剩下的是景点。北京的一招,上海的和平饭店,柏林的墙,以及现在的广州白天鹅,最后都是景点。爱情,婚姻,惊心动魄与豁出去的一拼,不也都是景点的元素吗?活了,哭了,爱了,醉了,碎了,没了……我们越来越安详啦。”
“大成,你告诉我,你是因为我与儿子立德走得太近乎了,生我的气吗?”
“瞎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跟他们非常热乎,但是少则两年,多则五年,一定会离开他们的。我的脾气,你不知道吗?”
什么脾气呢?六十如少女,调皮过古稀,耄耋好兴致,恋恋曰期颐。大成笑了。
小鹃讲了许多英语,大成不想仔细倾听,小鹃于是用汉语翻译她要说的是:“我不是单身女子,我不是自我陪伴者,我有我的伴侣,我的伴侣就是你。最多五年,我会回到你那里。”
大成嗫嚅了几句,小鹃没有听明白。她怀疑,他是在说:“五年?如果第四年零十个月上,我死了呢?”他也可能是说:“那么,这几年,我应该怎么过呢?”
不,他不会如此幼稚地浅俗。
小鹃说:“对不起,不该说这些,民政局的登记处只是发了个离婚证——一张纸罢了。屁!大成,我还是爱你的。”
大成笑了,热笑百分之六十九,冷笑百分之三十一。
大成想换一个话题:“鹃,你看过几次曹禺的话剧《雷雨》?”
“不知道多少次了。‘文革’以后首次上演的《雷雨》,四凤仍然是五十多岁的胡宗温演的,而五十年代,我九岁的时候,三十来岁的胡宗温就演过四凤……”
“告诉我,《雷雨》当中,最感动你的台词是什么?”
“这个,这个,这个……”
“我告诉你,那时候我还是个青年,与那些个骇人听闻的霹雷式的台词相比,更打动我的是鲁妈,就是侍萍,梅侍萍,与周朴园老爷遭遇相逢,说到三十多年前她在无锡,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后来鲁妈说:我们都老了。洋火呢,就是火柴,我小时候,乡下都管火柴叫洋火儿,还有就是,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说,为什么一个‘老’字,把二十岁的青年感动得涕泪横流?”
“去去去,我们不老,你也不老,联合国都正名了,你只能算年轻的老者,就是说你不老。”
大成叹了一口气,他说:“什么都会老的,包括……”他的话没有说出来。
“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你用那个烤箱了没有?”看来,小鹃不愿意讨论老不老的话题。
“对不起,我实在不明白,廉老爷子送你一个大电烤箱,这已经够怪怪的了,你说你不会用,又不准我用,电烤箱是一切家用电器当中使用起来最简单的,白痴也会用。我保证它比电熨斗、电吹风、电剃须剪都好使。你闹啥呢?你在烤箱里放上一册德语的使用说明书,还有廉老爷子的一纸便笺……你什么时候准备烤制这些纸头呢?”
“这几年我不在家,你没用过吗?”
“没有。”
“那是你怪怪的了。”
“倒打一耙。你的辩才战无不胜。”
“用吧,用吧。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有些任性的胡想。唉,说它做甚!二十年过去了,总算有了你,我可以有表演任性的对象了。刚才你说什么来着?表演,太好了,我要好好地表演女人,文学,女人加文学的任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往者已矣,来者无多。祝你幸福:干一杯,请干一杯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最后十个字,她是唱出来的,一半学周璇,一半学邓丽君。
“没有那么悲伤。我想来羊城,每个月都会来的。中国,世界,亚非拉欧美大洋洲,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
“你又这么乐观了吗?”
“白天鹅的玉堂春这里的国窖1573,还是很不错的,可以断定,玉堂春苏三和她的男朋友王景隆王公子,没有喝过这样好的酒。喝过半两也是喝了,喝过一次也是喝了。”
“这是你的观点吗?不必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你曾经激烈地抨击这两句词儿。你不再追求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吗?”
“不,我其实是爱妻主义者。原来没有办法,因为我又是更坚决的反封建主义者。和你在一起,不一样了……”
“‘爱妻主义’,你的话使我想给你跪下来。你说说,请说说你的‘爱妻主义’。”
“妻是什么,是母亲,也是女儿,是老板,也是打工妹,是天使,也是妖精、狐狸精,是白骨精也行,妻是你的诸葛亮军师,也是你的办事员、跟班儿、丫鬟。是天使,是女神,是女仙,是护士,是救命的菩萨,是保镖,也是肉肉。张贤亮写过的,宁夏的农村,情郎管他的女子叫肉肉,女子管她的情郎叫狗狗。张贤亮老哥安息!人民的语言是多么贴切鲜活。人民万岁,妻子万岁!妻是鱼的水,是花的土,是云的天空,是雨的云朵,是笑容也是眼泪,是笑的风,是闹的风,是忍耐的小草,是沉默的羔羊,也是——对不起,是人体炸弹!是路,是地面,是雷达,是方向盘,是感受报警器,是地震还是各式各样,也就是什么都能,什么都是!”
大成哭了,他继续说:“古代的女子,对自己心仪的男子说,说什么,你知道吗?”
“愿荐枕席。”小鹃毫不犹豫地回答,“《高唐赋》。”她补充说,并且加上一句:“我也愿意给你铺床叠被的呀。”
大成眼圈红了一下。“一夜夫妻百日恩,中国文化对于爱情的描述有多么天真和痴诚!所以韩少功的《爸爸爸》里主人公永远长不大。感谢小鹃,这就是妻,什么样的使命与服务精神啊!既有天长地久,也有曾经拥有,有露水夫妻一夜情,有陪你一生伴你一生帮你一生,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相不忘于江湖,也有的相忘于江湖……我不准备点评他人,我只能要求我自己,尽量不做混蛋事,更不要做没良心的事,缺德的事,对不起妻的事。但我已经对不起过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无愧谈何容易?如今涕泪沾襟……”
“明白,我明白的,大成。再问你一句,你想过没有,你一直拒绝我,然而是老天爷安排我们一起相聚北京,相聚上海,相聚柏林,相聚洲际大酒店,而且是在一大堆摇滚乐中为我们奏响了舒曼的《童年》——《梦幻曲》,你想过没有,这里有历史,有国际主义,有世界,也有艺术,有生辰八字也有占星术,还有tarot也就是塔罗牌,西方人占卜用的。这里有一种不能阻挡的力量和吸引,是牛顿没有来得及研究的万有引力,你能说不是吗?”
“是,是的。我不会忘记在你身上睡的那几个小时,我没有白白地走到了这个世界,我的生命再也不会有空白感了……我们俩在一起,什么都有了,这以后就是淡定,淡化,淡出,定而后淡,淡而后散,散而后吃顿饭……馋了,再吃个饭。中华文化,死囚砍头以前,狱里也先招待一顿酒饭,所以金圣叹处死前高呼‘痛快’!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一切,发展变化得够迅速的了!”
分别的时候他们拥抱,他们相互感激,大成祝祷小鹃的“淘气系列”成功,小鹃祝愿大成的农村生活新篇打响。他们享受着哪怕是刻意的分手礼,分手爱,分手祝福,分手文明与分手时的清泪——如杭州娃哈哈的品牌纯净蒸馏水。
分手后大成仍然觉得该说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出来。他应该告诉小鹃,他并不是抱怨小鹃陪多了儿子孙子。他想多谈谈沧桑与逝水,现在,距离第一次看《雷雨》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轮到他想对小鹃说: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可好模好样的,平白无故的,谁也没有招惹的,怎么出来个“老”字了呢?远远还没有年轻够啊,我没有思想准备啊,这个代表老的魔鬼,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扑过来的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有珍惜与依恋,孔子说的是,逝者,这儿不无珍惜,如斯夫,已经是非你所能把握的了,不舍昼夜,没有变通,没有折扣,没有通融,没有商量。
有老子呢,他说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带有冷酷的庄严与伟大。沉溺在爱里的大成渐渐体悟了冷峻的真实与伟大。万物,包括爱情,在有生之时,你不可以太软pia pia,你不必为任何万物中之一物或零点之零零零一物的失落而悲悲切切。一切需要面对的你都必须面对,一切需要冷眼的你都冷眼。但是老子又说,天道无常,常与善人。面对人类的善良与珍惜留恋,太上老君也还是有所让步的了。
回想满六十岁、七十岁的时候,当想到你自己已经被认定正在或者已经步入老年,当听到旁人叫自己傅老的时候,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荒谬,他觉得是受到生活的调笑,即使不算是生活欺骗了自己也罢,与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普希金强烈与夸张的命题相比较,他傅大成宁愿命题作:假如生活调笑了你。直到靠近八十岁了,直到学会了怎么正确地读与写,并且渐渐习惯了讲“耄耋”二字了,他才收缩了自己对变老的猖狂抗拒与反感心理,他开始自以为深刻地想,敢情傅大成确实不是割麦子时候、上高中时候、娶媳妇时候、学俄语时候、西柏林时候与打离婚时候的那个傻掰了,他正在飞速地靠拢伟大、高级、光明与通达的老耄老耋老爷子啦,您哪!
面对“老”字,从拒绝与陌生到体贴与包容欣赏的过程又是多么平实,多么安宁,多么宽厚,多么谦卑静谧啊。你愿意牢骚就牢骚你的吧,可你怎么向老字恶毒地泼脏水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应该学会老,学会接受学会老而微笑着。他读过王蒙一篇微型小说,说是一堆老同学聚会,这个说碰到了糊涂领导,那个说遇到了混蛋丈夫,第三个说是得了意外的怪病,各种不幸造成了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但是有一个人说,他碰到的压根儿是好领导、好配偶、好朋友,一辈子没有得过不舒服的疾病,在没有任何不幸作祟的前提下,同样也老老得老老了啊。活到老,白头到老,不知老之将至,少要稳重老要狂,必也狂狷乎?这是多么完整的必须荣获老来的体验的幸福!有几个人的幸福能够这样完整?哪怕像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那样,一个人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结婚,离婚,年少,年老,生死大限,在公平匀适无心无意的光阴面前,在不舍昼夜的逝川面前,在或者根本不仁不黏乎,或者多少照顾一下善良小人物的天与地面前,你的那点哭叫与小打小闹,激动与恩怨,愿意与不愿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与小鹃一起吃三十次饭,他也仍然谈不明白的呀。
二○一七年大成从微信中收到了小鹃的一首新诗作:
也许我真是那样地爱你,
也许不敢说永远那样爱你,
也许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也许离开了我仍然想着你,
也许我仍然为你悲伤哭泣。
我们相遇,我们相知,
我们相抱,我们相喜,
风吹来的,风又吹去,
笑声叮叮,话声寂寂,
潮涌潮落,火红火熄,
滔滔哗哗,点点滴滴,
山盟海誓,轻轻飘移。
离开了么?我们俩?
好像还在一起。
想着你,就是一起,
说着你,就是一起,
梦见你,就是一起,
不梦你,忘了你,
更是在一起,
要不,还哪里有
什么忘记?
记住,或者忘记,
忘记,永远为在一起
作证,记忆当然
为我们俩哭泣。
还是,就是,永远是
在一起。
大成微信上回了一首七绝:
逝者如斯可有泪?词人相伴岂无痕?
不仁天地来还去,悠远春秋疏亦亲。
情深更有深情恨,意美应知美意恩。
星月微茫难入梦,杜鹃远走揖清芬。
……女儿阿凤做主,不容分辩地请家乡鱼鳖村的同族姐妹帮助找了一个人好、心好、样子好的村里寡妇,接到北京与父亲过将起来,不用登记也不用报户口。有人陪伴,有人做饭,有人说话,有人打水烫脚,有人给他搔脊背,七十六七之痒,他还要什么呢?
新伴侣也姓白,细细说,是甜美的一个什么堂妹,关键是,细细看,你也许能发现她具有当年甜美的脸型的一点味道。
与此同时,女儿唱红了《也许还在一起》。女儿兹后对大成父亲说,红了它,也就是解构了它,然后,她咯咯地大笑。
大成觉得有启发。嗯,一个是中华辩证法,一个是黑格尔辩证法,活到老,学到老,成长到老,有点意思。
还有什么?二○一七年法国马克龙在大选中获胜,妻子是总统小时候的老师,比马氏大二十多岁。大成与女儿进行了视频通话,想起孩子的妈妈,大成唏嘘不已。他们还谈了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说了英国的谚语,每一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还有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水,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父女俩无限欣赏马克龙夫人布丽吉特对记者的回答:考虑到自己年龄——布丽吉特告诉马克龙,必须本届就当选,还有人须该做就做。大成说,爱情和幸福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一样,需要一代代地追求与发展下去,发展是硬道理,我们都在路上,我们不用句号,而且道路有时候是曲折的。阿凤听了兴奋起来,说她爸爸当真有两下子。阿凤说:“我想妈妈。”大成无声地哭了。
新年,大成总算收到了儿子阿龙从国外发来的贺卡:Happy new year——新年快乐,字都是卡上原来印上的,他用中文潦草地签了一个龙字。那个潦草劲叫人想起中国医师写的病历与药品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