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下午之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的住院医生是个瘦小、性情恬静的人,他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战争的侵扰。他审慎地从我的腿部取出了一些小的弹片,在他文雅的表情中又夹杂着一些厌恶。他使用了当地一种叫作什么“雪”的局部麻醉剂,使肌肉组织麻木,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探针,解剖刀或是镊子穿透到麻醉肌肉层的下面。病人清楚地知道被麻醉的部位,个把小时后住院医生的审慎和体力很快就透支了,他说还是先拍个X光片吧。探针的效果并不能令人满意,他说。

X光片是在马焦雷医院做的,拍片子的那个医生性情欢悦,热心,做事干练。病人在拍片时,需要举起手臂,同时病人通过那台机器能亲眼看到他身体内部的较大异物。这些奥地利人真是狗娘养的。我一共杀死了多少个敌人?我一个也没有杀死过,可我很想让他高兴——就说我打死的可不少。盖奇小姐跟我一起去了,医生便用胳膊搂着她说,她比克娄巴特拉还要漂亮。盖奇小姐明白他的这个比喻吗?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的皇后。是的,对着上帝起誓,她的确比克娄巴特拉漂亮。我们乘救护车回到我们的小医院,我被抬着费了大家不少的劲,又躺在了楼上的病床里。当天下午,片子就送过来了,住院医生说他一定要在下午看到它们,他办到了。凯瑟琳·巴克利把片子拿来给我看。它们装在红色的纸袋里,她把它们从纸袋里拿出来,朝着光亮的地方举着,我们俩一块看着。

“这张拍的是你的右腿,”她说,把片子放回到纸袋里,“这一张是你的左腿。”

“把它们拿走,”我说,“到床这里来。”

“不行,”她说,“我只是把它们带过来让你看一下,马上要送回去的。”

她出去了,我躺着。那天下午很热,我躺在床上觉得烦透了。我让门房去给我买报纸,他能买到的一切报纸。

在门房还没回来时,有三个医生来到我的房间。我早就留意到,凡医术差的大夫都喜欢结伴而行,好在一块儿有个商量。一个不能把你的阑尾炎手术做好的医生,会把你推荐给一个同样做不了你的扁桃体手术的人。他们正是这样的三位医生。

“这就是那位年轻人。”有着一双纤细手指的住院医生说。

“你好吗?”那位蓄着胡子瘦高挑个子的医生说。在红纸袋里拿着我的X光片的第三个医生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该把绷带拿掉了?”蓄胡子的大夫问。

“是的。请护士给拿掉绷带。”住院医生跟盖奇小姐说。盖奇小姐缠开了绷带。我看着我的腿。在战地医院的时候,我的两条腿看上去像不大新鲜的汉堡碎牛排。现在,它们已结了一层硬皮,膝盖那里肿着,脱了色,小腿陷进去了,但没有积脓。

“很干净,”住院医生说,“很干净,很好。”

“嗯。”蓄胡子的大夫说。第三位医生从住院医生的肩膀上看了过去。

“请动一动你的膝盖。”留胡子的大夫说。

“我动不了。”

“要不要检查一下关节。”蓄胡子的大夫问。他袖子上除了三颗星以外,还有一道杠。这表明他是一个上尉。

“好的。”住院医生说。他们其中的两个小心地抬起我的右腿,弯了弯它。

“很疼。”我说。

“是的。是的。再弯一点儿,医生。”

“够了,我再也弯不了了。”我说。

“局部关节有问题,”上尉说,他直起了身子,“我能再看看片子吗,医生?”第三位医生递给了他一张片子。“不。请给我左腿的。”

“这就是左腿的,医生。”

“你说得对。我刚才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的。”他把片子递了回去。又拿着另一张片子看了一会儿。“你看到了,医生?”他指着一块异物说,在光线的烘托下,这块异物显得又圆又清晰。他们举着片子又观察了一会儿。

“只有一点我敢肯定,”蓄胡子的上尉说,“这是个时间问题。三个月,也许是六个月。”

“毫无疑问,一定要等关节滑液再度形成。”

“是的。这是个时间问题。我不能在弹片结成包囊之前,就对这样的一个膝关节不负责任地进行手术。”

“我同意你的意见,医生。”

“用六个月干什么?”我问。

“用六个月,等体内的弹片结成包囊,膝盖的手术才能安全地进行。”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

“你还想要你的膝盖吗,年轻人?”

“不。”我说。

“什么?”

“我想把它拿掉,”我说,“这样,就能在那里装上一个钩。”

“你说什么?装一个钩?”

“他是在开玩笑,”住院医生说,他颇有意味地拍拍我的肩膀,“他是想保住他的膝盖的。这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年轻人。已经提名为他授予英勇银质勋章了。”

“祝贺,祝贺,”上尉握着我的手说,“我只能说,出于安全的考虑,你应该等上六个月再做膝盖手术。当然啦,你也可以听取别人的意见。”

“非常感谢,”我说,“我尊重你的意见。”

上尉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们得走了,”他说,“愿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们,也祝你们万事顺利。”我说。我跟第三位大夫握了握手。“瓦里尼上尉——亨利中尉(原文此处是意大利语)。”他们三人一起步出了房间。

“盖奇小姐,”我喊了一声,她走了进来,“请住院医生再来一下。”

他来了,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我的床边。“你想见我?”

“是的。我可等不了六个月再做手术。我的上帝,你多会儿在床上待过六个月,医生?”

“你不会总在床上的。你必须到外面让你的伤口晒晒太阳。再以后,你还可以拄着拐杖下地。”

“等上六个月,然后再做手术?”

“这样最为稳妥。体内的异物必须得让它先结成包囊,得让关节滑液再度形成。这样再做膝盖手术就较为安全了。”

“你真的认为我得等那么长的时间吗?”

“这是稳妥的方法。”

“那个上尉是什么人?”

“他是米兰城里的一位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

“他是个上尉,对吗?”

“是的,但他是位优秀的外科医生。”

“我可不想让一个上尉来随意处置我的腿。如果他可以的话,他就该会是少校了。我知道一个上尉该担当什么样的角色,医生。”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外科大夫。比起其他我认识的医生,我更赞同他的看法。”

“可以让另一个外科大夫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的话。不过,我自己还是愿意采纳瓦雷拉的建议。”

“你能另请一位外科医生过来看看吗?”

“我将请瓦伦蒂尼医生过来。”

“这位是——”

“他是马焦雷医院的一位外科大夫。”

“好的。谢谢你。你知道,医生,我怎么也忍受不了六个月待在床上。”

“你不必总躺在床上的。你可以先接受一些日光治疗。然后,做些轻微的活动。等到一旦结成包囊,我们就动手术。”

“可是,我等不了六个月。”

医生把他纤细的手指平展着放在他拿着的帽子上,笑着说:“你就那么着急地要回到前线去吗?”

“为什么不呢?”

“这真是太好啦,”他说,“你是个思想高尚的年轻人。”他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我这就派人把瓦伦蒂尼医生请来。不要太焦急,不要让自己激动。做个好孩子。”

“喝一杯好吗?”我问。

“不,谢谢你。我从不喝酒。”

“只喝一杯。”我按铃叫门房拿来杯子。

“不,真的不用。谢谢你。他们还等着我呢。”

“再见。”我说。

“再见。”

两个小时之后,瓦伦蒂尼大夫来到了病房。他匆匆忙忙地赶来,胡子的两端都向上翘起。他是一名少校,脸膛晒得黧黑,总是笑个不停。

“你是怎么被伤成这个样子的?”他问,“让我来看看片子。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你看上去健康得像只山羊。这个漂亮的女孩是谁?是你的女朋友吗?我想是的。这难道不是一场该死的战争吗?你的腿感觉怎么样?你是个好小伙。我会让你恢复得比你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这样疼吗?肯定是疼的。这些医生怎么这么喜欢让你受疼痛啊。他们至今到底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呢?这姑娘会讲意大利语吗?她应该学一学。多可爱的一个姑娘。我可以教她意大利语的。我自己也想到这里来当病人啦。不,还是将来让我为你们做免费接生吧。她懂我说的话的意思吗?她会让你成为一个好小伙的。这样美的一个金发女郎。情况不错。没有问题。多可爱的一个姑娘。问问她愿意跟我一块吃晚饭吗?不,我不会把她从你身边掳走的。谢谢,多谢了,小姐。”

“好啦,情况我都了解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绷带就不要再缠上了。”

“你想喝一杯吗,瓦伦蒂尼大夫?”

“喝一杯?好啊。让我来喝上十杯。酒在哪儿呢?”

“在衣橱里。巴克利小姐会把酒拿过来的。”

“干杯,为你干杯啊,小姐。多可爱的姑娘。我会给你带来更好的科涅克白兰地酒。”他摸了摸他的胡子。

“你认为我多会儿可以做手术?”

“明天早晨。不能再早。你得空腹。肠胃必须要清洗干净。我下楼去找找那个老护士,跟她叮嘱一些事情。再见。我们明天见。我会给你带来比你这个好得多的科涅克白兰地。你在这里生活得很舒服。再见。明天见。晚上睡个好觉。明早见。”他在门廊里向我挥着手,胡子直直地向上翘着,他黧黑的脸膛上全是笑容。在他的袖章上有一颗星,因为他是一位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