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迎着风在黑暗中划着。雨基本上停了,只是在劲风中有时还夹着雨丝。夜很黑,风刮得很冷。我能看见在船尾的凯瑟琳,却看不见船桨下到水中的湖面。桨很长,把柄上没有皮套,很容易滑出手中。我划桨,提桨,向前倾身,桨入水,下压,用力,我尽可能轻松地划着。我不需要摆平桨面那么划,因为我们是顺风。我知道我的手会起泡,想尽可能地叫它们晚点儿起来。船身很轻,划起来并不费力。我在黑漆漆的水域中前行,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希望着快一点儿划到对面的帕兰扎。
我们没有看到帕兰扎。风在湖面上猛烈地刮着,我们经过了将帕兰扎隐在黑暗里的岬角,就没有见到帕兰扎的灯火。当我们最终望到一些灯光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湖上划了很远,快到了茵特拉的湖岸。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见过湖岸或是任何的灯光,只是在一片漆黑中稳稳地破浪前行。有时一个大浪抬起小船,黑暗中我的桨会空划而下不到水中。湖上波涛汹涌;我不停地划,直到船突然贴近到一个凸出在湖上的岩岬,浪撞击着它,激起高高的水浪,随后又落了下来。我用力扳着右桨,用另一支桨倒着划,才又回到宽阔的湖面;岩岬看不见了,我们继续向北行进。
“我们在横穿湖面。”我对凯瑟琳说。
“不是要先看到帕兰扎才行吗?”
“我们已经过了它,尽管没有看到。”
“你怎么样,亲爱的?”
“我挺好的。”
“我划一会儿吧。”
“不用,我能行。”
“可怜的弗格森,”凯瑟琳说,“早晨她会去到酒店找我们,结果发现我们已经走了。”
“我现在对这一点倒不太担心了,”我说,“我担心的是,我们是否能在天亮前进入瑞士水域,免得让海关警卫看到我们。”
“还远吗?”
“大约还有三十公里。”
我一整夜地划。到后来我的手终于起泡了,疼得几乎连船桨也握不住。有好几次,我们几乎与湖岸相撞。我一直在贴着岸划,因为我担心在湖中迷失方向,耽误了时间。有时候我们离湖岸如此之近,都能看清楚一排排的树木,沿湖的公路和后面的大山了。雨停了,风吹散乌云,月亮露出了脸儿,回头望,我能看到卡斯塔尼奥拉黑乎乎的长岬,湖上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再远处,月光洒在山峰皑皑的白雪上。不一会儿,云层遮住月亮,大山和湖泊又消失了,不过,夜已不像刚才那么黑,我们已能看着湖岸。岸上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往湖中间划,划到如果海关警卫沿着帕兰扎的马路巡逻他们不会看到的地方。当月亮再次从云层中出来时,我们已能看清岸边山坡上的白色别墅和掩翳着树木的白色公路。我一刻也不停地划着。
湖面渐渐变宽,在湖对岸那边的山脚下,我们看见一些灯光,猜测那应该是卢伊诺。在对岸的大山之间出现一个楔形的山谷,我想那一定就是卢伊诺了。如果是,我们就没有耽搁了时间。我收回船桨,靠在了座位上。我已经划得非常非常疲惫。我的胳膊、肩膀和后背都在发痛,我的手更是疼得厉害。
“我能撑住那个大伞,”凯瑟琳说,“张开伞,乘着风向前走。”
“你会把舵吗?”
“我觉得我行。”
“你拿着这支桨,把它放在你的胳膊底下,紧贴着船边把舵,让我来撑住雨伞。”我到了船尾,告诉她怎么来握着桨。我拿过门房给我们的那个大伞,面对船头坐下,张开了伞。伞啪的一声撑开了。我抓着伞的两边,用伞炳钩住座位,横跨着坐在伞柄上。风满满地吹在打开的伞面上,我拼力地抓住伞的两边,我觉得船猛地突然加速了。风猛烈地吹着伞面,小船在飞快地行驶。
“我们这样子航行,可真带劲。”凯瑟琳说。我满眼看到的都是伞骨。雨伞被风拉拽着,吃着很大的力,我觉得我们一路被它推着走。我用两条腿使劲蹬住船板,让伞贴住身体,突然雨伞歪了一下;我觉得一根伞骨啪的一声弹在我的前额上,我想抓住被风吹弯了的伞顶,可整个伞儿一歪,给从里到外翻转了过来,我本来是一直撑着一个灌满风的帆,现在却是横跨在一个泄了气的破伞的手柄上。我把伞柄从座位上拿下来,把伞放在船头,回转身来跟凯瑟琳取船桨。她正咯咯地笑着。她抓住我的手,笑得停不下来。
“你怎么啦?”我把桨接了过来。
“你撑着伞的样子真笑人。”
“我想也是。”
“不要生气,亲爱的。太逗啦。你看上去有二十英尺宽,那么用情地抱着伞的边缘处——”她笑得哽咽住了。
“还是我来划吧。”
“先休息一下,喝点儿酒。这是我们的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水路。”
“我得先把船划出浪谷。”
“我给你去拿酒。休息一会儿,亲爱的。”
我又抬起桨,划着前行。凯瑟琳打开提包。她给我递过来一瓶白兰地。我用小刀捅开了木塞,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这酒味道醇美,热辣辣的,一股热劲霎时间传遍我的全身,我心里觉得暖和,又高兴。“这瓶白兰地真是不错。”我说。月亮又被云彩遮住,不过,岸上的景物已经能看得清了。前面似乎又有一个岩岬从岸边延伸至湖中很远。
“你觉得身上暖和吗,凯特?”
“我挺好的。就是坐得身子有点儿发僵。”
“把船里的水舀出去,你就可以放下脚来了。”
我继续划船,听着船架的吱扭和船桨入水的拍击声,还有在船尾座位底下铁罐舀水刮着船底木板发出的声音。
“你能把那个舀水的铁罐子给我一下吗?”我说,“我想喝点儿水。”
“这罐子很脏的。”
“没事的。我把它洗一洗。”
我听到凯瑟琳俯向船边用湖水洗罐子的声音。随后,她把汲满了水的罐子递给了我。喝了白兰地,我感到口渴,这湖水像冰块一样地凉,凉得我直倒牙。我望了望前面的湖岸。我们更加接近那个长岬了。在前面的湖湾里有灯光在闪烁。
“谢谢。”我说,把铁罐递了回去。
“别客气,”凯瑟琳说,“你想喝,我再给你舀过来。”
“你不想吃点儿东西吗?”
“不。我一会儿就会饿了。省到那个时候再吃。”
“好的。”
前方看上去像是岩岬的那一条,结果是一个又长又高的陆岬。我划到湖中更远的地方去绕过它。湖面现在变得窄多了。月亮又出来了,如果海关警察在向湖中瞭望,他们便能看到我们的小船在湖上形成的阴影。
“你怎么样,凯特?”我问。
“我没事。我们还远吗?”
“我觉得不会超过八公里了。”
“划船而行,这可是段很长的路程,可怜的宝贝。你累坏了吧?”
“没有。我挺好的。只是手有点儿疼。”
我们继续向北行进。在右边湖岸的山上有一个缺口,形成一条低平的湖岸线,我想那一定是坎诺比奥了。我开始离开湖岸,在靠近湖心的地方往前划,因为从现在起,我们随时有可能遇到海关警察。在左岸前面不太远的地方是一座圆顶状的高山。我觉得很累。尽管没有多远了,可当你体力不支时,这点儿距离就会显得很远。我知道我在经过了那座山后,朝北至少还得走上五英里,才能到达瑞士的水域。月亮快要落下去了,可就在它要落下去的当儿,天空再次布满乌云,眼前又成了黑漆漆的一片。我们荡在湖心,我划一会儿,歇一会儿,我抬起船桨,让风吹着桨叶走。
“让我划一会儿吧。”凯瑟琳说。
“我觉得,这不是你做的活儿。”
“瞎说。这对我有好处。会让我的身体不至于坐得太僵。”
“我觉得我不应该让你划,凯特。”
“净瞎说。适当地划划船,对怀孕的女人是有益的。”
“好吧,你慢慢地小心点儿划。等我到了后面,你再上前面来。走过来时,手扶住两边的船舷。”
我坐到船尾,穿上外套,把衣领竖了起来,看着凯瑟琳划船。她划得不错,只是船桨太长,让她不好应付。我打开提包,吃了几块三明治,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我顿时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我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你累了就告诉我。”我说。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当心别让桨捅着你的肚子。”
“如果捅到了,”——凯瑟琳在划着桨的间隙说——“那生活也许就变得简单多了。”
我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你还行吗?”
“行的。”
“在你想停下的时候,就告诉我。”
“好的。”
在又喝了一口白兰地后,我扶着两边的船舷走上前来。
“不用。我这不是划得挺好吗?”
“到船后面去吧。我休息好了。”
有一阵子,我借着酒劲,划得轻松,稳当。可没多久,我就深一桨浅一桨地胡乱地划起来,由于喝了白兰地后用力过猛,我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褐色胆汁的味道。
“给我舀点儿水喝好吗?”我说。
“好的。”凯瑟琳说。
天亮前,下起了毛毛细雨。风停了,或者是沿湖岸线蜿蜒的大山为我们挡住了风。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我振作起精神,拼力地划起来。我不清楚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想尽快进入瑞士的水域。在天亮起来时,我们已经离岸边很近,能看见岸上的岩石和树木了。
“那是什么?”凯瑟琳说。我倚着桨倾听。是一艘汽艇突突地在湖上行驶。我让小船紧贴着岸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突突声越来越近;接着,看见汽艇在雨中开到我们后面不远的地方。在船尾有四个海关警察,他们将戴着的阿尔卑斯山式的帽子拉得很低,斗篷的领子都竖着,卡宾枪横着背在后面。大清早地巡逻,他们看上去好像都还没有睡醒似的。我能看见他们帽子上的黄颜色和他们斗篷领子上的黄色徽章。汽艇继续行驶着,消失在了雨中。
我又划到湖中间。我们已经离得边境很近,我不想叫沿路巡逻的哨兵喊住我们。我让船处在我刚刚能看到岸的位置,就这样在雨中划了四十五分钟。汽艇的突突声又响起过一次,我停着小船不动,直到它走远了。
“我想,我们已经进入瑞士了,凯特。”我说。
“是真的吗?”
“我们还无法做出确切的判断,除非我们看到了瑞士的军队。”
“或者是瑞士的海军。”
“瑞士的海军可以说我们已经见过了。我们最后听到的那艘汽艇或许就是瑞士海军的。”
“到了瑞士,让我们好好地吃顿早饭。他们的早餐有面包卷,黄油和果子酱等。”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了,天上下着清凉的细雨。风仍然在湖的北面刮着,翻腾的白色浪尖从我们眼前退走,向北边涌去。我现在可以肯定,我们是在瑞士这个国度了。在离开湖岸一些的树木后面修建着许多房子,离岸不远处有一个村子,村民的房屋都是用石头砌成的,在山坡上有些别墅,还有一座教堂。我一直注视着沿着湖岸的那条公路,可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巡逻兵。公路跟湖挨得越来越近,我看见一个士兵从路边的咖啡馆出来。他穿着灰绿色军装,戴着德国兵那样的钢盔。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健康,留着一撮牙刷形状的胡子。他在看着我们。
“向他招手。”我跟凯瑟琳说。凯瑟琳挥起手臂,那个士兵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招了招手。我放慢了划船的速度。我们正在经过村子前面的湖水。
“我们一定已经到达瑞士境内了。”我说。
“我们需要确认一下,亲爱的。我们可不想让他们在边境上把我们遣返回去。”
“边境线早过了。我想这是海关边镇,是布里萨戈。”
“这儿会不会还有意大利的兵?在海关边镇,通常都驻着两国的人员。”
“在战争时期不一样。我认为他们是不会让意大利人过了边境线的。”
这是一座美丽的小镇。靠码头停着许多捕鱼的船,架子上搭着渔网。尽管下着雨(11月的雨),可整个镇子依然显得欢悦,洁净。
“我们就在这里上岸吃早饭好吗?”
“好的。”
我使劲划动左边的桨,向岸边靠近,在接近了码头时,我把船头弄直,横着停靠在了湖边。我收起桨,抓住码头上的一个铁环,跳到岸边湿漉漉的石头上,我在瑞士这个国家了。我拴好小船,把手伸给船中的凯瑟琳。
“上来吧,凯特。这一到达了的感觉真好。”
“提包怎么办?”
“先留在船上吧。”
凯瑟琳迈了上来,我们两个都在瑞士的国土上了。
“多可爱的一个国家。”她说。
“是不是感觉很棒?”
“让我们吃早饭去!”
“这不是个很美好的国家吗?我喜欢我的脚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感觉。”
“我的身体太僵了,我不能够很好地感觉。不过,它感觉的确像是个非常美好的国家。亲爱的,你意识到了吗,我们已经来到这儿,离开了那个血雨腥风的地方了?”
“是的。我真的意识到了:我以前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过什么。”
“看那些漂亮的房子。那个广场不是也很美吗?这边有个我们可以吃早饭的地方。”
“这雨下得不是也很爽吗?意大利从未下过这样的雨。这雨下得多怡人。”
“我们在这里了,亲爱的!你意识到我们在这里了吗?”
我们进到咖啡馆里,在一张很干净的木头桌子前坐下来。我们激奋得像是在梦里。一个白洁、举止优雅、系着围裙的女人走上前来,问我们要点儿什么。
“面包卷,果子酱和咖啡。”凯瑟琳说。
“抱歉,战争时期我们没有面包卷。”
“那么,就面包吧。”
“我们有烤面包。”
“好的。”
“我还要几个煎鸡蛋。”
“这位先生来几个鸡蛋?”
“三个。”
“要四个,亲爱的。”
那女人走开了。我吻了凯瑟琳,把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攥在我的手里。我们相互望着对方,在咖啡馆里。
“亲爱的,亲爱的,感觉真美,是吗?”
“真棒。”我说。
“我并不在意这儿有没有面包卷,”凯瑟琳说,“我想它们想了一个晚上。不过,我并不在意。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逮捕我们了。”
“不要管他,亲爱的。我们先吃了早晚再说。吃过早饭以后,你就不会那么担心他们逮捕我们了。因为他们对吃饱了肚子的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是有着合法身份的英国和美国公民。”
“你有护照,是吗?”
“当然。噢,我们不要谈这件事了。让我们高兴点儿。”
“我再也不能比现在更高兴了。”我说。一只很肥的灰猫,尾巴像一根羽毛那样直直地立着,从那头走到我们的桌子这边,弓着身子在我的腿上蹭着,每蹭一下,都会发出呼噜声。我俯下身子,去抚摸它。凯瑟琳在非常快乐地冲着我笑。“咖啡上来了。”她说。
早饭后,他们逮捕了我们。我们穿过村子走了一会儿,然后到码头拿我们的提包。一个士兵守在我们的小船那里。
“这是你们的船?”
“是的。”
“你们从哪里来?”
“从湖的那边。”
“那么,我不得不请你们随我走一趟了。”
“行李怎么办?”
“可以拿着。”
我提着行李,凯瑟琳走在我身边,士兵在我们后面,就这样一起朝着海关的那间老房子走去。在海关,一位很瘦很有军人气质的中尉对我们进行了询问。
“你们的国籍?”
“美国和英国。”
“我看看你们的护照。”
我把我的护照递给了他,凯瑟琳从她的小包里取出了她的。
他拿着它们仔细地看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你们划着一只小船,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进入瑞士?”
“我是运动员,”我说,“划船是我喜好的运动。只要有机会,我都不会错过。”
“为什么你划到这里来了?”
“来做冬季运动。我们是旅行家,我们想进行一些冬季运动。”
“这里可不是搞冬季运动的地方。”
“我们知道。我们想去到有冬季运动的地方。”
“你们在意大利做什么?”
“我一直在学习建筑,我表妹学习艺术。”
“你们为什么离开那里?”
“我们想进行一些冬季锻炼。一直在打仗,建筑也学不成。”
“请你们在这里等一下。”中尉说。他拿着我们的护照去到后面的楼里。
“你太了不起了,亲爱的,”凯瑟琳说,“就坚持这么说。你想做冬季运动。”
“你对艺术有了解吗?”
“我知道鲁本斯[1]。”凯瑟琳说。
“画的人物又笨拙又肥胖。”我说。
“提香[2]。”凯瑟琳说。
“提香画中人物的橙红色头发,”我说,“知道曼特尼亚吗[3]?”
“不要问我太难的,”凯瑟琳说,“不过,我知道他——很冷峻的一位画家。”
“非常冷峻,”我说,“画了许多钉子眼[4]。”
“你会看到我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凯瑟琳说,“我将能跟你的顾客们自如地谈论艺术。”
“他来了。”我说。那位瘦瘦的中尉走进了这间屋子,手里拿着我们的护照。
“我得把你们送到洛迦诺去,”他说,“你们可以叫辆马车,我们的一个士兵会跟你们一块儿去。”
“好的,”我说,“我们的船怎么办?”
“船被没收了。你们的包里装着什么?”
他检查了那两个提包,拿起里面还剩有少半瓶的白兰地。“你愿意跟我喝一杯吗?”我问。
“不啦,谢谢。”他直起了身子,“你带有多少钱?”
“两千五百里拉。”
我的话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你的表妹呢?”
凯瑟琳有一千二百多里拉。中尉听后很满意。他对我们的态度也不那么傲慢了。
“如果你们想进行冬季运动,”他说,“文根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父亲在文根开着一家上好的旅店。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时营业。”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你能给我那家旅馆的名字吗?”
“我将把它给你写在一张卡片上,”他说着把卡片极有礼貌地递给了我,“这位士兵会把你们送到洛迦诺。他会暂时拿着你们的护照。有些遗憾,不过,这是必要的。我有理由相信,在洛迦诺他们会给你们办理了签证,或是警方许可证。”
他把护照递给了那位士兵,提着行李,我们动身往村里走,去预订出租马车。“嘿。”中尉叫住了那个士兵。他在他耳边用德国的俗语说了些什么。那个士兵把步枪横挎在背上,拎起了背包。
“这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我跟凯瑟琳说。
“非常地讲求实际。”
“太感谢你了。”我对中尉说。他挥着手跟我告别。
“为你服务!”他说。我们跟着士兵折回到村子里。
我们乘着马车去往洛迦诺,那个士兵和车夫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在洛迦诺,他们也并没有为难我们。他们问了我们一些问题,表现得很有礼貌,因为我们有护照,也有钱。我认为他们并不相信我们说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编得牵强,不过,这就跟在法庭上一样。你需要考虑的不是合乎不合乎情理,而是在法律上能不能讲得通,然后不做任何解释地坚持这一理由。我们有护照,我们愿意在这儿花钱,这就足够了。所以,他们给了我们临时签证。无论何时,这一签证都可能被撤销。不管去到哪里,我们都要向当地的警察报告。
我们可以去我们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吗?可以。我们想到哪里呢?
“你想去哪里呢,凯特?”
“蒙特勒[5]。”
“那是个好地方,”一位官员说,“我想你们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这里的洛迦诺也不错,”另外的一个官员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里的。洛迦诺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城市。”
“我们想去一个可以进行冬季运动的地方。”
“蒙特勒那里可没有什么冬季运动。”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另一个官员说,“我就来自蒙特勒。在蒙特勒到伯尔尼高地的铁路沿线,肯定有冬季运动。你要是否认这一点,那是不诚实的。”
“我不否认。我只是说在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
“对此,我也表示质疑,”另一个官员说,“我质疑你的这一说法。”
“我坚持我的这一认为。”
“我质疑你的这一说法。我自己就在蒙特勒的街道上乘过小雪橇。我不是一次而是多次地这么做过。乘小雪橇无疑是一种冬季运动。”
另一个官员转向了我。
“乘小雪橇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冬季运动吗,先生?我跟你说,你在洛迦诺这里会过得非常舒适,非常愉快的。你会发现这里的气候宜人,环境优美。你会非常喜欢这里的。”
“这位先生已经表达了他想去蒙特勒的愿望。”
“乘小雪橇是怎么回事?”我问。
“你瞧瞧,他就从未听说过乘小雪橇!”
第二个官员认为,这是对他的观点的有力佐证。他为此感到很得意。
“小雪橇,”第一位官员说,“就是平底雪橇。”
“我有不同的看法,”另一个官员摇着头,“我必须再一次提出反对意见。平底雪橇和小雪橇有很大的区别。平底雪橇是在加拿大用平板做的。小雪橇是装有滑板的普通雪橇。强调精确还是很重要的。”
“我们可以乘平底雪橇吗?”我问。
“当然可以,”第一个官员说,“你们完全可以乘平底雪橇。在蒙特勒,就有加拿大人制作的质量很好的平底雪橇在出售。奥克斯兄弟公司便经营这种雪橇。他们自己从国外进口平底雪橇。”
第二个官员显出不屑的神情。“乘平底雪橇,”他说,“得有特别的滑雪道。你不能在蒙特勒的街道上乘平底雪橇。你们打算在这儿的什么地方住呢?”
“还不知道,”我说,“我们刚刚从布里萨戈过来。出租马车还等在门外。”
“你们去蒙特勒不会有错,”第一个官员说,“你们会发现那里的气候非常宜人,非常美好。出门不远就能做冬季运动。”
“如果你们真的是想进行冬季运动,”第二个官员说,“你们就该去恩加丁或是缪伦。我还是反对你们受人鼓动,到蒙特勒去搞冬季运动。”
“在蒙特勒北边的莱萨旺,就有各种很好的冬季运动。”一直赞同去蒙特勒的这位官员恨恨地瞧着他的同事。
“先生们,”我说,“恐怕我们得走了。我表妹已经很累了。我们暂时先去往蒙特勒吧。”
“我对你的这个决定表示祝贺。”第一位官员握着我的手说。
“你一定会后悔离开洛迦诺的,”第二个官员说,“不管怎么说,你们先要去蒙特勒的警察局报到。”
“那里的警察也会友好地待你们的,”第一位官员对我肯定地说,“你将发现那里的居民都非常友好,非常有礼貌。”
“十分感谢你们二位,”我说,你们给我们的建议都非常好。”
“再见,”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们二位。”
他们送我们到门口,劝说我们留在洛迦诺的那一位显得有些冷淡。我们走下台阶,上了出租马车。
“天啊,”凯瑟琳说,“亲爱的,我们刚才就不能早一点儿离开吗?”我把一位官员推荐给我们的旅店名称告诉了车夫。车夫拉起马的缰绳。
“你忘了那位士兵了。”凯瑟琳说。那个士兵正站在马车旁边。我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纸币。“我还没有换下瑞士货币。”我说。他谢了我,敬了个军礼走了。马车拉着我们去往旅店。
“你怎么会碰巧想到蒙特勒这个地方呢?”我问凯瑟琳,“你真的想要去那里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地方,”她说,“那儿挺不错的。我们可以在那里的山中找个地方住下来。”
“你困吗?”
“我此刻就很困。”
“我们将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怜的凯特,你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糟糕的夜晚。”
“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凯瑟琳说,“尤其是在你撑着那个大伞的时候。”
“你能意识到我们已经在瑞士了吗?”
“还不行,我担心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也是。”
“这都是真的,不是吗,亲爱的?我现在不是坐着马车到米兰车站,送你回前线吧。”
“但愿不是。”
“不要这么说。你这样说,我又担心起或许我们这是在赶往米兰车站了。”
“我也困得昏昏沉沉得不知道了。”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伸出手来。两只手上都是血泡。
“我肋骨旁可没有钉痕的。”我说。
“不要说亵渎的话。”
我觉得很累,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那一阵子激奋已经过去。马车沿着街道行驶着。
“看你的手成了什么样子啦。”凯瑟琳说。
“不要摸它们,”我说,“天啊,我不知道这是在去往哪里。车夫,我们这是在去哪里呢?”车夫停下了马车。
“都会大酒店。你不是要去那里吗?”
“是的,”我说,“没事了,凯特。”
“好啦,亲爱的。不要沮丧了。我们将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你就不会感到头晕了。”
“我感觉晕晕乎乎的,”我说,“今天的事就像一场滑稽剧。我也许是饿了。”
“你只是太累了,亲爱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马车停在了酒店门前。有人出来帮我们拿东西。
“我没事的。”我说。我们顺着便道走进酒店。
“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好的。你只是太累了。你好长时间没有休息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在瑞士了。”
“是的,我们真的在这里了。”
我们跟着提行李的伙计进了酒店。
[1]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巴洛克艺术的代表。
[2]提香(1488—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最杰出的代表。
[3]曼特尼亚(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一位画家。
[4]曼特尼亚在其画作《哀悼基督》中,在基督尸体上画出许多钉到十字架上的钉痕。
[5]蒙特勒位于日内瓦湖的东畔,是个田园诗般的小镇,瑞士历史上最为悠久的旅游疗养地,并有专线火车通向风光迷人的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