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有天早晨,我三点钟的时候醒了,听到凯瑟琳在床上翻动。

“你好吗,凯特?”

“我感觉痛起来了,亲爱的。”

“痛得有规律吗?”

“没有,还不明显。”

“要是你痛的间隔差不多是同样的时间,我们就去医院。”

我很困,接着睡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了。

“你还是给大夫打个电话吧,”凯瑟琳说,“我想我快要生了。”

我到电话那儿,接通了大夫。“痛多长时间来一次?”他问。

“多长时间痛一次,凯特?”

“一刻钟吧。”

“那么,就该来医院了,”大夫说,“我自己也穿衣服,即刻赶到医院。”

我接着又给车站附近的那个车行拨电话,让他们派辆出租车过来。可是,那边好长时间没有人接。后来,总算有个人接了,答应马上派车过来。凯瑟琳在穿衣服。她的包里装满了她在医院要用的东西和婴孩用品。在屋外的走廊里,我按了要电梯的铃。可没人应答。我走下楼,发现楼下除了值夜员,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乘电梯上来,把凯瑟琳的包拿到电梯里,凯瑟琳走进来,我们一起到了楼下。值夜员为我们打开大门,我们坐在车道台阶旁边的石板上,等着出租车。夜空很清澈,布满了星星。凯瑟琳非常激动。

“我真高兴,终于开始了,”她说,“再有一会儿,这一切就都过去了。”

“你是个勇敢的好女孩。”

“我不怕。不过,我希望出租车快点儿来。”

我们听到出租车沿着街道驶来,看到了车前灯的灯光。出租车拐到车道上,我扶凯瑟琳上去,司机把包放在了前面的座位上。

“去医院。”我说。

我们驱车出了车道,开始向一座小山那边驶去。

到了医院,我提着包和凯瑟琳一起走了进去。有个女人坐在服务台前,她在一个簿子上写下了凯瑟琳的名字,年龄,地址,亲戚关系和宗教信仰。凯瑟琳说她不信教,那个女人在宗教一栏里画了个横杠。在说名字时,她告诉对方她是凯瑟琳·亨利。

“我领你去你的房间。”她说。我们乘电梯上去。从电梯出来,我们跟着她走过一道长廊。凯瑟琳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

“就是这间,”那个女人说,“请你脱掉衣服,睡到床上。这是为你准备的睡衣。”

“我有睡衣的。”凯瑟琳说。

“你最好还是穿上这一件。”那个女人说。

我出来,坐到走廊里的一个椅子上。

“你可以进来了。”那女人站在门口说。凯瑟琳躺在一个很窄的床上,穿上了一件前面是方领的、极普通的睡衣,就好像是用一块粗糙的床单布改做的一样。她冲我笑着。

“我现在痛得很有规律啦。”她说。那个女人握着凯瑟琳的手腕,用手表测着阵痛的时间。

“刚才痛得很厉害。”凯瑟琳说。我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痛。

“医生在哪里?”我问那个女人。

“他在躺着休息。一旦需要,他就来了。”

“我现在要给夫人做一些处置,”护士说,“你再出去一下好吗?”

我到了走廊里。这是一个空荡荡的走廊,只有两扇窗户,沿走廊两边的门都紧闭着。长廊里一股医院的味道。我坐在一把椅子里,眼睛看着地板,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我走了进去。

“喂,亲爱的。”凯瑟琳说。

“你怎么样?”

“它们现在来得更频繁了。”她的脸绷了起来。一会儿后,她笑了。

“刚才的这一次来得更猛。你能把手再放到我的背上吗,护士?”

“好的。”护士说。

“你出去转转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到外面买点儿东西吃。护士说,我这痛可能还要持续好长的时间呢。”

“第一次分娩通常都会拖得比较久。”护士说。

“你去吧,到外面吃点儿东西,”凯瑟琳说,“我真的没事。”

“我要再待一会儿。”我说。

痛来得很频繁了,临了,又减缓下来。凯瑟琳变得很激动。当疼痛来得剧烈时,她为它们叫好。当疼痛开始减弱了时,她又变得沮丧,感到难为情。

“你去吧,亲爱的,”她说,“我觉得,你在只能叫我感到局促。”她的脸又绷紧了起来。“亲爱的,我真的希望做个好妻子,好好地顺顺利利地生下这个孩子。去吧,到外面吃点儿早饭,完了再回来。我不会想你的。护士对我很好。”

“你有充足的时间吃早饭。”护士说。

“那我去了。再见,宝贝。”

“再见,”凯瑟琳说,“也替我好好地吃顿早餐。”

“这儿哪里有吃早饭的地方?”我问护士。

“顺着街道走到广场,那里有一个咖啡馆,”她说,“现在应该开门了。”

外面天渐渐地亮起来。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向咖啡馆。咖啡馆的窗子里透出灯光,我进去站在镀锌的吧台前,一位年长的男子递给我一杯白酒和奶油蛋卷。这奶油蛋卷是昨天做的。我把它在酒里蘸着吃,又要了一杯咖啡。

“你干吗这么早就出来了?”老人问。

“我的妻子在医院生孩子。”

“哦,原来是这样。祝你好运。”

“再给我来杯葡萄酒吧。”

他从瓶子往杯子里倒,瓶口倾斜得过了点儿,有一些洒落在吧台上。我喝完这一杯,付了账,走了出来。外面街道上的住户门前都放着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清理。有条狗在一个垃圾桶里嗅着什么。

“你想找什么?”我问,一边看进垃圾桶里,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东西能刨出来给它吃;可摊在最上面的只有一些咖啡渣,灰土和凋谢了的花儿。

“这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狗儿。”我说。狗横穿过马路走了。我从医院的楼梯,上到凯瑟琳在的那一层,顺着走廊到了凯瑟琳在的那一间。我敲门,可没人应答。我自己打开了门;屋里没有人,只有凯瑟琳的包放在椅子里,她的睡衣挂在衣钩上。我出来,在走廊里找到一位护士。

“亨利夫人去哪儿了?”

“有一位女士刚刚进了产房。”

“产房在哪儿?”

“我领你去吧。”

她把我带到走廊的尽头。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身上盖着一个单子。台子的一边站着护士,另一边站着那个医生,医生旁边放置着一些圆桶。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橡胶面罩,面罩跟一根管子连着。

“我给你拿件罩衣,你就能进去了,”护士说,“请到这边来。”

她帮我穿上一件白罩衣,用一个别针把脖子后面的罩衣别住。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进到里面的屋子。

“哦,亲爱的,”凯瑟琳用一种发紧的嗓音说,“我的情况没什么进展。”

“你就是亨利先生?”医生问。

“是的。情况怎么样,大夫?”

“一切顺利,”医生说,“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这里用麻醉气体方便些。”

“我现在要用了。”凯瑟琳说。医生把橡胶面罩放在她的脸上,转动着一个刻度盘上的指针,我看见凯瑟琳先是深呼吸,然后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临了,她把面罩推到了一边。医生关上了气阀。

“这一次痛得不算厉害。刚才的那一次才痛呢。大夫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觉,不是吗,大夫?”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在最后说到大夫那个词时,调子一下子升得很高。

医生笑了笑。

“我又要用它了。”凯瑟琳说。她把面罩紧紧地摁在脸上,急促地呼吸着。我隐约听到了她的呻吟声。末了,她拿掉面罩,笑了。

“这一次非常痛,”她说,“非常痛。你不要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再去吃上一顿早餐。”

“我要留下来。”我说。

我们大约是凌晨三点钟来的医院。到中午的时候,凯瑟琳还在产房里。阵痛又再一次减缓下来。她现在看上去非常疲惫和虚弱,但她的心情仍然是欢悦的。

“我太不中用了,亲爱的,”她说,“真的对不起。我原以为我会很顺利就生下来的。现在——哦,又痛起来啦——”她伸手拿过面罩,捂在了脸上。医生转动着刻度盘,注视着她的情况。过了一会儿,疼痛过去了。

“这一次不是太痛。”凯瑟琳说。她笑了。“我用这麻醉气是用上瘾了。这东西挺神奇的。”

“我们买一些带回去。”我说。

“又痛起来了。”凯瑟琳急促地说。医生转动着刻度盘,看着手表。

“现在阵痛的间隔是多少?”我问。

“一分钟左右。”

“你不要吃午饭吗?”

“我一会儿就去。”医生说。

“你必须吃点儿东西,大夫,”凯瑟琳说,“真对不起,叫我拖累了你这么长的时间。让我的丈夫来给我用麻醉气吧?”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医生说,“你把它拨到数字二上。”

“我明白。”我说。刻度盘上有个指针,要用手柄来转动。

“我现在又需要了。”凯瑟琳说。她把面罩紧紧地摁在脸上。我把指针转到二上,在凯瑟琳拿掉面罩之后,我关掉了气阀。这位好心的医生给我机会,让我也能为凯瑟琳做点儿事情。

“是你在做吗,亲爱的?”凯瑟琳抚摸着我的手腕问。

“当然是了。”

“你真可爱。”这麻醉气体弄得她有点儿晕乎了。

“我在隔壁的房间吃点儿东西,”医生说,“有事随时喊我。”我看见他在隔壁的屋里吃了点儿东西后,躺下来抽着一支烟。凯瑟琳已经累得体力不支了。

“你觉得我还能生下这个孩子吗?”她问。

“能,当然能了。”

“我尽自己最大的力了。我使劲地往下挤她,可她一下就溜开了。又疼起来了。把面罩递给我。”

下午两点时我出来吃午饭。咖啡馆里有几个人,正坐在餐桌前喝着咖啡和樱桃白兰地或是苹果白兰地。我坐在了一张桌子旁。“有什么吃的吗?”我问侍者。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

“有没有二十四小时都提供的食物?”

“有泡菜。”

“给我来份泡菜和一杯啤酒。”

“是小杯的还是大杯的?”

“一小杯淡点儿的。”

侍者端来了一盘泡菜,它上面有一片火腿,还有一根香肠夹在酒浸过的辣白菜里。我吃着泡菜,喝着啤酒。我很饿。我注视着坐在桌前的这些人。有一张桌子上的人在玩纸牌。在我旁边这桌的两个人在聊天和抽烟。咖啡馆里烟雾腾腾。在镀锌的吧台(我站在那里吃的早饭)后面现在有了三个人:那位老者,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长得很丰满的女人,她坐在柜台后面,记录着端送到桌子上的水酒等,还有一个系着围裙的男孩。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生了几个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

我吃完泡菜后,就赶紧回医院。街道上现在已经清理干净。便道上的垃圾桶都不在了。天阴着,可太阳正试图从云层里钻出来。我乘电梯上了楼,从电梯里出来后,顺着走廊来到凯瑟琳的房间,我前面穿的那个白大褂放在这里。我又穿上它,把脖子后面用别针别起来。我照着镜子,看见自己像个留胡子的江湖医生。我穿过走廊来到产房。门关着,我敲门,可没有应答,我转动把手,推开门进来。医生坐在凯瑟琳的旁边。护士正在屋子的另一头忙乎着什么。

“你丈夫回来了。”医生说。

“噢,亲爱的,我遇上一位最了不起的大夫,”凯瑟琳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他给我讲最奇妙的故事,在我痛得厉害时,他就让我失去知觉。他真棒。大夫,你真棒。”

“你被麻醉气给弄醉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可你不要把它说出来嘛。”她紧接着又喊,“快给我,快给我。”她紧紧地摁着面罩,呼吸急迫,短促,带着喘息,把面罩也弄得吱吱地响。后来,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医生伸出左手,拿掉了面罩。

“这一次太痛了。”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奇怪。“我现在不会死的,亲爱的。我已经度过了鬼门关。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再也不要去那个地方了。”

“我不去了。尽管我并不害怕那个地方。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不会做这种傻事,”医生说,“你是不会死去留下你丈夫一个人的。”

“噢,不。我不要死。我不会死的。想到死才傻呢。噢,又疼起来了。快给我面罩。”

过了一会儿后,医生说:“你先出去一下吧,亨利先生,我得给她做个检查。”

“他担心我,想在这里看着我,”凯瑟琳说,“你一会儿再回来,亲爱的,可以吗,大夫?”

“当然可以,”大夫说,“能进来时,我会让人告诉你丈夫的。”

我出来,顺着走廊,来到凯瑟琳产后会待的那个房间。我坐在那儿的一把椅子上,看着这间屋子。我的外套里有中午吃饭时买下的报纸,我拿出来读了起来。外面渐渐地黑下来,我打开灯继续读了一会儿。然后,我关灭了灯,望着外面夜幕的降临。我不知道医生为什么不让人来叫我。或许我不在旁边,情况要好一些。他可能是想让我离开一会儿。我看了看手表。如果他再有十分钟还不来叫我,我就自己过去。

可怜的,可怜的凯特,亲爱的凯特。这就是你为我们一起睡觉付出的代价。这就是陷阱所造成的结局。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不管怎么说,还得感谢上帝,有了麻醉气。在还没有麻醉剂之前,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一旦疼痛起来,女人就像掉进推动水车转动的水流里,身不由己了。在怀孕期间,凯瑟琳过得很快活,很好,她几乎没有呕吐过。一直到住院之前,从不曾有过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可现在命运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她。你永远逃脱不了的。绝对是这样!即便我们结上五十次婚,结果还是一样的。要是她死了,怎么办?不,她不会死。现在生小孩是不会死人的。这都是做丈夫的在瞎担心。是的,可她要真的死了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她只是难产。初次分娩通常都会时间比较长。她仅仅是难产。到时候,我们就会说当时有多痛苦啊,凯瑟琳会说其实还不算太糟。可她要真的死了,怎么办?她不能死。是的,可要是死了怎么办?她不会,我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她只是难产。这是自然在让她受罪。这是她的第一次分娩,第一胎几乎总是要拖长时间的。是的,可她要死了怎么办?她不能死。为什么她就会死呢?有什么理由要让她死呢?这只是有个孩子要出生,这是在米兰所度过的许多个欢欣夜晚的副产品。临产前她叫你受些煎熬,疼痛过后她出生,然后你照料她,或许还会喜欢上她。可她要是死了怎么办?她不会死。可要是死了怎么办?她不会的。她会好起来的。可要是她死了怎么办?她不能死。可要是死了怎么办?嘿,那可怎么办呢?她要是死了可怎么办?

医生来到了我在的房间。

“情况怎么样,大夫?”

“不怎么样。”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给她做了检查——”他详细告诉了我检查的结果,“自那以后,我一直进行着观察。但是,没有进展。”

“你有什么建议呢?”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高位产钳分娩,这可能会导致肌肉撕裂,十分危险,而且对婴儿也不好,另外一个办法是剖腹产。”

“剖腹产的危险是什么呢?”要她死了可怎么办!

“剖腹产的危险应该不会比正常分娩的危险大。”

“是你亲自给做手术吗?”

“是的。我可能需要一个小时做准备,还要找几个助手。或许用不了一个小时。”

“你怎么认为?”

“我建议做剖腹产手术。如果是我的妻子,我就会做剖腹产。”

“它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是留下了一道疤痕。”

“会感染吗?”

“感染的几率比高位产钳分娩的小。”

“如果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等下去怎么样?”

“你最终总得采取些措施的。亨利夫人已经快要耗尽她的力气了。我们越快做手术,她越安全。”

“那就尽快做手术吧。”我说。

“我这就去准备,吩咐下去。”

我去到产房里。有护士跟凯瑟琳在一起,凯瑟琳躺在台子上,盖着被单的她显得肚子很大,她面色苍白,身体非常虚弱。

“你说让他给做手术了吗?”她问。

“说了。”

“太好了。那么,再有一个小时,这一切痛苦就都结束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亲爱的。我就要垮了。哟,给我面罩。这面罩也不顶用了。哦,不顶用了!”

“做深呼吸。”

“我在做。哦,它不灵了。不顶用了!”

“再拿一筒气来。”

“这是刚换的一筒。”

“我真够丢人现眼的,亲爱的,”凯瑟琳说,“可它的确不再顶用了。”她哭了起来,“噢,我想好好地、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现在我用尽力气了,我垮了,面罩也不顶事了。哦,亲爱的,它一点儿作用也不起了。只要能不痛了,就是让我死,我也不再在乎。哦,让它,亲爱的,让它停下来。它又来了,噢噢噢!”她在面罩里急促地呼吸、抽泣着,“不顶用了。不顶用了。不顶用了。不要在意我,亲爱的,不要哭。不要在意我。我是彻底地垮了。亲爱的,我也为你难过,我是那么地爱你,我要好好地挺住。看我这一次的。他们不能为我做点儿什么吗?只要做点儿什么能减轻我的痛。”

“我要让它起作用。我会把它一直开下去。”

“现在就给我吧。”

我一直转动起刻度盘的手柄,在她急促地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以后,她摁着面罩的手松了下来。我关掉麻醉气,拿开凯瑟琳脸上的面罩。她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境中慢慢地醒了过来。

“我刚才感觉好舒服,亲爱的。噢,你对我真好。”

“你要勇敢点儿,我不能总这么做。那样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再也勇敢不起来了,亲爱的。我已经垮了。我被打垮了。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可这太让人难堪了。就这样一直地折磨你,让你痛苦,直到完全搞垮你。”

“再有一个小时,这一切就都过去了。”

“那不是很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对吗?”

“不会。我保管你不会死。”

“因为我不想死,不想离开你,可是这痛把我熬煎坏了,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瞎说。每个人都是这么感觉的。”

“有时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能死。”

“但是万一我死了呢?”

“我不会让你死的。”

“快给我。给我!”

一会儿后,她说:“我不想死。我不会让我自己死掉的。”

“当然不会。”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只是不看你做手术。”

“不用,你只要在这儿就好了。”

“那是一定的。我会一直待在这儿。”

“你对我太好了。哟,再把它给我。多一点儿。它不再起作用了!”

我把刻度盘上的指针转到三,然后转到了四。我期盼着医生快点儿回来。我害怕二以上的数字。

终于来了一位医生和两个护士,他们把凯瑟琳抬到病床车上,我们开始顺着走廊,快速地把病床车推到电梯口,进电梯时,里面的人都贴紧墙,给我们腾地方;电梯开上去后,我们出来沿着走廊,把这橡胶滚轮的病床车推往手术室。医生戴着帽子和口罩,我没有认出他来。另外还有一位医生和几个护士。

“他们得为我做点儿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做点儿什么。噢,大夫,给我再开得大一点儿,好顶用!”

一位医生把面罩放在凯瑟琳的脸上,我从门外看到里面有一个视线很好的、是阶梯形座位的小看台。

“你可以从另一扇门进来,坐在那里看做手术。”一个护士跟我说。

在一道栏杆后面有几排长凳,坐在那里能俯看到白色的手术台和手术台上方的灯光。我望着凯瑟琳。她的脸上戴着面罩,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他们把病床车往里面推。我转身来到走廊里。两个护士匆匆地赶往看台的入口处。

“这是一例剖腹产手术,”其中的一个说,“他们准备做剖腹产。”

另一个笑着说:“让我们正巧赶上啦。我们的运气真不错。”

他们进了通向看台的那扇门。

另一个护士走了过来,也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你可以进来的。进来吧。”她说。

“我还是待在外面吧。”

她赶忙进去了。我在走廊里来回地踱着步。我害怕进去。我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不过借着窗户上的灯光,我能看见外面下起了雨。我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屋子里,看着放在一个玻璃柜里的瓶子上的标签。随后,我又出来,站在空空的走廊里,望着手术室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护士。他用手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只刚剥了皮的兔子),匆匆穿过走廊,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走到他刚进去的那扇门前,看见他们正在处置一个新生儿。医生举起他来让我看。他抓着他的两只脚,拍着他。

“他好吗?”

“挺好。他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觉。他似乎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一点儿也没有做了父亲的那种感觉。

“你不为你有了个儿子感到骄傲吗?”护士问。他们给他做着清洗,然后用什么把他包了起来。我看见一张黑黑的小脸和黑黑的手,可没有见他动,也没有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他做着什么。他看上去很不安的样子。

“不,”我说,“他几乎害死了他的母亲。”

“那不是这个小东西的错。你不想要个儿子吗?”

“不想。”我说。医生正忙着对婴孩进行处置。他倒提着他的脚,拍打他。我没有再看下去。我出来到了走廊里。我现在能进去看看了。我进了那扇门,往看台下面走了几步。坐在栏杆那边的护士跟我招手,让我坐到她们那里去。我摇了摇头,我在现在的地方就能看得很清楚。

我以为凯瑟琳死了。她看上去像已经死了。我能看到的她的那一部分脸是灰白色的。在手术台上方的灯光下面,医生正在缝合一道又深又长的上面布满钳子的刀口。另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在给凯瑟琳上麻药。有两个戴口罩的护士在递着刀剪。这场面就像是一幅宗教审判的图画。在看的中间,我想到我本可以看着他们切开的,但我很庆幸我没有。我不认为自己能忍心看着他们把她的肚子划开。不过,我倒可以望着他们把伤口缝合成一道有点儿拱起的褶子,像一个熟练的鞋匠在快速用线缝合着鞋上的破口一样;我心里舒了一口气。在伤口缝好以后,我到了外面的走廊里,又来回地踱着步。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

“她怎么样了?”

“她挺好。你看我做手术了吗?”

他看上去很疲惫。

“我看你往一起缝合了。那切口挺长的。”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那条刀痕还能长平吗?”

“噢,可以的。”

不一会儿,他们推出了病床车,急速地穿过走廊,到了电梯那里。我跟着也进了电梯。凯瑟琳不断地呻吟着。到了楼下,他们把她放在她原来那个房间的一张床上。我坐在床角的一把椅子里。房间里有一个护士在。我站起来,到了床边。屋子里很暗。凯瑟琳伸出了她的手。“喂,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显得非常虚弱和疲惫。

“嘿,宝贝。”

“是男孩还是女孩?”

“嘘——不要说话。”护士说。

“是个男孩。他长得很长,很宽,黑黑的。”

“他好吗?”

“是的,”我说,“他挺好。”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望了望我。

“我累极了,”凯瑟琳说,“产前的疼痛把我搞垮了。你好吗,亲爱的?”

“我没事。不要说话了。”

“你对我真好。噢,亲爱的,我的身体怕是很难恢复了。他长得什么样?”

“他长得像个刚剥了皮的兔子,一张皱巴巴的脸像个老头儿的。”

“你必须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能再说话了。”

“我这就出去。”

“去吧,买点儿吃的。”

“不。我就在屋外。”我吻了凯瑟琳。她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我跟护士说。她随我一起到了走廊。在走廊里我又往前走了走。

“那个孩子怎么了?”我问。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没有活。”

“他死了?”

“他们不能叫他有了呼吸。可能是脐带缠住了他的脖子。”

“那么,他死了。”

“是的。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男孩。我以为你知道的。”

“不知道,”我说,“你最好还是进去陪凯瑟琳吧。”

我坐在走廊里的一把椅子上,这把椅子后面是一张桌子,桌子的一边用夹子夹着一些护士写的报告,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丝落进从窗户上透出去的灯光里。噢,原来是这样。这个孩子死了。这就是医生看上去为什么那么疲惫的原因。可他们为什么在屋子里还要对孩子进行那样的处置呢?他们想着他也许还能活过来,有了呼吸。我不信奉任何宗教,不过,我知道他该接受洗礼的。但是,要是他从来就没有过呼吸呢。他没有。他压根就没有活过。除了在凯瑟琳的肚子里。我曾多次感觉到他在凯瑟琳的肚子里踢腾。可是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再没有感觉到过。或许他一直被窒息着。可怜的孩子。我真希望我也经受过那样的窒息。不,我没有。这一场死亡还没有结束。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都是你干的事。你死了。你压根就不懂这一切。你[1]从未能得到学习的机会。他们把你[2]抛到这个世界上来,告诉你(游戏的)规则,在他们第一次看到你不在垒上时,就把你杀死。或者是毫无缘由地杀死你,像艾莫那样。或者是像利纳尔迪那样,让你染上梅毒。不管怎么说,到头来,他们总归会杀了你。事情就是这样。不信,你等着瞧,他们会杀了你的。

有一次在营地,我把一根木头放在火上,木头上爬满了蚂蚁。木头开始燃烧,蚂蚁纷纷逃离,起初是往着火的木头中央爬;然后踅了回来往木头的末端去。在末端挤不下时,它们就掉入火中。有一些爬了出来,身体被烧得又焦又扁,在不知所措地四下逃窜。可大多数都是奔向火那边,然后折回到木头的两端,簇拥在那里,最终落入火中。记着我当时在想:这多像是世界的末日,这也是做个救世主的绝佳时机,我只要把这根木头从火上拿开,把它扔到没有火的地方,蚂蚁就可以逃生。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把锡罐里的水泼在木头上,好腾空了它,倒上威士忌酒然后再往它里面掺水。我想那杯浇在燃烧的木头上的水只会把蚂蚁蒸死。

现在,我就是怀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坐在走廊里,等着听到凯瑟琳的消息。护士没有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后,我去到门口,轻轻地推开门,往里面瞧。一开始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因为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和屋子里的昏暗形成强烈的反差。少顷后,我看见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的头睡在枕头上,躺在被单下面的身体显得又扁又平。护士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讲话,随后站起来,到了门口。

“她怎么样了?”

“她没事,”护士说,“你该先去吃晚饭,完了你想回来再回来。”

我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在雨中沿着黑暗的街道,去往咖啡馆。咖啡馆里灯火通明,桌前坐着许多人。我一时看不到有空座,一个侍者走上前来,接过我的湿外套和帽子,领我到了一张桌子前面,一位老者坐在对面,正喝着啤酒,读着晚报。我坐下来,问侍者当天有什么推荐菜。

“炖小牛肉——不过,已经卖完了。”

“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火腿鸡蛋,干酪鸡蛋和泡菜。”

“今天中午我已吃过泡菜。”我说。

“是的,”他说,“的确你今天中午已经吃过了泡菜。”这是一位中年男子,头顶上已经秃了,拿旁边的头发遮挡在上面。他长着一张和善的面孔。

“你想要什么?火腿鸡蛋还是干酪鸡蛋?”

“火腿鸡蛋吧,”我说,“再来杯啤酒。”

“一小杯淡点儿的吗?”

“对。”我说。

“我记得,”他说,“你今天中午要了杯淡点儿的。”

我吃着火腿鸡蛋,喝着啤酒。火腿鸡蛋盛在一个圆盘子里——下面是火腿,上面是鸡蛋。鸡蛋很烫,我吃了一口后,不得不喝了一口啤酒来凉凉我的嗓子。我肚子很饿,跟侍者又要了一份饭菜,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也不去想,只是读着我对面那位男子手中的报纸。那一段讲的是英国人的防线被突破的事。在他意识到我读着他背面的报纸时,他把报纸叠了起来。我想跟侍者要份报,可我无法集中起我的注意力。咖啡馆里很热,空气也不好。桌上吃饭的人大都彼此认识。有几张桌子上打起了扑克牌。侍者们都忙着从酒吧往桌子上端酒。有两个人进来,找不到座位。他们站到了我在的桌子对面。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因为我还不打算离开。现在回医院还太早。我试着什么也不去想,保持完全的平静。那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离开便出去了。我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堆了不少的盘子。在我对面的男子已经摘下眼镜,装到眼镜盒里,叠好报纸放进兜里,现在正手里拿着酒杯,环顾着四周。我突然意识到我该回去了。我叫来侍者,付了账,穿好外套,戴上帽子,走出门外,冒雨赶回医院。

在楼上,我碰到了从走廊那边过来的护士。

“我刚给你住的旅馆打了电话。”她说。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怎么啦?”

“亨利夫人刚才大出血了。”

“我现在能进去吗?”

“不,还不行。医生和她在一起。”

“她有生命危险吗?”

“非常危险了。”

护士回了病房,关上了门。我坐在走廊里。我的一切希望都消失了。我什么也不想,也不能想。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向苍天祈祷她不要死去。不要让她死去。噢,上帝啊,请不要让她死。如果你让她活下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她死去。亲爱的上帝,不要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她死。上帝啊,求求你让她活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不要让她死掉。你已经夺走了孩子的生命,你不要再让她死去。孩子死就死了,但是你不要再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不要让她死去。

护士打开门,用手示意叫我进来。我跟着她到了屋里。我进来时凯瑟琳并没有抬起头来。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床铺的另一边。凯瑟琳看着我笑了。我伏在床前,开始哭了起来。

“可怜的人儿。”凯瑟琳用非常低弱的声音柔和地说。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你没事的,凯特,”我说,“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要死了。”她说;停了一会儿后,她又说:“我憎恨死亡。”

我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碰我。”她说。我松开她的手。她笑了:“可怜的宝贝,你想怎么抚摸,就抚摸我吧。”

“你会好起来,凯特,我知道你会好起来的。”

“我原想着给你写封信,留作纪念,以防不测,可我却未能把它写出来。”

“你想让我给你找个牧师或者其他什么人来吗?”

“我只要你。”她说。一会儿后又说:“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憎恨死亡。”

“你一定不要多讲话。”医生说。

“好吧。”凯瑟琳说。

“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吗,凯特?有什么要我给你拿来的东西吗?”

凯瑟琳笑了。“没有。”少顷,她说,“你不会跟别的女孩做我们做过的事,或者是跟她们说同样的话吧?”

“绝不会。”

“不过,我并不反对你再有别的女孩。”

“我并不想要她们。”

“你说话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必须出去了。他可以过一段时间后再进来。你不会死的。你不要瞎想。”

“好吧,”凯瑟琳说,“我会回来,再跟你一起度过许多个夜晚的。”她说。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请离开病房,”医生说,“你不能再说话了。”凯瑟琳向我眨了眨眼睛,她的脸像纸一样白。“我就在病房外面。”我说。

“不要为我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儿也不怕。这只是对人生的一个肮脏龌龊的玩弄。”

“你真是个可爱、勇敢的宝贝。”

我等在走廊外面。等了很长的时间。护士从病房出来,走到我这里。“恐怕亨利夫人已病得非常重了,”她说,“我怕她是不行了。”

“她死了吗?”

“没有,不过,她已经失去知觉了。”

她的大出血似乎是一次跟着一次。他们无法给她止住出血。我进了病房,待在凯瑟琳身边,直到她停止呼吸。她没能再醒过来,昏迷不久,便死去了。

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我跟医生说:“今晚有我能做的事情吗?”

“没有。没有事情可做了。我送你回旅馆吧?”

“谢谢你,不用。我想在这里再待上一会儿。”

“我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安慰不了你——”

“不用,”我说,“我会节哀顺变的。”

“晚安,”他说,“不用我送你回旅店吗?”

“不用,谢谢你。”

“这是唯一能采取的方案,”他说,“手术证明是——”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说。

“让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谢谢你。”

他从走廊走了,我到了病房门口。

“你现在还不能进来。”其中的一个护士说。

“不,我能。”我说。

“你还不能进来。”

“你出去,”我说,“另外的那个也出去。”

然而,在我把她们撵出去、关上门并灭掉了灯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就像是跟一尊石像在告别。不一会儿,我走了出来,离开医院,在雨中赶回旅店。

[1]这四个你是指这个刚出生就死了的孩子。

[2]这后来的几个你都是泛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