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凯瑟琳顺着湖边去看望住在小旅馆里的弗格森,我坐在酒吧间里读着报纸。酒吧间里有很舒适的皮椅,我坐在一个皮椅里读报,直到酒吧侍者进来。意大利军队没能守住塔利亚门托河。他们退回到皮亚韦河。我还记得这条河。开往前线的铁路在圣多纳附近跨过这条河。河水在这里变得很深,很窄,流得很慢。再往下是滋生蚊虫的沼泽地和运河。那里有一些漂亮的别墅。在战前,我有一次去科蒂纳丹佩佐(在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附近),在那里,沿着山间的皮亚韦河走了几个小时。从山上望下去,它像是一条出鳟鱼的河流,水流湍急,形成一道道浅滩,在岸边岩石的阴影下面是一片片的水潭。在卡多雷,公路离开了皮亚韦河。我在想这河流上游的部队是如何撤下来的。这时酒吧侍者走了进来。
“格雷菲伯爵刚才向我问起了你。”他说。
“谁问起我?”
“格雷菲伯爵。你以前在这里住时他也在这儿的那位老人。”
“他也在这里?”
“是的,他和他的侄女一块儿来的。我告诉了他你也在。他想邀你打台球。”
“他现在在哪儿?”
“他出去散步了。”
“他身体还好吗?”
“看上去他比以前更年轻了。在昨天晚饭前,他一连喝了三杯香槟鸡尾酒。”
“他的台球打得还是那么好吗?”
“是的。他打败了我。我告诉他你在这里,他高兴极了。这儿没有一个人陪他玩。”
格雷菲伯爵九十四岁了。他和梅特涅(1773—1859,曾任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是同时代人,是一位白发、白胡子、举止优雅的老人。他曾经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两国的外交部门任职,他每年的生日宴会是米兰社交界的一件大事。他正奔着一百岁活呢,他打着一手娴熟的台球,这与他那九十四岁的脆弱身体形成鲜明的对照。还是旅游旺季时我在斯特雷萨碰到过他一次,我们玩着台球,喝着香槟酒。我以为这是个很好的习俗,他一百分让我十五分,仍然赢了我。
“你为什么一开始没告诉我他在这里?”
“我忘记了。”
“还有谁在这儿?”
“没有你认识的人啦。酒店一共只住着六个人。”
“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
“我们去钓鱼吧。”
“我只能离开一个小时。”
“好的。带上钓鱼线。”
酒吧侍者穿了件外套,我们便动身了。我们到了湖边,上了条小船,由我划桨,酒吧侍者坐在船尾,解开带有旋转匙形诱饵和铅坠的鱼线,钓湖中的鳟鱼。我们沿着湖岸划着,酒吧侍者手里扯着鱼线,或尔向前把鱼线抖动几下。斯特雷萨沿着湖边的这一带,显得格外冷清。满眼都是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木,关闭的酒店和上锁的别墅。我划向贝拉岛,靠近了岛边的石壁,那儿的水突然变深,你能看见石壁在清澈的湖水中折射成倾斜的,伸进湖底;接着,我们又朝北划向鱼人岛。此时的太阳躲进了云层,湖水变冷,变暗。虽然看到往水面上游的鱼荡起一些水圈,可并没有鱼儿咬钩。
我划到鱼人岛的对面,那里停靠着一些船只,岛上有渔民正在补织渔网。
“我们上去喝一杯好吗?”
“好的。”
我把船停靠在石码头,酒吧侍者拽起鱼线缠好,放在了船底,把鱼饵挂在船舷的上缘。我跳上岸,拴住小船。我们走进一家小咖啡店,在光光的木头桌子前坐下,要了味美思酒。
“你划船累了吧?”
“不累。”
“回去时我划吧。”他说。
“我喜爱划船。”
“也许,你拿着钓鱼线,我们的运气会好起来。”
“好吧。”
“告诉我,战局到底怎么样了。”
“非常糟糕。”
“我不必再去上阵。我年龄太大了,像格雷菲伯爵了。”
“或许,你还得上前线呢。”
“明年,他们会招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去当兵。但我不会去。”
“那你怎么办?”
“离开这个国家。我不愿意去打仗。我曾在阿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的旧称)打过一仗。真晦气。你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傻瓜。”
“再来一杯好吗?”
“好的。”
回去时是侍者划船。我们划到斯特雷萨上边的湖面去钓鱼,然后,又回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钓。我望着11月发暗的湖水和冷清的岸边,一边紧紧地抓着鱼线,隐隐感觉到鱼饵在旋转匙形上转动对鱼线的扯动。侍者荡着长桨,小船每往前涌一下,鱼线就跟着抖动一下。有一次,鱼咬钩了:鱼线突然绷紧,向后猛扯。我赶紧拉线,觉得有鳟鱼挂在了鱼线上,接着钓鱼线又抖动了一下。鱼脱钩跑了。
“这条鳟鱼大吗?”
“很大。”
“有一次,我一个人出来钓鱼,我用牙齿咬着鱼线,鱼线猛地一绷,差点儿把我的牙都拽了下来。”
“最好的方法是把鱼线在腿上缠上几圈,”我说。“这样,你既能感觉到鱼儿的咬钩,又不至于扯掉牙。”
我把手伸进水里。水很凉。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到了大酒店的对面。
“我得回酒店了,”侍者说,“我得在那儿,十一点是鸡尾酒时间。”
“好的。”
我把鱼线拉上来,缠绕在一个两端有凹口的棍子上。侍者把小船靠在石壁间一个凹进去的停泊处,用链子把它锁了起来。
“你多会儿想用船,”他说,“就来跟我拿钥匙。”
“好的,谢谢。”
我们进了酒店,上了酒吧间。我不想在上午这么早的时间再喝酒,于是,我上楼回到我的房间。女侍刚打扫完屋子,凯瑟琳还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尽量什么也不去想。
等凯瑟琳回来,一切又都好了起来。弗格森在楼下,凯瑟琳说。她是过来一起吃午饭的。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凯瑟琳说。
“不会的。”我说。
“你怎么啦,亲爱的?”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是没有事情可做。你现在只有我,而我又出去了。”
“说得没错。”
“很抱歉,亲爱的。我知道,突然一下无事可做了,那种感觉一定不好受。”
“在我以往的生活中,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我说,“现在,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
“但是,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只离开了两个小时。难道你就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吗?”
“我跟酒吧侍者去钓鱼了。”
“你觉得有趣吗?”
“有趣。”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想我。”
“我在前线时就是这么做的。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有事情可做。”
“丢了职业的奥赛罗。”她开玩笑地说。
“奥赛罗是个黑人,”我说,“再说,我也没有嫉妒心。我心里太爱你了,别的什么也装不下了。”
“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地对弗格森呢?”
“我对弗格森总是不错的,除了她骂我的时候。”
“对她好一点儿。想想我们俩彼此拥有对方,而她什么也没有。”
“我觉得她并不见得想要我们所拥有的。”
“尽管你人聪明,可你还是不太懂事,亲爱的。”
“我会好好对她的。”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你真好,亲爱的。”
“她吃了饭不会留下来吧?”
“不会。我会送她走的。”
“完了,我们就上楼来。”
“当然啦。那你认为我会做什么呢?”
我们下楼来跟弗格森一起吃午饭。酒店和它的餐厅的豪华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喝了好几瓶卡普里白葡萄酒。格雷菲伯爵进到餐厅后同我们鞠躬打招呼。他的侄女,长得有点儿像我的外祖母,跟他在一起。我把格雷菲伯爵的情况讲给凯瑟琳和弗格森听,弗格森听得津津有味。气派、奢华的酒店由于住的客人少而显得空荡荡的,不过,饭菜很好,酒也很提神,最后,酒带起了我们大家的兴致。凯瑟琳感觉棒极了。她很快活。弗格森也变得欢悦起来。我自己也感觉挺好的。午饭后,弗格森回了她的旅馆。她想午饭后回去躺一会儿,她说。
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有人敲我们屋子的门。
“谁啊?”
“格雷菲伯爵想知道,你是否能和他打会儿台球。”
我看了看手表;我已经摘掉了手表,放在了枕头底下。
“你要去吗,亲爱的?”凯瑟琳小声地问。
“我想最好还是去吧。”手表上显示是四点一刻,我大声对门外的人说,“告诉格雷菲伯爵,我在五点钟到台球室。”
差一刻五点的时候,我吻了凯瑟琳,到洗澡间去换衣服。我边系领带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穿着便服,连我看着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得记着再买些衬衫和袜子。
“你不会走得时间很长吧?”凯瑟琳问。床上的她显得娇媚,可爱。“你能把梳子递给我一下吗?”
我看她梳着头,她的脑袋略微斜过一点儿,让她的秀发都从一边散落下来。外面已经黑了,床头的灯光照在她的头发、脖颈和肩膀上。我走过去吻她,握着她拿梳子的手,她的头向后仰在了枕头上。我亲吻着她的脖子和她的肩膀。我觉得我爱她快要爱得晕过去了。
“我并不想去。”
“我也不想让你去。”
“那么,我不去了。”
“不。你还是去吧。你只是走一小会儿,完了你就回来了。”
“然后,我们让他们把晚饭送上来吃。”
“你快去快回。”
我发现格雷菲伯爵已在台球室里。他正练习击球,在台球桌上方灯光的映衬下,他显得很脆弱。在牌桌上稍离开灯光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个盛着冰的银桶,里面的冰块上面露出两瓶香槟酒的瓶颈和木塞。我向台球桌这边走来,格雷菲伯爵直起身子,迎了上来。他伸出了他的手:“你也在这里,真是件幸事。你能来和我打球,真是太好了。”
“非常感谢你的邀请。”
“你痊愈了吗?他们告诉我你在伊松佐河附近负了伤。我希望你的身体还跟从前一样好。”
“我很好。你好吗?”
“哦,我一直都挺好的。只是在变老了。我能察觉出我年老的迹象了。”
“我不相信。”
“是真的。比如说,我现在更容易讲出意大利语了。我控制自己不去说意大利语,可是在我累了时,我就觉得讲意大利语要容易得多。因此我知道我一定是变老了。”
“我们俩可以说意大利语。我也有点儿累了。”
“哦,不过,你累了,讲英语对你来说会更容易一些。”
“是美语。”
“是的。美语。那就请你讲美语吧。那是一种听上去很悦耳的语言。”
“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过美国人了。”
“你一定很想念他们。一个人总是想念他自己国家的人,尤其是他自己国家的女人。我有这种体验。我们玩一会儿,还是你觉得太累了?”
“我并不是真的累。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你将让给我多少分呢?”
“你最近玩得多吗?”
“从没玩过。”
“你打得不错。我一百分让你十分吧?”
“你抬举我了。”
“十五分?”
“可以,不过,你还是会赢了我的。”
“我们玩点儿赌注怎么样?你总希望玩点儿赌注的。”
“我觉得这样好。”
“好的。我让给你十八分,我们玩一分一个法郎的。”
他打的一手好球,加上他让我的分,在打到五十分时我只领先四分。格雷菲伯爵按了墙上的电铃,唤来了酒吧侍者。
“请打开一瓶香槟。”他说。然后跟我说:“我们先提提精神。”酒凉得喝起来像冰,不带甜味,很醇。
“我们可以说意大利语吗?你介意吗?现在,我年老的特征开始显现出来了。”
我们继续打球,打几下,呷上一两口香槟,讲话用意大利语,不过很少说话,都在专心致志地打球。格雷菲伯爵打到了一百分,我加上他让我的十八分,只得了九十四分。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现在,我们打开另一瓶酒,你来跟我谈谈战争。”他等着我坐下来。
“谈点儿别的好吗?”我说。
“你不想谈战争?好吧。你最近在看些什么书呢?”
“什么也没看,”我说,“恐怕我让你感到乏味了吧。”
“没有。不过,你应该坚持阅读的。”
“战争期间能出来什么好书呢?”
“有法国人巴比塞[1]写的《火线》。还有《布里特林先生看穿了一切》[2]。”
“不,他没有看穿。”
“什么?”
“他没有把这一切看穿。医院里有这些书。”
“那么,你一直在阅读了?”
“是的,但是没有好的作品。”
“我认为,《布里特林先生》是对英国中产阶级灵魂的一种很好的研究。”
“我不知道灵魂为何物。”
“可怜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知道灵魂是怎么回事。你信教吗?”
“晚上信。”
格雷菲伯爵微笑着,用手指转动着杯子。“我本想在我老了的时候我就会变得虔诚了,可是,我没有,”他说,“很是遗憾。”
“你愿意死后还有来生可活吗?”我刚一问完,便即可觉得我跟他谈到死,极为不妥。不过,他对我提到这个词,倒没有介意。
“这要依生活的质量而定。这一辈子过得快乐,我就希望永远活下去,”他笑着说,“我这一辈子几近于是快活的。”
我们坐在软软的皮椅里,冰桶里放着香槟酒,我们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酒杯。
“如果你能活到我这样的年龄,你便会发现许多事情挺奇怪的。”
“你从未显得老过。”
“确切地说,是身体老了。有时候,我担心我的手指会像一根粉笔那样被轻易地折断。精神并没有老,也没有变得更有智慧。”
“你很有智慧的。”
“不,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判:人老就有智慧。他们并没有变得聪明起来。他们只是变得小心谨慎了。”
“或许,那就是智慧。”
“那是一种乏味的智慧。你最看重的是什么?”
“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不是智慧。你珍爱生命吗?”
“珍爱。”
“我亦如此。因为它是我所拥有的一切。还有举办生日宴会,”他笑起来,“或许,你比我聪明。你不举办生日聚会。”
我们同时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你对战争怎么看?”我问。
“我认为战争是很愚蠢的行为。”
“谁会赢得这场战争?”
“意大利。”
“为什么?”
“因为意大利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一些的国家总是赢得战争吗?”
“在一段时间里,它们会。”
“在那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它们也渐渐变成了比较老的国家。”
“你刚才说你并不聪明。”
“亲爱的孩子,那不是聪明。那是愤世嫉俗。”
“在我听起来蛮有智慧的。”
“也不是什么大智慧。我可以给你举出许多相反的例证。不过,这也不赖。我们喝完香槟了吗?”
“快喝完了。”
“再来一些?等喝完了,我就得换衣服去了。”
“也许,我们把现在还有的喝完就好了。”
“你确定不想再要点儿了吗?”
“是的。”
他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好运连连,快乐,身体非常非常的健康。”
“谢谢你。我希望你永远好好地活着。”
“谢谢。我已经差不多就活到永远了。如果你将来变虔诚了,等我死后请为我祈祷。我已经跟我的好几位朋友讲过,让他们为我祈祷。我原想着我慢慢也能变得虔诚起来,可是我没有。”我觉得他是在苦笑,但我也说不准。他太老了,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所以当他笑的时候,他的皱纹差不多都会动了起来,完全没有了层次感。
“我兴许会变得非常虔诚的,”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将为你祈祷。”
“我一直期盼着我能变得虔诚。我所有的家人在临终前都是很虔诚的。可这种事不知怎么的,一直没能在我身上发生。”
“还有的是时间。”
“或许,已经太晚了。我也许已过了再会有宗教情感的年龄。”
“我的这种情感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到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你谈情说爱。不要忘了,爱情也是一种宗教的情感。”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他往桌子那里迈了一步,“你真好,来跟我打球。”
“很高兴能和你一起玩。”
“我们一起从楼梯走上去吧。”
[1]亨利·巴比塞(1873—1935年),法国记者,作家,一战期间在战壕里写成《火线》。揭露战争罪恶。
[2]这是英国作家威尔斯的一部反战小说,出版于19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