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仕行其义也
凤翱翔于千仞兮
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
非主不依
西汉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在记叙了以身殉志的伯夷受挫遭难的事迹后,感叹道: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余甚惑焉,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北宋程颐、程颢《二程遗书》中有杨遵道笔录的关于程颐的一段话:
先生每读史到一半,便掩卷思量,料其成败,然后却看。有不合处,又更精思。其间多有幸而成,不幸而败。今人只见成者便以为是,败者便以为非。不知成者煞有不是,败者煞有是底。
无论是司马迁,还是程颐,他们所关注的,都是这样一种社会生活情形:一个代表了正义事业的人可能并没有美满的结局。这种现象,孔子称之为“天命”。但孔子虽然承认天命,却并不认为应该顺从天命。在孔子看来,人的伟大不在于能够支配天命,而在于他可以为了信念而矢志不渝地与天命抗争,这就是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所谓的“尽人事而听天命”。
《三国演义》在诸葛亮出山之初就一再表明天命的不可逆转。刘备一顾草庐,遇到诸葛亮的朋友崔州平,两人有过一段对话,不宜草草看过。刘备说:“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崔州平笑道:“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两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两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
崔州平的话,概括起来,无非是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二回还用种种“征兆”来表明“天数”的不可挽回。诸葛亮养兵三年,准备第六次北伐。太史谯周向后主奏道:“臣今职掌司天台,但有祸福,不可不奏。近群鸟数万,自南飞来,投于汉水而死,此不祥之兆;臣又观天象,见奎星躔于太白之分,盛气在北,不利伐魏;又成都人民,皆闻柏树夜哭:有此数般灾异,丞相只宜谨守,不可妄动。”而诸葛亮的回答是:“吾受先帝托孤之重,当竭力讨贼,岂可以虚妄之灾氛,而废国家大事耶!”置天象于不顾,偏要与天命抗争,这正是诸葛亮的卓越之处。
诸葛亮的这种精神,用《论语》的话说,就是:“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或如毛宗岗在《三国志演义》第三十七回总评中所说:“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无论徐庶有始无终,不如不出;即如孔明尽瘁而死,毕竟魏未灭、吴未吞,济得甚事!然使春秋贤者尽学长沮、桀溺、接舆、丈人,而无知其不可而为之仲尼,则谁著尊周之义于万世?使三国名流,尽学水镜、州平、广元、公威,而无志决身歼、不计利钝之孔明,则谁传扶汉之心于千古?玄德之言曰:‘何敢委之数与命!’孔明其同此心欤?”就人可以自觉地与天命抗争,为了正义事业而不计成败利钝而言,虽然失败,也是伟大的。
刘备去世后,蜀汉的事业无可挽回地走上了衰败之路。当年诸葛亮对策隆中,志在以荆州和益州为根据地,北上与曹操争锋,而荆州却已被东吴夺去;蜀汉与东吴,任何单独的一方都不足以与曹魏抗衡,所以必须结成联盟,才能维持三国鼎立的态势,而蜀、吴联盟也已破裂;蜀汉因僻处于一隅,人才本来就少,而关羽、张飞等老一辈已凋谢殆尽。在这种背景下,蜀汉士气低落,人心涣散,只有不断向曹魏展开攻势,才能维系人心士气,不致彻底瓦解;而这种攻势,事实上改变不了战略上的被动局面,不过是以局部的小胜延缓衰败的速度。然而,尽管时运不济,诸葛亮依然百折不挠地支撑着蜀汉。
大举北伐之前,诸葛亮给后主刘禅上了一道《出师表》,我们一般称为《前出师表》。《三国志通俗演义》收有一篇《仇国论》,可与《出师表》对看。《仇国论》是蜀汉中散大夫谯周写给准备伐魏的姜维的。他劝告姜维应该审时度势,不宜轻举妄动。从最终的结果看,谯周的告诫不无先见之明。但正如毛宗岗所说:谯周《仇国论》,不过以成败利钝为言罢了。他不作于武侯伐魏之时,而作于姜维伐魏之时,是因为武侯“非所逆睹”一语,已足以破之。假如人人都明哲保身,谁来竭尽愚忠?假如人人都尽知天数,谁来尽力人事?故后世有报国之志的人,愿读《出师表》,而不愿读《仇国论》。南宋陆游《书愤》诗写得好:“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三国演义》第九十七回“讨魏国武侯再上表”收录了诸葛亮的《后出师表》。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或疑为伪作。但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确与诸葛亮人品相符。
为了蜀汉事业,诸葛亮南征北战,不是运筹帷幄,就是临阵督战,甚至“亲校簿书,自理细事,食少事烦,汗流终日”。部下关切他的健康,劝他不要过度劳累,他感慨地说:“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吾尽心也。”司马懿得悉这种情形,对诸将说:“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果然,诸葛亮积劳成疾,病逝在伐魏前线的五丈原。《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以遒劲的笔力写了诸葛亮临终时的情形: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这是一个伟大的终结。诸葛亮的智慧,诸葛亮的名士风度,因为与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伟大人格结合,才具有千古之下犹令人敬慕的魅力。人格,是诸葛亮生命的基石。
唐人杜甫《蜀相》诗云: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云:
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
杜甫、纪昀所推崇的诸葛亮,是一个把握住了“圣贤立命之学”的先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正是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精神,这种不计成败利钝、矢志不渝地为正义事业奋斗的伟大人格,感动了和正在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清人徐鼒《小腆纪年》记载过这么一件事:李定国起先与孙可望同为叛贼,有蜀人金公趾在李定国军中,多次讲述《三国演义》,斥孙可望为曹操,而期许李定国做诸葛亮那样的人。李定国大为感动,说:“诸葛我不敢期望,但关羽、张飞、姜维,还是可以自勉的。”遂与孙可望分道扬镳。后来努力报国,殉身缅甸,为有明三百年来忠臣义士之殿。徐鼒因此感慨道:如果不是金公趾以诸葛亮等人的精神来感动他,他又怎么会有如此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