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云骑马胜骑牛

二 谁云骑马胜骑牛

骑驴过小桥

独叹梅花瘦

先看看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的两段文字:

两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的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里满壁诗画,中间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

读者也许已经感觉到了,这样的处所,一定住着一位大隐士。不错,小说中的娄家两公子也正是把这草屋的主人杨执中当成了大隐士,以至于“三顾草庐”,做了一桩自以为“礼贤下士”的宏伟事业。然而实际情况如何呢?杨执中身为盐店的管事先生,从不用心料理账目,到头来亏空了七百多两银子。他喜欢幽雅,喜欢脱俗的生活,可他连一家的生计也维持不了,他只是一个“老阿呆”。《儒林外史》对这类隐士是不乏讽刺意味的。

《三国演义》也写到了好几个隐士。他们真有才学,不是浪得虚名之徒,比如那个道号“梦梅居士”的娄子伯,在曹操与马超相拒于渭水时,向曹操献上筑城之法;诸葛亮南征时,军士误饮哑泉之水,不能说话,是“万安隐者”孟节带领蜀兵去饮安乐泉水,从而解了毒。孟节还让军士采摘他草庵前的“薤叶芸香”草,含在嘴里防瘴气中毒。据说已三百多岁的神仙李意也是一个隐者,能知人生死吉凶。刘备再三问他出师东征的吉凶如何,他取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画完便一一扯碎。又画一大人仰卧地上,旁边一人掘土埋之,上写一大“白”字。能预测到刘备四十连营皆被烧毁和白帝城托孤,这位隐士还真有些神仙的本事。

这些隐士的人格也与他们的能耐般配。曹操为表示感谢,厚赏娄子伯,他不受而去;诸葛亮表示要申奏天子,立孟节为王,孟节说:“为嫌功名而逃于此,岂复有贪富贵之意!”诸葛亮要赠给他金帛,他坚辞不受;李意画完图后也立即稽首而去。他们贡献出自己的才学却一无所求,是真隐士,不是走终南捷径的滑头。

隐逸有避世之隐,有避人之隐。

《论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长沮、桀溺在一块儿耕地,孔子经过此地,派子路去打听渡口所在。长沮、桀溺得知那个执辔的长者就是孔子时,劝子路说:“天下大乱,诸侯中无一贤者,孔子将与谁共治天下呢?你与其跟着像孔子这样的避人之士东奔西走,还不如跟着像我们这样的避世之士隐居不出。”他们是宁可隐居于山林,与鸟兽同群的。孔子则志在救世。当子路把两人的话转告孔子时,孔子明确表示“鸟兽不可与同群”,越是天下大乱,越需要坚忍不拔地参与社会变革。孔子还将继续奔波劳碌,周游列国。

《论语》还记载了另一个故事:楚国一个叫接舆的狂人听说孔子要来楚国,就唱着歌来到孔子的车前,他唱道:“凤凰啊,凤凰,你的道德怎么这样衰微呢?过去的已不能挽回,未来的还来得及改正。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执政诸公,危乎其危啊!”在接舆看来,无论是齐鲁,还是晋郑,现实社会都是一片昏暗,所以孔子没有必要到楚国去。以前忙忙碌碌地奔波,毫无结果也就算了,如今尚来得及做的就是归隐。孔子的想法与接舆不同,他下车想把自己的一番救世理论跟接舆讲一讲。但这个狂人不想听,连忙跑开了。

长沮、桀溺和接舆属于典型的避世之隐,他们对于整个社会不再抱有热情。孔子避人,但他没有隐居。儒家也是讲隐逸的。孔子说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也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舍之则藏”和“独善其身”都是避人之隐,是等待明主,一旦遇上他们所认为的明主,“隐”就变为“见”(现)了。

娄子伯、孟节和李意属于避世之隐,但又不完全避世,他们还偶尔出来助他们所认为的明主一臂之力。刘备见到诸葛亮之前,倒是遇到了几个真正避世的隐士。

崔州平对刘备说:“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他的意思与长沮、桀溺和接舆是一样的,即人不可能胜过天命。既然对社会有如此悲观的看法,做一个闲适的隐士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石广元和孟公威也是如此。刘备久闻他们大名,一见大喜,想请二位同到卧龙庄上一谈,他们推辞说:“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避世的隐士给人的感觉真是“极闲极冷”。那位水镜先生司马徽,似乎也是避世的,刘备曾请他出山相助,同扶汉室,他却表示:“山野闲散之人,不堪世用。”不过他向刘备推荐了伏龙、凤雏,这个忙帮得真够大的。

诸葛亮曾是一位隐士。他居住过的卧龙岗,真是一个隐逸的好去处:

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

山脚下荷锄耕田的农夫唱的歌是诸葛亮写的,真是一支看破世事的隐者之歌: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诸葛亮的行踪,真具隐者风度:童子、兄弟只知他闲游去了,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至于具体什么地方,几时回来,一概莫知。这些韵事,与崔州平等人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诸葛亮的不同,在于他的隐是避人之隐。诸葛均唱的那首歌大概是诸葛亮写的,比农夫唱的那一首更能表达他的志向: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所谓“非主不依”,所谓“以待天时”,表明他一直在等待明主的出现,如同黑夜中盼望黎明,如同严冬里盼望春天。“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诸葛亮梦什么呢?毛宗岗推测说:“仲尼之梦,是梦周公;孔明之梦,是梦伊尹。”这话没错。他为刘备做决策时,拿出了一张西川五十四州的地图。可见,诸葛亮高卧隆中,并非真的“躺平”了,他为出山已经酝酿了许久。小说第三十七回引的一首古风,准确地传达出了诸葛亮隐居的深意: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

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湲飞石髓;

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

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

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

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

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

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

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

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

清代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阴司厌恶对名利的热衷,认为种种坏事,都由此而来;但不怎么看重隐逸,因为天地生人,原是为了有补于世事;倘若人人都做巢父和许由,那么至今洪水横流,怕是想找一块隐居之地也找不到。《三国演义》看来也是这个意思,对于隐逸,它更为推崇的是诸葛亮这样的避人之隐。隐逸不是最终目的,遇到了明主还是应该出山。所以毛宗岗愤愤地说,要是三国的名流都去学司马徽、崔州平、石广元和孟公威,而没有志决身歼、不计利钝的诸葛亮,谁来将扶汉之心传于千古?

但事情又不是这么绝对。有一个细节不宜略过。刘备跃马檀溪之后,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当时日将西沉,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刘备叹道:“吾不如也。”遂立马观之。骑马的刘备慨叹自己不如一个骑牛的牧童,此中有深意存焉。是的,像牧童那样,融入自然,品味闲适,品味天趣,与骑在马背上追逐功名荣华比较起来,更加贴近“掌故的三国”,更符合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

说来中国的读书人是非常追求“仕进”的。孔子奔走列国,孟子游说诸侯,仕进即其目的之一。但比仕进更本质的知识阶层的历史使命却是“任道”。当仕进与任道发生冲突时,为了弘道,为了向“势”显示“道”的尊严,他们宁可不再“进取”,其结果,崇拜隐逸的处世态度和行为方式便成为题中应有之义了。中国文化对于隐士的偏爱只有从这一角度才能索解;《三国演义》对于诸葛亮的偏爱也正是基于对道的执着,对知识分子的独立社会角色和文化职能的执着。

隐逸,自有其永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