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堆三国』的特殊风味

五 『柴堆三国』的特殊风味

英雄露颖在今朝

一试矛兮一试刀

民间流传的三国故事,一部分进入了《三国演义》,一部分没有进入。没有进入《三国演义》的那些部分,相当一部分属于“柴堆三国”。农村里面,无论是稻草还是麦草,都是可以做柴烧的。堆在那里,就叫柴堆。农民休息时,常常背靠柴堆,这时候讲的三国故事,就叫“柴堆三国”。“柴堆三国”是民间三国的极端形态。

关于“柴堆三国”,想从两个方面入手加以说明。一是“柴堆三国”的历史观,二是“柴堆三国”在具体情节设计方面的特点。

先讲第一个方面,“柴堆三国”的历史观。

谈到“柴堆三国”的历史观,可以提到一本书,元代刊印的《三国志平话》。这个讲史话本中,容纳了不少“柴堆三国”的内容。

《三国志平话》开头,是宋元时代讲三国故事所共用的开场白,试图对天下三分的缘由做出解释。汉朝本来是一统天下,怎么会变成三国鼎立?开场白讲了一个故事,其实就是对此做出解释。故事说,东汉初年,正是刘秀开国之际,有个叫司马仲相的人,怀才不遇,一天跑进了皇家公园,酒醉之余,乘兴大骂,猛烈抨击社会生活中的种种不平。从秦始皇骂起,一路骂下来,骂得气势不凡。骂够了,还加上一句:这个老天爷,都说他是有眼的,为什么让人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见老天爷也不长眼呀!司马仲相骂够了,心情舒坦,酣然入睡。梦中,他的灵魂被勾,到了天上。注意,勾魂通常都是在人睡着的时候。大概醒着的人,魂是勾不走的。司马仲相也是在睡梦中,灵魂被带到了天上。天公说,你自称怀才不遇,恐怕未必真有才能,我要检验检验。这里有一桩案子,你来做法官。如果判得好,说明你还真有本事;如果判得不好,等着瞧,要给你严厉惩罚。司马仲相借着酒力,一点也不怕,说:什么事?来吧!要他断的是这样一个案子。汉家天下——刘邦和吕后的西汉,本是韩信、彭越、英布这样一些将领浴血拼搏打下来的。打天下的功臣,理应得到丰厚回报。可是刘邦和吕后,不仅没有给予回报,还把这些人一一找借口给害死了。天公让司马仲相来处理韩信等人的冤情。司马仲相看完卷宗,对其间的是非曲直,了然于胸。他的判决如下:刘邦是开国皇帝,得到的好处最多,既然如此,就让他投生为汉献帝;吕后呢,投生为伏皇后。至于韩信,功劳特大,冤屈也特大。有一个掌故,叫“多多益善”。刘邦问他,我带兵,大概十万以上就带不动了,你能带多少兵?韩信答道,多多益善,无论多少兵,我都带得好,越多,带得越好。他功劳大,是因为能耐大。而功劳越大,冤屈也就越大。所以司马仲相说,韩信,让他投生为曹操好了,让他把汉朝的中原都占了,让他把汉献帝软禁起来,让他把伏皇后干掉。还有彭越和英布,功劳也不小,一个投生为东吴孙权,一个投生为西蜀刘备,把汉朝的天下各占那么一块。三分天下,以报从前的冤仇。

与司马仲相的断案相配合,《三国志平话》还有四句开场诗,是这样写的:“江东吴土蜀地川,曹操英勇占中原。不是三人分天下,来报高祖斩首冤。”江东是吴的地盘,西蜀是刘备的地盘,中原是曹操的地盘。看上去像是曹操、刘备、孙权三分天下,其实是韩信、彭越、英布来报汉高祖刘邦的斩首之冤。这就是民间三国关于三国历史的解释,其核心在于因果报应。

天公听了司马仲相的判决,欣然认可,说,你这个判决挺好。三分天下,总归是要合一的,既然如此,你就投生为司马懿,把三分天下整合为一统天下,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还有一个人物,叫蒯通,是西汉初年的一个纵横家。天公说,蒯通就投生为诸葛亮吧,不然司马懿就少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多没趣呀。看得出来,在《三国志平话》里,除了几个帝王,唯有诸葛亮被特别加以强调。

说了“柴堆三国”的这种历史观,我们要问,史家的历史观是怎么样的?

说到中国史家的历史观,有必要注意“二十四史”的写法:中国古代没有一部叫作中国通史的书,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王朝史。即使是《史记》,也是若干王朝史的连接。实际上,司马迁仍是把每一个王朝当作独立时段来加以处理的,他并不认为后一个王朝和前一个王朝之间,是连续性发展的关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也是如此。史学家余英时就此做过一个归纳。余英时说,中西文化之同远远大于不同,中西文化在本质方面常常是一样的,它所不同的只是一些细节。比方说,欧洲人喜欢用刀叉吃东西,中国人喜欢用筷子吃东西,其实只是细节不同,吃饭吃菜还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异。在这个论述的基础上,余英时加了一句:如果说中西之间有什么重要的文化观念的差异,可以说,西方人是注重进化论的,他们认为历史是一条线往前发展的;而中国人是注重循环论的,认为每一个王朝都有其独立的循环过程,从奠基开始,到发展、兴盛、衰亡,每一个王朝,都同样地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后一个王朝,往往会经历前一个王朝所经历过的循环,而并不是在前一个王朝的基础上继续推进。概括说来,西方的历史观讲进化论,中国的历史观讲循环论。《三国演义》的开头,有这样一句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所体现的,可以说是典型的史家历史观。

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史家会这样认识历史,为什么每个王朝都被视为必不可免的循环?

循环论实际上是基于这样一些事实:每一个王朝发生、发展的过程中,通常伴随着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每一个王朝,那些不劳而获的人,总是逐渐增加,越来越多。原因是,每一个王朝都有它的皇族或相当于皇族的一个群体。在得到天下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是他们家的,在资产的分配中,理应得到格外的好处。比方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把他的所有儿子都封到不同的地域做了藩王。一个藩王,可以征用相应地区的税收。经常看到一个表述,说某王食多少户,就是有多少户的赋税,那是给他用的。这些人不劳而获,享有特殊权利。而每一个皇族的人数,总是在增长中,往往是几何级增长。当年没有计划生育,平均下来,一对夫妻至少生四个孩子,若干年后便多了四对夫妻,四对夫妻至少生十六个孩子,若干年后又多了十六对夫妻。这样不断增长,到一定时候,就会给国家造成沉重的经济负担。要养活那么多不劳而获的人,这个压力是非常大的。

第二种情况,是人口增长太快。每一个王朝建立之初,日子都比较好过。这是因为,刚刚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战乱所造成的是人口的急剧下降。人口少,土地多,生活压力小,日子当然好过。大体说来,这种好日子在50年到100年左右。在这之后,土地和人口之间的平衡关系就打破了。土地少,人口多,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争夺生存资源的冲突便越来越剧烈。这个时候,要让老百姓不闹事,已经有困难了。

而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国家的政治生活中还出现了第三种情况:社会风气变坏。一般说来,王朝开国之初,社会风气是比较淳朴的。这一代人,都是吃过苦的,他们对于生活的要求,对于享乐的要求,总体上不会太高。但是第二代、第三代,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他们是在优裕环境中长大的,对于享乐的要求越来越多。富商大贾且不说他,要说的是那些有权力的人。有权力的人,俸禄再高,也满足不了奢侈生活的需要,于是把目光转向了灰色收入。一旦灰色收入成为收入的重要部分,甚至主要部分,直接后果就是社会风气变坏、贫富差距拉大。它所造成的是许多人的心态不平衡。孔子曾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一样穷,人们心态是平衡的。一个人那么有钱,另一个人那么缺钱。或者说,一个人有三千万,另一个人只有两百万。这个人虽然有两百万,心理还是不平衡。何况还有许多人贫病交加、生活无着。俗话说,饥寒起盗心。人到了生活无着的境地,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动乱的概率就非常高。即使没有外来的入侵者,一个王朝在两百年到三百年之间,通常也会发生内乱。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都是如此。这个内乱也就是“合久必分”。大乱之后,一个新的政权建立,进入新一轮循环,这就是所谓“分久必合”。“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就是中国古代史家所广泛认可的历史观。

可以看出,“柴堆三国”的历史观是有趣的,但是没有道理。与史家的历史观相比,就更显得有趣而无道理。

接下来讲第二个问题,侧重于从具体情节方面考察“柴堆三国”的特殊趣味。

“柴堆三国”中的一个段子,是讲关羽第一次见到周仓,两个人比高下的事。关羽感觉周仓还可以造就,要他跟着自己去干。周仓不乐意,说,我凭什么跟着你干?你要是比我有能耐,我跟着你干还行;你要是能耐没我大,我就干掉你了,还跟着你干?于是两个人开始比试。比试包括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迎风把柴草扔过一条水沟。只要是柴草,多少不限。周仓耍滑头,以为扔的越少,越占便宜。于是他抽出一根,迎着风往水沟那边扔。可以想见,不仅没有扔过去,柴草还被吹到他的身后去了。一根柴草,太轻了,很容易被风吹走。轮到关羽了,他拿起一捆柴草,朝沟那边扔过去。一捆柴草就有分量了,至少几斤,或者十几斤。只要你的力气足够大,哪怕是迎着风扔,也不会被吹回来。关羽用力一扔,那捆柴草不仅过了水沟,而且过了好远。第一个环节,周仓输了,但还是不服,咬定再比一轮。比什么呢,正好地上有蚂蚁,周仓说,看谁能一次把蚂蚁干掉。周仓先来。他以为,上一轮他输在想省力,这一轮一定要多使点力。周仓握紧拳头,对准蚂蚁使劲打过去。拳头捏紧了,有四个点比较高,有三个点比较低。正是低凹的地方,让蚂蚁逃得了性命,没有打着。轮到关羽了,他伸出一个指头,瞅准蚂蚁轻轻一摁,蚂蚁便死了。这是第二轮,周仓又输了。他心服口服地说,你真的比我有本事。于是服服帖帖地跟着关羽走了。

这是“柴堆三国”中一个比较经典的故事。从这一类故事,可以对“柴堆三国”的特点体认得更加清晰:它毫无道理,却极为有趣。也可以说,它极为有趣,正是因为毫无道理。这一类故事在民间流传极为广泛,因为老百姓讲故事,并不在乎它有没有道理。道理自有“四书”“五经”来教,不需要总是拿道理来说事。干活累了,坐在草堆边,就是想听一个有趣的故事。有趣就行,有没有道理无关紧要。

现在要问,《三国演义》与“柴堆三国”是什么关系?可以这样说,《三国演义》写诸葛亮,写张飞,有节制地采用了“柴堆三国”的一些内容。比如,“三顾茅庐”,刘备去拜访诸葛亮,第一次没有见到,第二次又没有见到,第三次呢,诸葛亮倒是在家,可是在睡午觉,大概是要考验考验刘备的诚意。张飞急了,说,他摆什么谱?等我到他的房子后面点一把火,看他起不起来。这样一个张飞,就是来自“柴堆三国”,与历史上的张飞是不一样的。历史上的张飞,有两个重要特点。第一,他是书法家,书法非常之好。第二,对士兵态度严厉,但是对士大夫礼貌有加。为什么对士大夫讲礼貌,因为他自己有文化啊。张飞的文化程度,可能比刘备的文化程度更高。刘备喜欢遛狗、讲究穿戴,耽误了很多宝贵的学习时间。张飞耽误的时间少,肚子里墨水挺多。当然,他同时也是一个将军。两方面合起来,就是儒将。可是,到了“柴堆三国”,他成了一个类似李逵的人,经常做一些粗人才做的事。粗人张飞,主要是“柴堆三国”塑造出来的。

诸葛亮的故事也有一些来自于“柴堆三国”,比如他的特异功能,还可以举一个例子,是关于“八阵图”的。历史上确曾有过“八阵图”,杜甫一首诗就说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八阵图》)。只是,历史上的那个“八阵图”,其实只是一种可以变出多种花样的阵式,目的是让对方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套路,防不胜防。虽然高明,但也并非神秘莫测。可是到了《三国演义》中,八阵图几乎成了法宝或神通。那是在陆逊打败刘备之后。有人向陆逊建议,说刘备已落到了孤穷境地,兵也少了,士气也没有了,这个时候,可以一鼓作气,赶紧去抓他。这是历史上的情形。陆逊否定了这个建议。陆逊明白,这一次要抓住刘备,确有可能。但他不想活捉刘备。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已料到,孙、刘开战之时,曹魏必然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陆逊得尽快把主力调到合肥,以迎击曹魏。如果主力部队不及时赶到合肥的话,孙氏政权就有可能面临泰山压顶的厄运。二是从长远考虑,必须留着刘备。三分天下,孙吴一家是抵挡不住曹魏的。孙、刘之间虽有矛盾,但还是必须留下刘备,以分担来自曹魏的压力。三国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复杂关系。例如,当吕蒙即将把关羽置于死地,也就是关羽败走麦城之前,有人向曹操建议,说可以趁势把关羽干掉。反倒是曹操说,赶紧下令,一定要放走关羽。曹操的考虑是,关羽现在是东吴的死对头,把他留着,可以成为东吴的祸害。这些事实表明,三国之间,是非常复杂的一种关系。陆逊不去活捉刘备,就是基于这样一种现实的利害权衡。不过,到了《三国演义》中,虽然也交代了这个因素,但却有意强化了另外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是说,陆逊的军队走到一个地方,突见阴云四起,杀气腾腾,仿佛埋伏了十几万兵马。这就是当年诸葛亮用石子排成的“八阵图”,它能造成仿佛有十几万伏兵的效果,陆逊也因此不敢继续前进。这个细节,就把“八阵图”的功能写神了。明人朱国桢《涌幢小品》说:“夔门有武侯八阵图,士女以七日游此,谓之踏迹。八阵图,一在夔州之永安宫殿,一在新都之弥牟镇。杨升庵谓在永安宫者,乃武侯从伐吴,防守江路行营布伍之遗制,非也。此图乃武侯应先主之召,入蜀时所布,非伐吴也。先主伐吴,武侯未尝从;惟临终受遗托时,又一到永安耳。而说者谓孔明预知先主败走,设此一迷陆逊,未知果否。”朱国桢是腹笥甚丰的学者,所以他对“柴堆三国”的说法将信将疑。

结论是,《三国演义》成书时,大量“柴堆三国”的内容已被排除在外,但那些与诸葛亮、关羽、张飞有关的一些情节,仍有少量来自“柴堆三国”。与“柴堆三国”的原貌有所不同的是,《三国演义》在采用这些情节时,注意与政治、军事大局的关联,注意与历史事实之间的衔接,也注意分寸感的把握。正是这样一些情节,让《三国演义》比《三国志》更有魅力。如果没有这些内容,如果《三国演义》和《三国志》的风格和内容大体一致,还会有那么多的读者吗?《三国演义》有节制地采纳“柴堆三国”,这是一个明智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