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宗岗何以要把『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词放在卷首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毛宗岗本《三国演义》中的许多掌故,虽然与三国时期的政治风云往往并无直接联系,看似游离了《三国演义》的主旨,但却意味深长地表达了明清之际文人士大夫的历史感慨,丰富了《三国志演义》的内涵。
且看其中的几个掌故。第二十二回,陈登向刘备提到郑玄,《三国演义》于是插入了这几件轶事:
郑康成名玄,好学多才,尝受业于马融。融每当讲学,必设绛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听讲三年,目不邪视,融甚奇之。及学成而归,融叹曰:“得我学之秘者,惟郑玄一人耳!”
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风雅如此。
事出《世说新语·文学》,意在呈现郑玄的名士风流,与《三国演义》所展现的百年历史纷争当然没有直接关系。
再如第十一回介绍孔融:
自小聪明,年十岁时,往谒河南尹李膺,阍人难之。融曰:“我系李相通家。”及入见,膺问曰:“汝祖与吾祖何亲?”融曰:“昔孔子曾问礼于老子(按:老子姓李名耳),融与君岂非累世通家?”膺大奇之。少顷,太中大夫陈炜至。膺指融曰:“此奇童也。”炜曰:“小时聪明,大时未必聪明。”融即应声曰:“如君所言,幼时必聪明者。”炜等皆笑曰:“此子长成,必当代之伟器也。”
事出《世说新语·言语》,与《三国演义》所展现的百年纷争也没有直接关系。
又如第一百零七回,夏侯霸向姜维介绍魏国的两个可畏的后生,钟会和邓艾:
(钟会)字士季,太傅钟繇之子,幼有胆智。繇尝率二子见文帝,会时年七岁,其兄毓年八岁。毓见帝惶惧,汗流满面。帝问毓曰:“卿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帝问会曰:“卿何以不汗?”会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帝独奇之。及稍长,喜读兵书,深明韬略,司马懿与蒋济皆奇其才。
艾为人口吃,每奏事必称“艾……艾……”。懿(司马懿)戏谓曰:“卿称艾艾,当有几艾?”艾应声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其资性敏捷,大抵如此。
事出《世说新语·言语》。有意味的是,夏侯霸跟姜维谈论的是关系到蜀国存亡的重要话题,不会津津于日常琐事。让夏侯霸谈论那么多的掌故,不过是毛宗岗喜爱掌故的作风在叙事中的表现。喜爱掌故,并因此写出了一个“掌故的三国”,《三国演义》就不是只有金戈铁马,而是在肃杀的刀光剑影中透出几分徐行缓步的气象。
即使是志怪片段的罗列,也接近于谈论掌故的效果。第十一回开篇提到糜竺的一件轶事:糜竺曾经到洛阳做买卖,乘车回家的途中,一个美妇人请求搭他的车。糜竺于是下车步行,把车让给妇人坐。妇人叫他上来一起坐,他上车后,端端正正坐着,目不斜视。妇人临别时对糜竺说:“我乃南方火德星君也,奉上帝敕,往烧汝家。感君相待以礼,故明告君。君可速归,搬出财物。吾当夜来。”说完就不见了。糜竺大惊,飞奔到家,把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夜里果然失火了,房屋烧为灰烬。糜竺因此广舍家财,济贫救苦。事出《搜神记》卷四。它对于刻画糜竺这个人,几乎没有作用,因为丝毫不能增加糜竺作为一个谋士的光彩。不过,正是因为它“无关大体”,才具有掌故的悠然意味。
《三国演义》的最后一回依然津津于掌故的罗列。例如叙羊祜在军中,常穿轻裘,系宽带,不披铠甲,帐前侍卫也不过十来人。他死后,无论是南州百姓,还是江南守边将士,都悲伤而泣。襄阳人想起羊祜在世时,常到岘山游玩,便在这儿建庙立碑,四时祭祀。路过者见了碑文,都感伤落泪。所以,此碑名叫“堕泪碑”。又叙杜预为人,老成练达,好学不倦,最爱读左丘明《春秋传》。平时随身携带,外出也让仆人带着。时人称他有“《左传》癖”。
关于“掌故的三国”,毛宗岗的回前总评有这样几句说明:《三国演义》写两军相持,斗智斗勇,令人感觉荆棘成林,风云炫目。忽然夹入一段轻松的掌故,令人气定神闲,耳目顿易,感觉险道化为康庄,兵气销为日月。毛宗岗的回评说出了他的阅读感受,我们则想就他的阅读感受做进一步的诠释。
掌故风味的意义与中国古典的咏史诗有相通之处。中国古典的咏史诗,时常感慨人世的沧桑和山水的永恒。无论多么显赫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与自然界的山水相比,都是短暂的。初唐王勃的《滕王阁》诗说:“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中唐白居易的《灵岩寺》诗说:“馆娃宫畔千年寺,水阔云多客到稀。闻说春来更惆怅,百花深处一僧归。”北宋苏轼的《法惠寺横翠阁》诗说:“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无不弥漫着一种山水永恒而人世沧桑所触发的幻灭感。
这里应该提及苏轼的《前赤壁赋》。苏轼不仅写出了因人世沧桑与山水永恒的巨大反差而产生的幻灭感,还写出了一个心智卓越的人,面对这种幻灭感所选择的人生态度。当苏轼和友人泛舟江上,在悲凉的箫声中心有所动时,他们谈论这样一个话题——“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吗?想当年,他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何等英雄!如今他在何处呢?“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早已消失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了。连曹操这样的伟人尚且抗拒不了人生无常的悲剧,何况我们这样“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的寻常百姓呢?短促有如蜉蝣寄生于天地之间,渺小有如粟米依存于大海之中,人是多么卑微。但接下来,苏轼提出了另一种衡量人生价值的尺度。“客亦知夫水与月乎?”水虽然流去,水还是水;月亮虽然时圆时缺,月亮还是月亮。从变动的一面看,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没有一刻工夫能保持原样;从不变的一面看,则外物与我都不会消失。人以自然的方式对待自然,就能最终融入自然,成为宇宙的一部分。苏轼所选择的,就是一种具有掌故风味的人生态度。的确,人生的最高境界并不在于功成名就,恬淡闲适的隐逸情调是比刀光剑影的杀伐征战更能提高人的尊严和生命意识的。“会将一副寒蓑笠,来与渔翁作往还。”陶然于清风明月之间,人类就可以与山水自然合为一体。
在毛宗岗生活的清初顺、康年间,幻灭感是弥漫在汉族士大夫文人中的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时代情绪,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横亘着一片精神的废墟:他们以为至少还可以延续一百年的大明王朝,却突然瓦解,他们视为神圣的“夷夏大防”观念,也受到现实的嘲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盛衰无常,而是一种文明的盛衰无常。这种幻灭感在所有的文体中都有深切的表现。在词中,有陈维崧的《点绛唇·夜宿临洺驿》,更有朱彝尊的《卖花声·雨花台》: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在戏曲中,有《长生殿》第三十八出《弹词》,更有《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且听《余韵》那段归结全剧的唱词:
(丑扮渔翁)[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并非偶合,毛宗岗修订《三国演义》这部直接描写政治格局变动的历史演义时,也以一首吊古词开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出自明代杨慎所著《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后改称《廿一史弹词》)的第三段。明代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原无此词。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特意将它放在卷首,旨在以吊古伤今的情调笼罩全书。那些英雄人物,那些血雨腥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殆尽了,剩下的只有那亘古不变的青山夕阳、秋月春风。拿“滚滚长江东逝水”这首吊古词与苏轼的《前赤壁赋》对读,对于毛宗岗何以热衷于掌故,可以获得更加深切的理解。
滚滚大江,巍巍青山,超越了是非成败,是那样的壮阔,又是那样的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