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孔明出场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这是隐士、高人水镜先生司马徽向刘备透露的一条十分重要的“人才信息”。刘备忙问这二人究竟是谁,水镜却不明示,只是抚掌大笑道:“好!好!”好不容易透露了如此宝贵的信息,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是吊刘备的胃口,也是吊读者的胃口。刘备一夜没睡好觉,夜里他听到有人和水镜对话:
水镜:“元直何来?”
“其人”:“久闻刘景升善善恶恶,特望谒之。及至相见,徒有虚名,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者也。故遗书别之,而来至此。”
水镜:“公怀王佐之才,宜择人而事,奈何轻身往见景升乎?且英雄豪杰,只在眼前,公自不识耳。”
“其人”:“先生之言是也。”
刘备听了大喜,暗忖“其人”必是伏龙、凤雏。想出来见个面,又不便造次。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忙向水镜询问“其人”姓名,伏龙、凤雏果系何人,水镜只是笑答:“好!好!”对谜底仍是守口如瓶。
其实,“其人”既不是伏龙,也不是凤雏,他叫徐庶(字元直),也是一个难得的奇才。后来他为刘备效劳过一段短暂的时日。当他不得不离开刘备的时候,刘备哭道:“元直去矣,吾将奈何?”然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刘备忧伤地望着徐庶远去,忽然又见他拍马而回。原来他要向刘备推荐一个人。他说刘备若得此人,无异于周文王得姜子牙,刘邦得张良。如果以徐庶本人与之相比,那就等于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此人曾经自比管仲、乐毅,但在徐庶看来,管仲、乐毅都不如他。“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如此了得的人物,究竟是谁呢?直到此时,徐庶才把水镜“保留”的信息和盘托出了:此人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此人就是卧龙。这是诸葛亮的姓名第一次在《三国演义》中出现。
毛宗岗在《三国演义》第三十六回总评中说:“孔明乃《三国志》中第一妙人也。读《三国志》者,必贪看孔明之事。乃阅过三十五回,尚不见孔明出现,令人心痒难熬。及水镜说出伏龙二字,偏不肯便道姓名,愈令人心痒难熬。至此卷徐庶既去之后,再回身转来,方才说出孔明……写来如海上仙山,将近忽远。绝世妙人,须此绝世妙文以副之。”“诸葛亮”姓名的道出尚且如此曲折,如此郑重,可以想见,他的出场,必然更加不同寻常。
刘备“三顾茅庐”,就是为诸葛亮出场特意安排的隆重仪式。
这个仪式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刘备去拜访孔明,两次都跑了空趟,第三次才请出了这位卧龙。整个情节没有什么扣人心弦的地方,其实比较平淡。可是在小说家的笔下,拜访的对象神秘莫测,拜访的过程扑朔迷离,本来简单的仪式,因而显得复杂而又隆重。
之所以获得如此效果,是因为小说家在此放弃了很多特权,他和刘备一样,也是一个初到隆中的陌生人。本来,小说家是可以全知全能的,他既可以向读者报告刘备的行踪,也可以报告与此同时的诸葛亮的状态,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的便是这个意思。但罗贯中没有这样做,他放弃了全知全能的写法,把自己隐藏起来了,所有的信息都从刘备那儿来,刘备见到的、听到的,《三国演义》才写;刘备见不到的、听不到的,《三国演义》就不写:一切以刘备的所见所闻所知所了解为限。在叙事手法上,这叫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又叫单人物角度,又叫有限范围内的全知作者。其特点,正如美国学者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所说,作者被限定在某个范围之内,叙述者即作者不再同所有的人物处于相同的距离,他只同其中一个人物比较接近;我们只能从这个人物那里得到信息,作者不能告诉读者这个人物所不知道的东西。
一顾草庐,未能见到诸葛,归来途中,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刘备猜测此人必是卧龙,赶忙下马向前施礼。不过,刘备认错了人。此人不是诸葛,而是诸葛的朋友崔州平。二顾草庐,听到路边酒店中有人击桌而歌,吊古感今,非常人所能吟咏。刘备疑心卧龙就在里面,便下马入店,见二人对饮:一个白面长须,一个清奇古貌,刘备作揖问道:“二公谁是卧龙先生?”这一次他又错了,这两人中仍没有诸葛亮,他们是诸葛亮的朋友石广元和孟公威。到了庄上,看到草堂上一少年拥炉抱膝,吟咏歌唱。刘备待其歌罢,上堂施礼道:“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少年连忙解释道,他不是卧龙,而是卧龙之弟诸葛均。他还告诉刘备,家兄出外闲游去了。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刘备无奈,只得留书一封,三致殷勤之意。正上马打算回去,忽见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后随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吟诗一首: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刘备料想,这次定是卧龙了,忙滚鞍下马,向前施礼。可是他还是错了!此人是卧龙的岳父黄承彦。
第三人称限知叙事手法可以产生两个效果。一是将几个松散的事组合在一起,使之看起来紧凑而富于戏剧性。在《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中,农夫荷锄而歌,崔州平从山僻小路而来,石广元和孟公威凭桌对饮,路遇卧龙之弟诸葛均和卧龙的岳父黄承彦,情节之间并无因果联系,情节本身也颇为平淡,但由于采用了统一的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就将几个片段组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二是增强了故事的神秘感,尤其是诸葛亮的神秘感。由于刘备在卧龙岗上是一个外来人,他不了解诸葛亮以及卧龙岗上的人、事、物,因此一切都成了雾花水月。模糊有其自身的价值,好莱坞电影界就惯以避免他们的明星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做法来维护他们的魅力。“三顾茅庐”之于诸葛,也是尽量把他保持在模糊状态,以此来表现他的超常或不同寻常。
对刘备一次又一次的推测和误会,毛宗岗的评语打比方说,这就好像漫漫长夜里盼望曙光,看见灯光以为是曙光,看见月光也以为是曙光,看见星光又以为是曙光。又好像久旱盼雨,夜里听见风声以为要下雨,听见泉声以为下雨了,听见漏声以为雨来了。如同《西厢记》写的那样:“风动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但这些都仅仅是“以为”,是“疑”,是推测,诸葛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刘备心里,在读者心里,还是一个未解的谜,一个不知何时才能解开的谜。毛宗岗分析说,这一篇着力写诸葛,但诸葛并未正面出场。原来,善于写超常人物的作家,往往不在实处写,而在虚处写。写他如同闲云野鹤,踪迹不定,才给人远离尘世之感;写他如同威凤祥麟,难以目睹,才给人气象森严之感。
“三顾草庐”,如同云散日出一样,难得诸葛亮这次没有出门。可这位卧龙还是不肯轻易露面,他大白天睡觉,让刘、关、张在外等了半天。醒来口吟一诗,到后堂更衣,又是半天,方整衣冠出来迎接客人。这时,我们才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诸葛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貌。
诸葛亮的出场仪式如此隆重,那种气象,在《三国演义》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