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君临的帝王
宫廷仪礼的复兴
在学问、政治方面,后鸟羽也堪称一位巨人。他领导了宫廷仪礼的复兴。其契机,是时值31岁壮年的后鸟羽在承元四年(1210)十一月,成功令土御门让位于皇太弟守成亲王,实现了顺德的践祚。顺德是宠妃修明门院重子所生皇子,因才气焕发而深得后鸟羽欢心。后鸟羽令其在14岁的弱冠之龄践祚为天皇,并亲身向其示范何为政治。在院、天皇、摄政三者之间,后鸟羽作为院,几乎在后鸟羽院政的整个时期都把持着绝对的最高权力,土御门、顺德两位年轻天皇、优秀歌人摄政九条良经,以及在其急死后继任摄政,继而出任关白的近卫家实都在其统率之下。正式的帝王顺德在建保(1213—1219)后半至承久年间(1219—1222)表现出了自立的倾向,而这也是接受后鸟羽教育、影响的结果。
另外,在现代政治中,主权者的行政是为国民提供服务,但当时的政治则不同,为政者遵循先例、按照程序,准确无误地执行宫廷仪礼是为政治。当时的人们认为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实现国土安泰、五谷丰登,而且还可以维系为政者统治的安定。于是,贵族们就将宫廷仪式、祭礼的程序、手续、先例等详细地记录在日记中,有意图地对相关知识与情报进行收集、积累,以避免在仪礼的场合出现错误,并且可以自如地应对任何询问。而且,为避免子孙献丑于人前,日记还被作为家族秘藏、不外传的资料保存。
但是,在保元之乱后的动荡中,无法按照先例执行仪礼的情况屡见不鲜,所谓政治的衰退成了一种常态。尽管如此,备感危机的贵族却为数不多。而唤醒这群贪图安逸之臣的,正是后鸟羽。
习礼与公事竖义
首先,后鸟羽认为,作为治天之君,其本人必须对全体有所掌握,于是便发挥他天生的魄力,开始奋力学习宫廷仪礼,很快就读完了藤原赖长的日记《台记》、九条兼实的日记《玉叶》等由诸家呈上的仪礼相关资料。在加深了对仪礼的理解后,后鸟羽马上就着手开展仪礼教育,即习礼与公事竖义。
习礼即仪式的预行演练,公事竖义则是采用寺院内论义佛典的形式、以宫廷仪礼为主题的一种口头考试。九条兼实之孙道家的日记《玉蕊》记载,在顺德践祚的第二年(1211),改年号为建历后不久的三月二十二日,后鸟羽就举行了“节会习礼”,道家被指定为负责统筹的内弁之职,并且因执行得力而受到了后鸟羽的称赞。此时,距顺德践祚刚刚过去五个月(承元五年即建历元年,在一月后还有一个闰一月)。由此,可见后鸟羽超强的学习能力、为达目标的实行力以及对教育的热情。
另外,在确定顺德的大尝会之期为建历二年(1212)十一月后,后鸟羽提前一年多时间在建历元年(1211)九月就举行了以大尝会为题的公事竖义。大尝会是天皇一世一次的重要祭仪。后鸟羽将关白、太政大臣等众多廷臣召集至院御所,分十组进行论义。藤原定家的日记《明月记》九月二十五日条记载,如果出现错误,后鸟羽就会敲响地板进行指出。出席者中有人因此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贵族们为此也是拼尽全力。《明月记》就记录下了公事竖义前战战兢兢、为仪礼学习而精疲力竭的贵族形象。不过,由此不难想象的是,在建历、建保年间宫廷仪礼得以复兴。朝廷政治恢复了应有的状态。后鸟羽将这些经验之谈记录在了《世俗浅深秘抄》这本宫廷仪礼的故实书内。顺德在其父亲的影响下,也在内里举行习礼,且著有故实书《禁密抄》。如前文所言,将学问、音乐、和歌视为天皇必修教养的,正是这本《禁密抄》。
如果将后鸟羽与贵族们的君臣关系放置在现代,就好比传统大企业中四代独裁的会长(从白河算起,后鸟羽为第四代治天之君,如果将天皇比作现役社长的话,那后鸟羽就相当于第四代会长)与管理职社员的关系。充满活力且能力极强的会长多次亲自主持社内研修。处于管理职的社员不仅不能不出席,而且如果不努力学习的话还会当众丢丑,甚至影响晋升。并且,社长还是会长方针的支持者,也召开类似的研修会。也许企业的业绩会因此提升,但对社员而言却苦不堪言。贵族们着实很是辛苦。
水无濑殿的君臣关系
然而,与充满紧张感的习礼、公事竖义不同,也有可以享受自由、满足玩乐之心的场所。距离京都不远不近、可以瞭望水无赖川的离宫水无濑殿就是这样的地方,“瞭望”歌就是创作于此。来到水无濑殿,后鸟羽可以尽情享受解放的自由。游船享乐、骑马狩猎、围棋、象棋、双六、连歌、猿乐、召来游女唱诵今样、郢曲(歌谣的总称)等等,终日纵情享乐。近臣们在这里同样也可以得到稍许放松吧。
水无濑殿中有后鸟羽制定的有趣规定。《明月记》载,后鸟羽要求家臣们穿着殿上人的常服“水干”。尽管禁止奢华,但也需要十分别致、用心衣着。并且,后鸟羽本人作为主君也穿着水干。全员穿着水干,不论身份高低上下,共享愉悦时光的做法,变相创造出了一个自由、平等的非日常的世界。后鸟羽的目的就在于此,正是要在主君与臣下间建立一种同志般的君臣关系。
但是,这种自由、平等以及同志关系自始至终都是后鸟羽设定的。根据《明月记》建仁二年(1202)七月二十一日条的记载,或许是因为自由过度,当后鸟羽母亲七条院殖子的堂兄弟藤原信雅与后鸟羽穿着同样纹样的水干时,后鸟羽勃然大怒,指责其“虽为嬉戏之举,颇有所恐”,还令人脱去了藤原信雅的水干。自由、平等以及同志意识,全部是王者后鸟羽给予的,对于轻视王者权威的行为,即便是嬉戏之举,也是不被允许的。同样的事情,当然在充满紧张感的习礼上也见得到。《玉蕊》承久二年(1220)四月二日条记载,内里举行“赌弓习礼”时,顺德令殿上人藤原重长“拟主上”,即扮演了天皇的角色。对此,后鸟羽引证堀河、近卫、高仓时代的先例,以“不忠”之名责备了没有阻止顺德嬉戏的藤原道家。
吉野朋美用“水无濑理论”形容水无濑殿中非日常的、私人的空间特质。不过,指向正统帝王,且热爱自由、充满玩乐之心的后鸟羽经常如此。一方面将帝王赋予的自由、同志意识强加于家臣,另一方面当帝王的权威遭到触犯时又会怒不可遏。如此想来,所谓“水无濑理论”反而是后鸟羽在君臣关系中的基本姿态。
最胜四天王院的营造
后鸟羽在文化的软件方面发挥出了过人的能力,但与过去的治天之君不同,他在文化的硬件方面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致。作为文化的硬件,引人注目的是御愿寺最胜四天王院。依据军记物语《承久记》“古活字本”中“关东调伏之堂”的记述,该寺院被认为是后鸟羽为颠覆幕府而建,在源实朝横死后的承久元年(1219)四月,为销毁证据而被烧毁。但是,在该寺修建之时,朝廷与幕府的关系处于相互协调的状态,并不存在诅咒幕府的理由,具体的展开留待下一章内容。
后鸟羽修建御愿寺的构想始于建仁三年(1203)。所谓构想,即在其中修建作为宗教设施的本堂、药师堂,作为居住设施的御所。在此基础上,在室内纸糊拉门上以大和绘、唐绘描绘日本各地的名胜,并附上与各名胜有关的和歌、汉诗(书写于彩纸之上后,贴在名胜画作旁)。但当时《新古今集》正在编纂之中,而且阿释(俊成)的90岁贺宴也在筹备之中,因此并不具备实现这一构想的条件。《新古今集》竟宴后的元久二年(1205)四月,后鸟羽获得了慈圆献上的三条白川房之地。其后,从承元元年(1207)开始,后鸟羽便着手在此地修建御愿寺。据《仙洞御移徙部类记》所引《三中记》承元二年(1208)七月十九日条的记录,御堂建造的主要责任人是七条院殖子之兄、院近臣坊门信清。
另外,虽然关于汉诗与唐绘有诸多不明之处,但大和绘与和歌的情况却可以从《明月记》和《最胜四天王院障子和歌》中获知。并且,已经不复存在的建筑内部构造也得以复原。《明月记》四月二十一日条记载,被指定为设计者的藤原定家,一边看着设计图纸,一边构思名胜与空间的搭配关系,对名胜的风韵、景物、季节、天气等信息进行了整理。所谓“名胜”,是通过和歌描绘而被都城人所熟知、具有共同印象的地方。作为歌人的藤原定家对绘画的绘师也进行了指示。其后,后鸟羽、慈圆、藤原定家等10位歌人在不参看画作的情况下,各自以46处名胜为题创作和歌,并由后鸟羽在总计460首的和歌中挑选出了46首。承元元年(1207)十一月二十九日,举行御堂供养佛事,寺院被命名为最胜四天王院。
统治全日本的象征
在御所中,各处分别配置了不同的大和绘,如处于核心位置的、正式的空间里有大和的春日野、吉野山,后鸟羽寝殿附近的私人空间内有山城的鸟羽、伏见里,稍远些的地方有陆奥的安达原、盐窯浦等。这样的配置是基于对京城与名胜之间的往来距离与季节变化等因素的考虑。另外,画作上搭配观赏风中漫舞的樱花、聆听布谷鸟与鹿的鸣叫声、感受清流中泡沫的清凉、被如花般飘落的白雪濡湿等内容的和歌,还为二元的绘画世界增添了五官可以感受的立体维度,使日本国土跃然纸上。而处于这个世界中心的,正是后鸟羽。
对于《最胜四天王院障子和歌》中的世界,久保田淳认为这是后鸟羽统治“全日本的缩图”;而渡边裕美子则将其描绘为后鸟羽“统率循环的四季即永恒的时间与全日本的空间的‘幻梦帝国’”。后鸟羽将其凌驾于公家、武家、寺社所谓诸权门之上,君临全日本的帝王印象通过诉诸五官感受的方式加以表达。此外,寺院名取自护国经典《金光明最胜王经》与护持佛法的“四天王”,这也说明最胜四天王院确实是象征后鸟羽依据王法、佛法统治全日本的寺院。
另外,前文介绍了池田忍的性别论,他认为绘卷、纸绘是象征私人的、“女性性”的媒介,障子绘、屏风绘是象征官方的、“男性性”的媒介。按照池田忍的观点,后鸟羽恰是利用了“男性性”的媒介来向世人表明其对全日本的统治。其祖父后白河喜好绘卷。二者的共通点很多,但在这一点上却截然相反。
以上,通过本章的叙述,我们了解了后鸟羽作为文化巨人以及君临帝王的侧面。在后鸟羽主宰院政期间,毫无疑问,朝廷大放异彩。不过,光、影相随,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在高能帝王急速驱驰的巨型列车面前,有人错过,有人被拒载,也有人主动拒绝搭乘。在这些人找寻的出路之中,就有在东国诞生并成长起来的另一个政权——镰仓幕府。下一章就将围绕后鸟羽院政期的东国、源实朝的幕府展开。
(1) 国见是古代天皇登高瞭望国土、景色、民生以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一种春耕礼仪。
(2) 日语称“词书”,置于和歌前,用于说明作品创作的动机、主题等。
(3) 骑射的一种,因以笠为箭靶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