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实朝横死的冲击
将军空位的危机
建保七年(1219)一月二十七日源实朝的横死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幕府内部出人意料的悲痛、愤怒及动摇快速扩散开来。二十八日清晨,为报告源实朝横死的消息,镰仓向京都派出了行程仅需五日的急使。以御台所为首,大江亲广、安达景盛、二阶堂行村等百余名御家人出家。戌时(晚上8点左右),源实朝的遗骸被葬于胜长寿院。二十九日,开始搜查共犯。然而,被认定有罪的仅有几人。这也说明公晓是单独行凶。
对于北条政子、义时、大江广元等幕府首脑而言,将军位突然出现空缺也是出乎预料的危机。源实朝在和田合战后被公认为手握重权的将军,同时还在后鸟羽朝廷的支持下升任右大臣、左近卫大将等高官,超过了源赖朝的极官,也超乎了武家的想象。随着源实朝的横死,这些全部消失,因此幕府向心力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正如公晓为成为将军而行凶一样,具有源氏血统的人都有为获取将军的地位而举起反旗,使幕府陷入混乱的危险性。
果然,这种担忧成了现实。二月十一日,源实朝的叔父阿野全成之子时元率领军队在骏河国阿野郡山中修建城郭,意图获赐宣旨、支配东国。不过,在十五日急报送达镰仓后,已故将军的生母北条政子便迅速做出反应,命令北条义时派遣御家人出征骏河。二十二日,事件以时元自杀告终。并且,为了防止类似的谋反再次发生,三月二十七日,已在骏河实相寺出家为僧的时元兄弟道晓被迫自尽;翌年承久二年(1220)四月十五日,三浦义村之弟胤义所抚养的赖家遗孤禅晓因具有与公晓同谋的嫌疑,在京都被杀害。
幕府首脑层一方面通过肃清源氏一族防止向心力下降,一方面倾力落实解决将军空位这一异常事态的对策,实现去年以来与源实朝一同推进的后继将军策,即迎后鸟羽的亲王至镰仓并拥戴为将军。建保七年(1219)二月九日,将源实朝横死的消息送至京都的使者返回镰仓,并报告了京中的震惊与动摇。北条政子在四天后的十三日再次向京都派出使者,申请雅成亲王或赖仁亲王东下镰仓。为表达幕府上下的全体意愿,政所别当之一的二阶堂行光作为使者,携众元老御家人联合署名的奏状亲赴京都。并且,为加强京都警备,分别在十四日清晨及二十九日派遣伊贺光季、大江亲广上京。可见,为应对源实朝死后的危机,幕府可谓煞费苦心。
河内源氏略谱②
(数字代表将军就任的顺序)
后鸟羽的内心
建保七年(1219)一月二十八日一早离开镰仓的使者,仅用时五日,就在二月二日未时(午后2点左右)进入了京都。突如其来的噩耗令人们倍感震惊。后鸟羽尽管身在水无濑殿,但大纳言西园寺公经在收到身在镰仓的长子实氏的急报后,便立刻赶往水无濑殿,将源实朝横死的消息上奏了后鸟羽。六日,后鸟羽回宫后,在院御所高阳院殿举行了五坛法、仁王经法、七佛药师法等法事,祈祷国土安泰、玉体安宁,并对躁动不安的武士发出了禁制令以稳定局面。
后鸟羽作为治天之君下达了适当的命令,但其内心却未必平静如常。想必震惊、愤怒、沮丧、悲叹等各种情绪在其内心引起了巨大的波澜。从水无濑回宫的二月六日当天,后鸟羽就将所有为源实朝祈祷的阴阳师免职。在过去主张“官打”“关东调伏”的“古活字本”记述中,免职被指是为了消除诅咒幕府的证据。但事实上,后鸟羽命阴阳师为其支持的“右大臣”源实朝祈福,结果源实朝却死于非命,因此,免职不过是后鸟羽将愤怒的矛头指向阴阳师的结果。
另外,翌月闰二月十六日,据《门叶记》(青莲院门迹尊圆入道亲王编纂的青莲院记录大成)记载,后鸟羽的身体十分罕见地出现不适,命慈圆修大炽盛光法。修法似有效果,在一周后二十三日的结愿日,也就是御幸水无濑殿前,后鸟羽的身体就康复了。不过,八月十六日,后鸟羽再次抱恙,并卧床一月有余。由《门叶记》《仁和寺日次记》《普贤延命法御修法记》等各种记录可知,期间,因“一院御恼”“上皇御不予”(御恼、御不予即生病),举行了普贤延命法、五坛法、孔雀经法、炽盛光法等各种修法。这对于身躯健壮、精神坚韧的后鸟羽来说,是十分罕见的。后文将提及的大内里大火或许是最直接、最具决定意义的一次打击,不过这也是源实朝横死以后逐步累积的压力达到极限的结果吧。
朝幕的交涉
压力一方面源自围绕亲王东下镰仓问题与幕府展开的交涉。幕府以二阶堂行光为使者提出的申请,在闰二月一日呈交后鸟羽,并在院御所进行了审议。闰二月四日,后鸟羽给出结论:必定令二位亲王中一人下向镰仓,但需等待时机,而非立刻。十二日,接到二阶堂行光使者报告的北条政子,十四日再次向京都派出使者,指示二阶堂行光伺机向后鸟羽上奏,请求尽快令亲王下向镰仓。
前一年北条政子作为使者向后鸟羽传达源实朝的意向时,后鸟羽欣然同意令亲王下向。虽然这一次的使者并非北条政子本人,但所传达的仍是北条政子的指示,更重要的还是幕府上下全体的意愿。尽管如此,后鸟羽还是改变了态度。所谓有意令亲王下向但并非现在的答复,等同于没有答复。故意不做明确表达,而让人揣度其真意。《愚管抄》中后鸟羽如是说:“未来,此日本国一分为二者,万不可为。”即便是由乳母卿二位兼子养育,并出现在其与北条政子协议中的赖仁亲王也不行。由此,可以读出后鸟羽对幕府未能守护其信赖的源实朝的愤怒,以及对源实朝死后幕府的不信任。但是,幕府也不能就此作罢。
然而,无论是后鸟羽与幕府的交涉,还是源实朝被杀这一意外事件大概都是必然发生的。即便是科学发达的现在,也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突然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时,人们往往会依据理性的判断或带有主观愿望的观察,从若干个可能性中选出一个进行决断。并且,若干年后,当下的未来变成现在,现在变成过去、历史时,人们常常会设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超乎预料的事,或是做出了具有其他可能性的选择、决断的话,会当如何?只有通过这样的思考,才能明确地认识现在的意义与价值。
打个比方,在体育项目的赛场上,出现突发状况时,教练会根据新的战局调整战术,做出决断。背后调查获得的情报有时也会提供参考。在此基础之上,教练会对主力选手下达指示,而选手则立刻对如何采取行动做出判断并付诸实际。在这个时间点上,参赛的当事人们都无法预测赛事的胜败。但胜负自会分晓。比赛后,胜者分析胜因,败者分析败因,往往会认为如果在那种状况下没有做出或是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决断,胜负或许会发生逆转。对从诸多可能性中选择的、做出的唯一决断的意义与价值进行分析,并在下次比赛中加以运用。
当然,体育与历史不同。但是,对于生活在800年前的人们来说,800年前的当时就是现在。在这个意义上,当时的人们与参加赛事的选手无异。而对于800年后的我们来说,无论是出乎预料的事件还是事件的结果,都已见分晓。并且,我们处于可以分析胜因、败因,思考其意义与价值的立场。如果是这样的话,作者认为不应该预设其为命运使然的必然结果,并全无反思地对其进行理解,而是应该对意外事件以及最终被选择的唯一决断的真正意义、价值进行分析,并探明其重要性。
后鸟羽的抉择
建保六年(1218),后鸟羽与幕府二者做出了亲王下向镰仓,在源实朝之后出任将军,并由右大臣源实朝予以辅佐的选择与决断。如果源实朝没有横死,就将诞生亲王将军,而朝幕间的协作关系也将持续。未来即便二者间出现对立,大概也会通过“软着陆”的方法和缓地解决,而不会以800年后我们所熟知的“承久之乱”式的“硬着陆”方式进行终结。然而,却发生了公晓暗杀源实朝这一出乎意料的事件。无论是后鸟羽还是幕府,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面前,都必须做出一个新的选择,一个也许会改变历史的艰难选择。一个年轻人的行凶事件竟然造成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为做出新的抉择,后鸟羽首先采取了行动。如前所述,后鸟羽在亲王下向的请求面前选择了无效回答的权宜之策。并且,以吊唁使者的名目将院近臣的上北面武士(北面武士中具有四位或五位位阶的武士)、内藏头藤原忠纲遣至镰仓。《吾妻镜》建保七年(1219)三月九日条记载,藤原忠纲在“禅定二品”北条政子宅邸转达了后鸟羽的哀悼之情后,赴“右京兆”北条义时宅邸,传达了要求撤销“摄津国长江、仓桥”两庄园地头职的院宣。
长江庄、仓桥(椋桥)庄是位于摄津国丰岛郡神崎川与猪名川交汇处附近的庄园。“慈光寺本”记载,后鸟羽将“长江庄三百余町”赐予了“宠爱无双”的“舞女”“龟菊(伊贺局)”。神崎川流域有江口、神崎两个游女的宿驿,后鸟羽行幸水无濑殿时,就是从那里召来游女,享乐今样、郢曲等。龟菊即是其中最受宠爱的游女。另外,仓桥庄是院近臣尊长(后出一条能保之子,高能、信能、实雅等为其兄)遗领目录中所谓“摄津国头陀寺领,号椋桥庄”的庄园。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庄园有着共同的地理特点,即顺流而下通向大阪湾、濑户内海,逆流而上则通向水无濑、鸟羽、都城,地处海运、水运的要塞位置。后鸟羽施加压力,要求幕府放弃置于此交通要塞地之上的地头职。这也是验证源实朝死后幕府是否会屈从压力接受后鸟羽的指示,以及后鸟羽能否将幕府置于控制之下的试金石。如何选择全然听凭幕府。
幕府的选择
三月十一日,幕府首脑层委托返京的藤原忠纲向后鸟羽转达随后答复之意。从次日开始,北条政子、义时、时房、泰时、大江广元等幕府首脑便在政子宅邸多次进行磋商。这涉及幕府与后鸟羽的朝廷建立怎样的关系,是决定幕府与朝廷关系方向性的一次艰难选择。为安定幕府内部局势,拥立亲王将军是最佳的选择。因此,为优先实现亲王下向,或许应接受后鸟羽的要求,选择做出让步。但是,后鸟羽貌似会改变主意。即便做出让步,也无法保证后鸟羽的态度会发生改变。而且未来后鸟羽也许还会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幕府的首脑们为此设想了各种可能性,并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终,制定了强硬的对策:以北条时房为政子使者,率千骑兵力上京,拒绝撤销地头职,在此基础上,向后鸟羽请求尽快令亲王下向镰仓。
北条时房在去年上京时,因在院御所举行的鞠会上展露蹴鞠技巧受到后鸟羽的称赞,给后鸟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因此不必担心其被轻视或敌视。而且,北条时房是政子、义时的弟弟,还是政所别当,是准确传达幕府首脑层主张、担任交涉之职的最合适人选。于是,三月十五日,北条时房率千骑兵力离开镰仓,挺进京都。面对与去年截然不同、耀武扬威的北条时房,后鸟羽惊愕异常。并且,对于幕府不仅没有曲于压力,反而亮出武力对后鸟羽施压的做法必然大为失望。不过,后鸟羽也没有改变态度,仍然拒绝亲王下向。双方最初的较量似乎未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