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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阿尔卡迪亚的牧人》是普森画中最受人欢迎的画,《艾利才和利百加》[28]似乎是尤令行家们欣赏的一幅画。菲利比安从不曾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论过其他任何一幅画。这些言论发表在《皇家绘画学院演讲集》中,据我看来,这些讲演远比狄德罗喋喋不休的《沙龙》内容丰富充实(还有1669年塞巴斯蒂安·布东[29][S.Bourdon]所作的关于《光线》的精彩的演说——若细读一下这篇文章,就会发现狄德罗的某些最出色的见解已出现在“演讲集”中了:钱拉·冯·奥达尔[G.V.Opstal]在1667年所作的有关拉奥孔[30]的讲座,提前一个世纪提出模特儿的理论);1668年,在皇家绘画学院讲演会上展开了一场关于《艾利才和利百加》的辩论,这场辩论是由菲利普·德·香槟引起的;1675年又再次展开辩论,到1682年在一次会议上,与会者再次阅读和讨论了第一次辩论会的总结报告,柯尔贝尔[31](Colbert)到场并参加了讨论。
普森的多幅油画是无与伦比的,但《艾利才和利百加》在这一类绝妙的画中也许达到了巅峰。若把每个人物形象分别开来的话,都是一幅杰作;每组人物群又构成另一种杰作;组成全图的整体人物也是杰作。三个层次的结构互相接合,每个层次达到同样完美的境界,以至整体的美具有一种特殊的密度。这幅画在多方面展开,在每一方面都同样注重形态和色彩的表现。普森的同时代人批评他不善于运用色彩。就凭这幅画他们的说法就不攻自破,画上那蓝色几乎是生鲜的,普森经常使用这种色彩。后来雷诺兹[32](Reynolds)指责这种色彩,事实上,正是他把普森的色彩和谐说成刺眼。菲利比安十分懂得色彩的重要性,他在评论这幅美妙作品的25页文字中有6页对色彩作了详细评述。
菲利普·德·香槟对这幅画所作的解读是静态的。他连续从多种角度对该画进行研究:动作的体现;人物群的次序;人物形象的表现;色彩、光线和阴影的分布。但是,在人物形象的表现上,他提出了疑义(勒布朗[33][C.Le Brun]并不同意),我认为,对这疑义作仔细的研究有助于推动分析并可将它引向新的途径。
理由是:“倚在井旁水罐上的一位姑娘形象(……)德·香槟先生欲指出普森先生在人物的比例上和服饰上都模仿古代作品,而他本人在这方面曾潜心进行过专门研究。他为此作过一番解释,似乎批评普森先生有点无所作为并认为他过分借鉴古人,甚至指责他抄袭古人作品。”
事实上,这个雕塑式人物同其他人物形成鲜明对照。我认为这幅画的关键就在于这种恰到好处的差异之中。
让我们像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人那样来看一看它。我们的目光首先会被画面中间位于前景的两个主要人物所吸引;但这两个人物略偏右一点,使目光看到位于画左面的远景:一群密集的激动的妇女。这群兴奋的妇女一方面同她们后上方静止的建筑群形成对照;另一方面又同图右边三名静穆的全神贯注的妇女迥然不同。这幅画从整体上看使用稳定与不稳定、动与不动之间对立的手法。
这种对立具有某种意义吗?
我无意把普森说成是人类学家。但他的门生勒布朗解释说,这位“画家兼哲学家”(当时那么称呼他)有这样一种看法和观念,即“若不能加深他作品的理念,那么就不能把任何东西放进作品里,还有,只是经过长时间的、成熟的研究和探讨之后他才动手画一点,值得称道的正是这一点”。
可以肯定,普森在创作这幅画之前曾长时间地思索过《创世记》24章。他并没有从如今的人类学家可能使用的言辞去阐明这一章节的内容,而是深入领会这章的精神实质。
利百加的婚姻问题(后来拉结[34]的婚事也同样)源于旧制度[35]的执法官们叫作“人种和土地”之间的矛盾。亚伯拉罕[36]和他的家人听从主的旨意离开了原籍——美索不达米亚的叙利亚,来到西部遥远的地方定居。但是,亚伯拉罕绝不同意与当地人通婚的主张:他要儿子以撒(Issac)娶一位同种族的女子为妻。由于父子都不得离开希望之乡[37],亚伯拉罕派他的心腹艾利才前往远方的亲家把利百加带回来。
这幅画所表现的就是这段情节。前景中,一个男子(画面上唯一的男人)和一名女子正在婚前象征性的会面中。其余的只有妇女和石头(“土地”)。普森以造型的语言在画的某个准确点上为问题找到了解决方案。我们的目光从画左边一群兴奋的女子移到这一对已显得更宁静的主要人物身上,再转向画右边几乎凝固不动的人物形象上,尤其是那一位被说成是模仿古代人物而遭菲利普·德·香槟非议的女子。然而,这个塑像式的人物已是一尊石像(罗歇·德·比勒说:“普森由于过分热爱古代作品而沉迷于石头”),这不仅从外形上是如此,而且还有那种模棱两可的色彩,这形象体现了人头像(它同“种族”有关)和上面装饰着球体的石柱(“土地”)的综合,那名女子衬托在石柱上,像同柱子镶嵌在一起似的:一名头顶着水罐的女子的几何形态——似乎是“立体派”形象——的体现,她姿态尚欠平衡但已很稳固。这塑像般的形象也是另一个保持这姿态的凌驾于左边人群的女性(并非偶然所至,她同利百加十分相像)的丰碑式地放大。在这方面,人们也许注意到了由水罐形成的三角形:这名女子头顶着的水罐(表示不稳定),她身下放在地上的水罐(或利百加的水罐),以及塑像式人物的手臂支撑着的半高位置上的水罐。
我们的目光再从石柱转向左边。在云水翻滚的天空下是一片自然景象(使人联想到原初的不平衡,已席卷去远处),最终目光停在坚实的建筑物上——它是有人永久居住的土地的象征,而以撒和利百加的婚姻终将使这片土地和种族得以结合;种族——它由彼此间如此相似的人物形象地表现出来,她们与其说表示一些个体,不如说代表着整个女性,血统的延续正是通过女性传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