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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看重编筐制品。在博物馆里,这类制品不会同绘画、雕刻,也不会同家具或实用艺术同时展出。18世纪,《百科全书》已经对这被忘却的编制业发表了明澈的见解。“这种艺术十分古老而且实用。生活在人烟稀少地区的祖先,隐居的孤独的修行人从事编制,并以此作为他们绝大部分的生活来源:从前编制业为有钱人的餐桌提供了极精致的编制品,如今,已极少见到,水晶瓶已取代了编制品。”今天,还有谁知道mandrerie,closerie,faisserie lasserie[6]这些词?这是指编制艺术所包括的四种主要制品。

一个世纪以后,另一部百科全书又说道:“编制术使用自然界大量提供的、几乎现成的材料,像加工业那样只要求某种灵巧的手工,而很少使用或根本不需要工具。”这行业也是持久不了的。有同样多的理由来说明编制业所遭受的不景气。

在无文字的民族的生活中,这种艺术则占据着重要地位,往往是首要地位。编制术的用途无穷,它达到了我们无法与之相比的完美程度。在行家手上,编制术已成为一种高贵的艺术,例如在平原居住的印第安人中,这种手艺是被授以宗教奥义的人的特权。

然而,这些民族的信仰和宗教礼仪认为编制艺术有某种含糊之处。北美编制技术最高明的人都生活在落基山西部,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州、不列颠哥伦比亚、阿拉斯加。他们的一个神话认为,一只编制合格的篮子应当符合两种要求:完全不渗水(在这些地区,不制造或很少制造陶器,呈螺旋形的编制篮,制作编造得很紧密可用来盛水和其他液体;把火上烤过的石头浸入水中可以煮食物);在编制时要有装饰性图案,就像第一位编制女人在溪流中看到闪烁的阳光时受到启示的那种图案。

神话故事把两个方面置于同一层次上,一方面是功能性的,另一方面是装饰性的。但是后面这词是否妥当?加利福尼亚地区波莫人的神话使人们对此提出疑问。

神话说,篮子的精灵寓于编制成的图形中:这是它们的家园。因而,这图中应有一扇“门”。图案的有意的缺陷,往往不易察觉到,它中断了图画的连续,但使篮子的精灵在死去时得以摆脱出来奔向天堂。有一名妇女在她编的篮子上没有做“门”,结果被囚禁的精灵判以死罪。受感动的造物主最终答应女编制工和篮子的精灵一起上天堂。

手工制品的精灵寓于制品中的说法并不罕见。必须为精灵准备一扇门,这表明精灵极易受到伤害。篮子表示自然和文化之间不稳固的平衡状态:篮子接近自然界,因为自然界提供了丰富的、现成的或几乎现成的材料,也由于所付出的少量的必需劳动(我将说明这一方面情况),以及有限的使用时间,篮子最终将成为废物;但是,鉴于篮子的加工制作和它的用途,它又暂时是文化的一部分。

在大树林或在灌木林里,我常见到印第安人为搬运采摘到的野生植物或野味,砍下棕榈叶,把小叶子修剪一番,就地编制起来。他们就这样用绿叶编成篮子,回到住所就扔了,因为这种随手编成的东西并无什么用途。当然,同那些精心制造的编制品相比,这里说的是个特例,在美洲,那些呈螺旋形的编制篮子是缝合起来的而不是编成的,要制作这样的篮子需花一名熟练女编制工几天的工夫,而使用时间往往比亲眼目睹制作过程的那一代人更久长。在同一些民族中,那些用作存放家用物品的柔软篮子使用寿命就很短。

居住在当地的许多人数稀少的民族并不制作同类型的篮子,而且篮子用途也各不相同。尽管多种多样,似乎从俄勒冈至不列颠哥伦比亚,可把篮子分成两类:坚实的篮和柔软的篮,(萨利希家族)汤姆逊印第安人的语言把这种对立用一种语音象征主义美妙地表达出来:Kwetskwetsä'ist指坚硬的编制品,lepalepä'ist指软的编制品。

神话也很重视两者的对立。说萨哈布梯安语的印第安人谈到“软篮子”,即盗窃和食儿童的女妖魔民族。在与他们毗邻的希诺克人中,有一个“背筐女妖魔”是一个与食人女妖魔类似的人物,它的名字与萨哈布梯安语称“软篮子”人是一样的。布热·苏温的萨利希族人把同一个人物叫作“蜗牛夫人”,因为它死之后,篮子就变成腹足纲动物的贝壳。碾碎蜗牛壳就会使它变成食人者。印第安人详细描绘了女妖魔篮子编制的方式,这种篮筐类似他们用来捕捉帘蛤的筐,比较坚硬,以便用在这种艰难的劳作上。

一些神话故事讲述了造物主,或是一位文化神仙用大火或其他方法弄死了一个女妖魔。好几种抱着敌意的篮筐,尽管敌意稍轻些,前来为这些食人者送葬。波莫人的神话说(我们还记得,这个民族在编制品的图案上为篮筐精灵留了一个出口),造物主遇到了一个篮筐民族:“各式各样的篮筐,这些就是人。”篮筐人拒绝为造物主效劳,造物主要抓他们,他们就东奔西跑,造物主恼怒至极,把他们碾为尘埃。希哈利人,即沿海地区的萨利希人讲了这样的故事:很久以前,文化神仙抱怨起篮筐——人。他们独自走着走着,从山峰上跌下,落进河里,他们筐里装着的干鱼都纷纷活了并游跑了。神仙于是命令,从今后篮筐不能自由活动,人得艰辛地背着篮筐及筐中之物。

在美洲的整个西北地区,食人篮筐的图案同女妖魔的图案有着紧密联系,女妖因上当去美容而被杀死(女妖魔抓到了一个孩子,孩子使它相信做一次手术可以变得同自己一样白,脸上也有美丽的花纹,并能够发出悦耳的声音,而美容手术使它丧了命)。图案在南美,尤其在盖族人中是低层文化的典型代表,这种复现使人不禁要问是否在南美也有同篮筐神话相似的故事。

在北美萨哈布梯安人中,软篮筐女人不仅只是女妖魔,她还勾引男人,并用自己带齿的阴道切下男人的阴茎。在南美,由列翁·加道冈(L.Cadogan)搜集到的瓜拉尼人的创世记讲的一个故事说,造物主把一只篮筐变成了女人并收养了她。他把她嫁给了夏里阿妖魔。妖魔把她带回村去,但在半路上它就同她睡觉,结果它的阴茎被弄成碎块。夏里阿殴打这个女人,她马上变成了篮筐。尽管文中没有点明,但可以推论出,正像北美的篮筐女人一样,这女人的阴道是带齿的。瓜拉尼人的创世记在瓜亚基人中有另一种说法,这是克拉斯特(P.Clastre)所搜集到的,但他本人也感到不可靠,故事说,“太阳”被妖魔从它落入的陷阱中救了出来,它编造出一只篮筐,又把篮筐变成女人,它把女人送给了妖魔,并告诫妖魔不要常带她去洗澡。妖魔把这嘱咐抛置脑后,女人消失在河中,她从远处冒出,又成了一只篮筐。

克拉斯特从这则故事中推论说,瓜亚基人把篮筐看成女人的换喻。这说法略显不够,因为,与瓜拉尼人有很近血缘、生活在亚马逊河畔的杜比人有一个神话,其中说到篮筐变成了美洲豹(豹皮带斑点花纹使人联想到篮筐的网眼,这也没有提供充分的解释),而美洲豹是一种自相残杀的动物,正像阴道带齿的女人一样。

瓜亚基人那个令人生疑的说法,在加利福尼亚的波莫人中似有一种表白得更明白的相反说法,我在前面已数次提到了波莫人。第一只篮筐做得非常精巧,“青蛙”在完工前就把它扔入湖中。篮筐变成了魔鬼,魔鬼使每个经过那里可能见到它的经期中的女人都病倒。如此种种,横贯新大陆,可看到变幻的各种状况。“篮筐女士”使男人的生殖器流血,并使男人生病,她就变成为“篮筐先生”,“篮筐先生”又使生殖器(已经)流血的女人病倒。在巴拉圭或在加利福尼亚都一样,一只尚未完全发生变化的篮筐(或由男人变成女人,或由女人变成完工的制成品)都不应当放入水中,至少在加利福尼亚,篮筐能盛水,这表明它已制作完成。

正像北美的神话那样,南美的神话中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篮筐人。在玻利维亚,达卡纳的印第安人讲了一个故事。篮筐由于人类对它们缺乏尊重,在它们无法使用时,把它们扔给牲口或放火烧掉而十分恼火,它们抛弃所盛装的东西逃进树林里去。人类不知用什么来装东西,食品乱扔在地上。篮筐见到这副狼狈景象而受感动,它们又返回村落。

所有这些神话故事,同物品起来反抗自己的主人的神话都有相近之处,这种神话在达卡纳人中也有,在玛雅人中,在安第斯山地区,这类神话的形式更古老。而奋起反抗的物品一般来说是硬而坚实的:陶器、石磨、研钵、石杵(在其他一些说法中,有狗和家禽;有时有野兽),这些东西指责人的残忍。它们联合起来,消灭人类。在玛雅人的圣书《Popol Vuh》中,说的就是第一批人类的末日:新的人类将诞生。过去在新几内亚可见到的石匠和磨工,他们更受灵感启示,怜惜起自己使用的斧子的下场,这些斧子在折断和磨损后无法用来在树林中伐树。石匠并不把斧子就地抛弃,而是把它们带回村里,斧子在村落安度余下的光阴。反之,令人惊讶的是,有关编制业的神话着重于篮筐的柔软和使用期的短暂。达卡纳人认为,编制术的非凡的师傅,他的体躯是一只由绿叶编成的筐,即某种不太可能使用一次以上的东西。

在新大陆各地,篮筐被当作极敏感的物品。它们来自自然,经手工有时颇为仓促的加工后取得了自身的文化价值,然后必定返回自然界。篮筐是比较易损坏之物,由于编制品一旦毁坏不可能用在他处,因而这种易损性就更大了。但把编制品放在废弃物之中依然有着重大意义。即使已无法使用,它们仍保存着某些文化尊严的东西;这种文化尊严令人隐约地起敬,使人难以任意处理过去曾同使用者密切相关的物品。一些柔软的背篓,卡拉布依亚人近期还使用来采集东西(这些居民生活在哥伦比亚小港湾,是孤立的语言团体),有一位提供情况的人说:“这是妇女们过去常常随身携带的东西。”

人的尸体就像无法使用的篮筐一样,是灵魂(对篮筐来说,是精灵)不愿离去的残剩之物。在美洲,一直有某种把篮筐安葬或差不多的做法:波莫人称,当篮筐的精灵死去时,它在土里待四天,然后才升天。

在日本,一些宗教徒的做法正相反。被弃置的器皿变成超自然的精灵,但是,最好是把这些旧东西烧掉,或是,无论如何也要甩开它们。一名游客在一座改作他用的庙宇里投宿,夜里,他目睹了旧簸箕,一块方布(用来运盒子),一只旧锣在跳舞:“这就是忘了扔掉废旧东西的结果。”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在今天与明天之间,应当划一条界线,就像这位被人列举的日本女士(但是,这也许不是特殊情况),她每天都洗衣服,担心她若突然死去,会在身后留下脏衣。

我们始终面临这种选择:同过去,即使是不远的过去决裂或保存——但是到何时为止?——旧衣服,旧东西,它们曾在我们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如今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去世的老友。波德莱尔说:

噢,我的靴子!回到柜子里去吧

它会成为你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