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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美平原的部落里,男人在野牛皮革和其他东西上绘制象形图或是抽象画。女人则用豪猪的刺来做刺绣。把长度和坚韧性不同的刺弄平,使之柔软并着色;再把它折起来,编织缝制,这是一件困难的手艺活儿,得几年功夫才能学会。尖利的刺会伤人,甚至会像小弹簧一样蹦起来伤着眼睛造成失明。

这些几何图形的刺绣,从表面上看是纯粹装饰性的,却含着各种意思。刺绣女人要长时间地思索刺绣品的内容和图样,或在梦中或幻觉中从一位两面神仙——艺术之母那里获得。女神仙把花样图形告知刺绣女人后,她的女伴们便会来仿制,这图形就进入部落的花样图案集里。而这名创作图案的女人一生便是特殊人物。

一个世纪前,一位印第安老人曾讲过:“当女人梦见‘两面女士’时,从今之后,不管她做什么,没有人比得过她。但这女人就像个十足的疯子。她狂笑,行动神秘莫测。她使接近她的男人着魔。因此,大家把这样的女人叫作‘两面女’。她们同任何人都睡觉。但是,无论干什么活儿,无人能超过她们。她们是一些豪猪刺的刺绣能手,她们从事这种艺术极其灵巧。她们也干男人的活儿。”

天才艺术家的这副惊人形象,使浪漫派的描绘模式和后来20世纪出现的诗人和劣等画家的千篇一律的作品,及其对艺术和疯狂之间关系的伪哲学的发展变得望尘莫及。在我们用引申含义谈论之处,无文字的民族都用本意来表达。只需作移植,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民族距我们不那么遥远,或是说我们距他们更近。

在加拿大西部,太平洋沿岸,齐姆希安民族中,画家和雕刻家构成一个特殊阶层。把他们称为集体,这意味着这些人有着神秘色彩。男人、女人,甚至是孩子,只要窥视他们的工作,将一律处死。这有例在先。在这些等级制极其严格的社会里,在贵族中,艺术家头衔是世袭的,但一个普通平民的天赋得到公认后也能获此殊荣。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新手一律要经受长时期的极严格的传授奥秘的考验。有正式称号者必须把自己的奇特功能注入到他的门徒的体内。这个门生被艺术家护身符钩住后就消失在天空。实际上,他在树林里隐藏了一段时间,过后又重新抛头露面,这时他已获得了新本领。

因为,唯有艺术家才有权并有本领制造的普通面具或连接活动的面具是一些令人生畏的实体。据一位有文化的印第安人说,20世纪初有一个名叫“火爆话”的非凡的人物,“他身体像狗”。部族首领在头上在脸上不戴他的面具,因为面具有自己的体躯,这面具被视为极可怕的东西。他的哨子也难以吹响,如今已无人会吹。不是用嘴吹,而用手指按着某个地方。关于这人,只知道他居住在山上岩洞里。过去有一只关于面具的歌,但面具一直被藏着。只有主要部族首领的孩子,或是邻近部族首领的孩子才见过这面具。“火爆话”的嗓门让首领的孩子们害怕;普通人更是害怕得要命。王子、公主感到很骄傲,因为他们可以摸面具。要把面具展示出来,得花很多钱。

艺术家们还负责修饰住房的门面和屋内的活动板壁,雕刻柱子和象征性旗杆,制造宗教仪式中用的器具和装饰用品。尤其是,他们得负责设计、制作并操作各种道具,在美洲这地区,这些道具使社会性的和宗教的典礼具有大规模演出的气氛。这种典庆在露天或在只有一个大厅组成的宽敞的宅内进行,这种大厅里往往住着好几家人,并能接待成群的来宾。

19世纪,有一个故事讲到一次庆典活动。正在庆祝时,在大厅正中央的炉灶被水突然淹了,就像在《诸神的傍晚》中那样,水是从深渊中冒出的。一条同真鲸鱼一般大小的“鲸鱼”突然出现,抖动了一下身体又众鼻孔中喷出水柱。然后又潜入水里,地又变成干的,众人又重新点燃灶台。

这些绝妙的道具的发明和制作者不得有丝毫的差错。1985年,包阿曾发表了一篇故事,讲到一次典礼仪式。这次仪式的最精彩处——请允许我这么说——是一个被视为在海洋深处生活过的人又返回到自己家人中间。观看的人群聚在沙岸上,看到一大块岩石冒出来并分成两半,从中走出了这个人。藏在树林里的道具技师们从远处用绳索操纵着器材。他们演两次都成功了(因为观众要求再演一次)。第三次,绳索绞在一起了,那堆假的岩石和那个人全沉了下去。这家人毫不动声色,称他已拿定主意仍留在海底,典礼仪式按计划进行下去。但是,在客人纷纷散去之后,这个亡人的父母和这次演出的技师便绑在一起,从悬崖高处跳入大海之中。

还有的故事讲述:为演出一个曾接过奥秘的女人重返人间,技师们用海豹皮制成了一条用绳索起动的“鲸鱼”。为做到更活龙活现,他们把烧烫的石头放入鲸鱼肚中的水里,使水气从鲸鱼的鼻孔中冒出来。有一块石头落在了边上,把皮烧了个洞,“鲸鱼”就沉入水里。这次活动的组织人和道具的技师都自杀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被这些秘密的守护人处死的。

这些故事源于齐姆希安族的印第安人,他们生活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南部沿海地区。他们的近邻,生活在他们正对面的夏洛特王后群岛上的海达人,在他们的神话里讲到坐落在海洋深处或大树林中的村庄,那里住着一群艺术家。印第安人在一次巧遇中,从他们那里学会了绘画和雕刻。这些神话故事便把美术说成具有超自然的渊源。

然而,在我已列举的几个典礼仪式例子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人为的。庄重的场面上,传授奥秘的人称(直至某种程度,他以为是真的呢?)自己有超自然的精灵附体,他把这种精灵从体内发挥出来,猛烈地投向蹲在席子下的接受奥秘者的体内,这时,传来了所说的精灵的哨声,即它的有声标志;还有,制造面具和自动道具,其他的精灵会活生生地从中体现出来;以及大场面的演示,和后来几个见证人所描绘的情况。

一次成功的演出激发起美学的激情,正是这种美学的激情在追溯既往中使信仰在其超自然的渊源具有价值;必须承认,甚至在创作者和演员的思想中(他们充分明白自己的花招),联系只可能有某种假设性的存在:“这是真实的,因为,尽管招来了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但这还是成功了。”反之,因演出失败而露出了马脚,有可能毁掉人们的信念,即在人类社会和超自然界中并无间隔。这种信念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在那些等级分明的社会里,贵族的权力,平民百姓的从属地位,奴隶的屈从,这一切都得到超自然秩序的确认,而整个社会秩序从属于超自然的秩序。

我们不会因为艺术家没有把我们提高到比我们自身更高的境界而把无才干的艺术家在肉体上(也许还包括经济和社会意义上?)处以死刑。但是,难道我们没有在艺术和超自然之间建起某种联系吗?这正是热情奔放一词的词源意义,我们用这个词来表达看到不朽之作时的内心激情。从前,人们谈到,拉斐尔的“神圣”,英语的美学词汇里有“尘世之外”(out of this world)一词。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把使我们感到抵触的或使我们感到困惑不解的信仰和仪式从其本意转换为抽象意义,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它们同我们自己的信仰和仪式相比有着熟悉的方面。

在美洲这地区,艺术家的条件包含着令人不安的意义,倘若不说是悲惨二字的话。不错,艺术家的社会地位会很高,但是他们必须从事骗人花招,一旦失败就不得不自杀或被谋杀。但是,这同一地区的神话故事却把艺术家描绘成具有诗意充满魅力的人物。

阿拉斯加地区的特林奇人与齐姆希安族人毗邻,他们讲述过一个故事:海达人的领地,夏洛特王后岛屿上的一个年轻首领深情地爱着他的妻子。他妻子病倒了,经精心治疗仍无效而死去。这个年轻首领痛不欲生,他东奔西跑去寻找有本领的雕塑家来复制亡妻的容貌,结果一无所获。可是,就在同村落里有位著名雕刻匠。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鳏夫,对他说:“你这村走到那村,可你找不到人给你妻子做头像,是不是?过去你们在一起散步时,我常见到她,可是从不曾想到有一天你会要塑造她形象而细看过她容貌;不过,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试试。”

雕刻匠找来一段崖柏木,干了起来。当他完工后就给这段木头穿上死者衣服,再把她丈夫叫来,这位丈夫高兴至极,取走了雕像,问雕刻匠要多少钱。对方答道:“随你便,我是出于对你的同情才这么做的,因此,不要给太多。”年轻首领还是重重酬谢了雕刻匠,送给他奴隶和其他财物。

这位艺术家名声如此之高使得显贵们也不敢与之相比。他认为,在着手塑造面像前,要是能研究模特儿面目那才好;他不愿意有人旁观他干活;他的作品价值极高;他在适当时候,会显得很有人情味而大方:瞧,这不正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或雕刻家(甚至在当代)的理想形象吗?我们衷心愿意我们所有画家、雕刻家就像这个样子。

神话故事接着又讲,年轻首领把这座雕像当成活人一样对待。有一天,他觉得雕像在动。来访者对雕像如此逼真而陶醉。随着时光推移,雕像似变得像一个女人(后来发生的事,可预料到)。事实上,不久以后,雕像发出一种木头裂开的声音。把雕像扶起来,发现有一棵小树从身下长出来。小树渐渐长大了,夏洛特王后岛屿上的崖柏如此美,就出于此因。当有人要找美的树,找到后就会说:“它美得就像首领妻子生的孩子。”至于雕像,它几乎不动了,而且人们从不曾听到它说话;但这个丈夫在梦中得知雕像在同他讲话,他也明白它所说的。

齐姆希安族人(特林奇人欣赏他们的艺术品,并向他们订货)讲的这个故事与此不同。鳏夫自己动手雕刻他亡妻的像。他待雕像就像它是活的那样,装着同它交谈,自问自答。一天,有两姐妹来到他的住所,她们藏在房里,看到他亲吻雕像又紧紧抱住它。她们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位丈夫发现了她们,邀她们一起吃饭。妹妹吃饭文质彬彬,姐姐则大嚼大吃。不一会儿,姐姐睡着的时候,肚痛起来,拉肚子弄得满身污秽。妹妹和鳏夫决定结婚,并相互保证:他烧掉雕像并永不谈姐姐的丑事;妹妹也不同任何人讲“他同雕像所干的事”。

暴饮暴食(量方面)和性欲的泛滥(质方面)之间的相似是惊人的,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中,都是滥用交流:过度饮食,同一尊雕像交媾就如同与一个人交媾那样,这是不同的领域,却是一些可作比较的行为,尤其因为世界上各种语言(在隐喻方式上,也包括我们的语言)往往使用同样的词来表示“吃”和“交媾”。

然而,特林奇人的神话和齐姆希安人的神话并不用相同的方式处理这共同的主题。第二个神话故事并不赞成把人与木头雕像相混淆。一点不错,木雕像是某一位雕刻爱好者的作品,但我已经说过,齐姆希安的画家和雕刻匠,这些伟大的专业人才,他们的工作蒙着何种秘密。使人把艺术当作生命,这既是他们的特权也是他们的义务。艺术作品所产生的幻觉的目的是证明社会和超自然之间的联系,因而当有人把这种幻觉转移到感情和特殊的方面时,就会被人蔑视。在以两姐妹为代表的公众眼里,鳏夫深爱着亡灵的行为可谓是丑行,或至少是可笑的。

特林奇人在神话中表现出他们对艺术作品持有不同看法。鳏夫的行为并不令人反感;人们纷纷前往他家去欣赏这个杰作。但是,雕像的作者是一位大师,(尽管如此,或正因为如此)雕像仍然介于生活和艺术之间。植物生植物,一个木头制成的女人只能生下一棵树。特林奇人的神话把艺术变成自主的领域:艺术作品未及和超过作者的意图。作品一旦完成,作者就失去对它的控制,艺术作品就按自身的本性发展。换句话说,使艺术作品得以永存的唯一方法是产生其他的艺术作品,这些艺术作品在当代人看来比先于它们的那些作品更富有生命力。

通观数千年历史,人类的各种激情相互交融混杂。时间既没有对人类的爱和恨,对他们的诺言,他们的斗争和他们的希望增添和减少任何东西:从前和今天,一如既往。即使随意抹去10个或20个世纪的历史,也不会明显地影响我们对人类本性的认识。唯一无法弥补的损失也许是在这段时间里本来会产生的那些艺术作品。因为人类只是通过他们的作品才有区别,甚至才存在。就像那个生下小树的木雕像那样,唯有艺术作品表明,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人类社会中确实发生了某些事情。

[1]包阿(1858—1942):美国人种学家,他把统计方法引入人种学并研究了印第安语言的结构。

[2]北美印第安人部族。

[3]格列特利(1741—1813):比利时列日地区人,作曲家,擅长喜歌剧,作品有《狮心理查》。

[4]邦弗尼斯特(1902—1976):法国语言学学者,法兰西学院比较语法教授。

[5]米洛(1892—1972):法国作曲家。作品丰富,有歌剧、芭蕾、交响乐等。

[6]指柳条编织业的几种制品:不用箍和板条的柳条筐;篱笆围墙编制;网眼柳条编制品以及麦秆柳条编的细软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