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沦 陷
第五章 沦 陷
祖薇是在一天早上到家的,她说是共产党的西山支队护送夏令营的同学们回城的。祖薇说,他们在樱桃沟里进行行军训练,一直步行到卧佛寺,大家情绪都特别高涨。樱桃沟里流水潺潺,野花缤纷,绿树如盖,岩石壁立,风景美极了。有一天大家举行完华北抗日形势的讨论会,正在溪水边休息,几个男生带着锤子和凿子偷偷离开了。原来他们找到一处巨大平滑的崖壁,攀到上面,用锤子和凿子在岩壁上刻下了“保卫华北”几个大字。其他同学知道了,纷纷跑过来看,非常受震撼。大家约定,待打败日本人后一定在樱桃沟重聚。他们在樱桃沟得知日本人攻打卢沟桥的消息后,非常愤慨,好几个男同学没有回北平,直接上战场抗日去了。
祖薇果敢爽朗,伶牙俐齿,她说这些的时候,乌黑的眼睛里闪着光,显得非常兴奋和激动。她还说,大家在夏令营里演了很多抗日爱国剧,她手舞足蹈、神情夸张地模仿着爱国剧中同学们表演的日本人凶残而又滑稽的样子,把祖珩和蓁儿逗得哈哈大笑。
祖薇手中拿着一张油印传单对祖芬说:“大姐你看,这是共产党在城里发的传单,我拿了一份,上面说日本人开始攻打卢沟桥,全民抗战迫在眉睫了!我们在夏令营学习的时候,教员们就是这么讲的,说现在平津和华北局势这么危急,只有实行全民抗战,国共两党通力合作,才能将日寇驱逐出中国!”
祖芬的心情似乎有些烦躁,她草草看了一眼那字迹模糊的传单,对祖薇说:“先不说这些,一会儿去医院看母亲吧,她这段时间一直担心你。”
祖薇点点头。
德国医院的外国医生说,母亲的手术很顺利,肚子里的硬块已经取出来了,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好几天没去国立图书馆上班了,积压了一堆公务,要赶紧去处理。祖芬便主动说让父亲安心去上班,她和弟弟妹妹去医院照顾母亲。父亲满脸风霜,眼睛里布满血丝,点头同意了。
祖芬对祖薇说:“二妹,咱们轮流照顾母亲吧,我跟蓁儿一拨,你跟小珩一拨,这样母亲身边随时有人,家里的事情也不耽误。”
祖薇觉得祖芬说得有道理,立即答应了。
祖薇对祖芬说,她想和祖珩第一拨,她好久没见母亲了,想多陪陪母亲。祖芬说,那她就先带蓁儿去王府井给母亲买些换洗的衣物和补身体的营养品。祖芬拉着蓁儿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是不放心地嘱咐着:“二妹,你陪母亲聊聊天,多说些安慰的话,让她放宽心。还有,要是母亲问到三妹,你就说郑叔叔已经带着她在来北平的路上了,知道了吗?”
祖薇笑着对祖芬说:“知道了,大姐你放心吧。”
祖芬和蓁儿在王府井给母亲买完东西,回到家,吃了午饭,就去医院替换祖薇和祖珩。整个下午,她们要在医院陪伴母亲。父亲从国立图书馆下班后,再来值晚班替换她们。张妈已经单独给母亲做好了饭,装在一个铝制饭盒里。蓁儿拎着饭盒,祖芬带着从王府井给母亲买的换洗衣物、水果、糕点等,往德国医院走去。她们住的桐花胡同在东四牌楼附近的东四头条,从东四牌楼一直往南走,穿过珠市口大街和东单牌楼,就到了位于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
这几日,路上越发冷清了,即使有一些行人,也是步履匆匆,神色慌张。相反,来德国医院避难的人越来越多。德国医院属于使馆区,受到国际保护,比北平城其他地方都安全。
祖芬和蓁儿在母亲的病房里,陪着母亲聊天。或许因为手术很顺利,祖薇又回来了,母亲兴致很好。她开心地对祖芬说:“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不耽误你的联考。你这几天一直来医院照顾我,都没时间复习功课了吧。你不用操心我,好好准备考试是正经。”
祖芬对母亲笑笑,没说话。
母亲又让蓁儿到她的身边,她摸着蓁儿的脸蛋,慈爱地说:“蓁儿的小脸都瘦了,等我出了院,让张妈好好给你做几顿好吃的。”
蓁儿蹭上了母亲的病床,伏在母亲的胸前,母亲亲昵地把她揽在怀里。
祖芬对蓁儿说:“蓁儿快下来,别碰到母亲的刀口。”
蓁儿一听,赶紧从病床上下来了。
母亲跟她们说了好久的话,似乎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祖芬拿起一本书,在母亲病床边静静地看着。蓁儿不敢打扰母亲,也不敢打扰大姐,安静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株垂柳,碧绿柔软的枝条轻柔地摇曳着,显得非常妩媚,细细瘦瘦的柳叶上好像伏着几只肥胖的蝉,它们在午后的暑气中“知了知了”地叫着,尖厉的声音穿过病房的玻璃窗,一直传到蓁儿的耳朵里。
外面的太阳一点点西落,病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往常这个时候,父亲已经从国立图书馆下班赶到医院了。但今天不知怎么了,祖芬和蓁儿等呀等,父亲还是没有来。
浅浅的月亮在柳树的树梢上升起来了,病房里的灯也亮了。母亲睡了一会儿,醒来了。她问父亲怎么还没下班,祖芬搪塞说,估计图书馆事情多,等那里忙完了,一准儿就来了。
祖芬给母亲买来晚饭,服侍她吃下,又扶着她慢慢地走了一会儿。母亲说,她还是觉得肚子有些疼。祖芬安慰她说,应该是刀口疼,等刀口愈合就好了。祖芬把母亲扶上床,照顾她躺下。母亲吃了药,渐渐睡着了。祖芬又拿起一本书,守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
外面已经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病房里的灯光又非常昏暗。不一会儿,深沉的困意袭来,蓁儿觉得眼皮特别沉,眼睛似乎马上就要闭上了。她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不要睡着了。但睡意就像这浓重的黑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她完全吞噬了。
蓁儿一个激灵,突然从梦中醒来了。她揉揉眼睛,发现病房中空空荡荡的,母亲和祖芬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喊了一声“母亲”,没有人应答;又喊了一声“大姐”,还是没有人应答。周围是空洞而纯粹的黑,蓁儿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走出病房,来到外面的走廊里寻找她们。走廊里壁灯的灯光很暗,悠长的走廊显得黑乎乎的,不知通向哪里。影影绰绰中,走廊尽头好像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蓁儿大着胆子,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喊母亲和大姐,但还是没有人应答。她似乎听到了从走廊的那一头传来的回声。蓁儿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双腿有些发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又像踩在云里雾里,脚步软绵绵的。
蓁儿已经走到走廊尽头了,发现那里是一个阔大的院子。院子里没有灯,又是一片寂静,被氤氲的夜气笼罩着,显得朦朦胧胧的。蓁儿愣愣的,不知该往哪儿去。远处依稀有一团黄黄的光,好像是电灯,看起来那里似乎有人。
蓁儿慢慢地朝着那团光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小洋楼前。小洋楼里亮着灯,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圆圆的一团在夜空中渐渐发散开去,其余地方仍旧是浓重的黑暗。小楼周围种着高大茂密的树木,黑黝黝的,像是几个笨拙的巨人。
蓁儿犹豫着,茫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小楼里有人走出来,在门廊上站着说话。
其中一个人说:“二十九军在南苑打了败仗,扛不住了,都撤到城里来了,佟麟阁和赵登禹两位将军都殉国了,北平看样子是守不住了!”
另一个人惊诧地说:“有这么严重?昨天二十九军不是刚在廊坊打了胜仗吗?”
“战场上本来就瞬息万变,你没听见远处的炮声吗?时响时不响的,现在可是一点动静都没了。二十九军损失惨重,在南苑死了几万人!听说他们马上就放弃北平城了。”
“他们放弃北平了,那咱们可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二十九军一撤退,北平就是一座毫不设防的空城,日本人可以长驱直入,为所欲为。现在局势这么危急,只能先南下避难了。”第一个人说,“要走就赶紧走,晚了就出不去了!”
“这里应该挺安全的吧,毕竟是德国人的地盘……”
“你好糊涂!二十九军一撤退,北平所有的地盘都是日本人的!枪炮无眼,能在这里躲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早做打算吧……”
蓁儿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似乎马上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她扭头就往回跑,凭借来时的印象,在黑暗中向走廊飞奔而去。她急匆匆地跑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回到走廊了,那里还是影影绰绰的,墙壁上电灯的光显得更惨淡了。蓁儿突然觉得无比害怕,她拼尽力气往母亲的病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母亲!大姐!”或许因为跑得太急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恶心想吐。
母亲的病房终于到了。但蓁儿在里面没有看到母亲,只有祖芬一个人。祖芬泪水涟涟地对她说:“蓁儿,母亲出事了……”
一阵恶心袭来,蓁儿喉咙一紧,哇地吐了出来。
母亲的手术原本很成功,但几天后突然流血不止。一检查,发现医生不小心把手术器械遗忘在母亲的肚子里了,需要再次做手术取出来。但还没来得及二次手术,母亲就因为大出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蓁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回到家中的。大姐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她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任大姐扯着走。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一派萧索,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东单挖的战壕和堆的沙包一夜之间全都没了,那些守在旁边的士兵和大大小小的枪支也不见了。路边商店的大门紧紧地闭着,偶尔有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走过。一阵风袭来,卷起了地上几张残破的纸片。
一个老巡警正撕着贴在墙壁和电线杆上的抗日传单,他见祖芬和蓁儿过来,关切地说:“姑娘,你们怎么还上街呢?赶快回家去,外面太危险了!”他指指刚走过去的那一队日本兵,小声说:“二十九军走了,北平被日本人接管啦!赶快回家去,不要出来了!”
虽然天气很热,但蓁儿却浑身打冷战,抖得牙齿咯咯响。大姐紧紧地拽着她的手,把她弄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