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秘 密
第十五章 秘 密
祖薇回到家后,大家都特别开心,尤其是张妈,特意加了好几个菜,好像祖薇已经离开了好久,而且是从特别遥远的地方回来的。祖薇为了让张妈高兴,立刻打开包袱,把毛衣拿出来,穿在身上。这件毛衣看上去虽然陈旧,但很合身,正好可以套在大衣里面穿。祖薇欢快地说:“张妈,特别好,我特别喜欢!您的手真巧!”
张妈受到祖薇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我瞎琢磨着给你织的,你们女大学生都洋气,爱美,不喜欢老土的棉袄,我还特意找了胡同里的陈太太拜师呢。”
祖薇甜甜地说:“特别合身,我真的特别喜欢!”
张妈被哄得开心地笑了。
祖薇扭头问:“怎么没看见小珩?他还没放学吗?”
蓁儿说:“是不是又去他的实验室了?”
张妈笑着说:“早回来了,一回来就躲到实验室里鼓捣他那些瓶瓶罐罐了。”
祖珩上了中学后,学习好像突然开窍了,成绩突飞猛进,每次都名列前茅。他尤其喜欢物理、化学、生物等实验课程,经常自己在家鼓捣什么电磁铁、放大镜、高锰酸钾试剂等。父亲为了鼓励他,从图书馆借来《化学仪器吹制法》《儿童实验科学大纲》等书,又让张妈找来一些瓶瓶罐罐、磁铁、旧电线,祖珩就在自己房间里建了一个实验室。用他的话说,这是北平第一家私人实验室。他还郑重其事地找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上“钱祖珩私人实验室”几个字,挂在房门外,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入内。
父亲拿着一本书从书房出来了,“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吧?都在燕大忙活什么呢?别忙活来忙活去,把正经学业耽误了。”
祖薇笑着说:“怎么是瞎忙活呢,我们在学校做的事都是有意义的。”
父亲没理她,继续说:“芬儿来信了,她已经考上联大的英语系了。听昆明馆的同事说,联大的师生们非常不容易,日本人的飞机隔三岔五就去轰炸,飞机来的时候,学生们上着课就要出去跑警报。教授们发的薪水还不够养家,教授太太们都去街上摆摊赚零花钱了。但就在这种情况下,联大仍旧弦歌不断,教授们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学生们勤奋努力地坚持学习。只要有这种精神,中华民族就不会亡!”他顿了顿,说:“你在燕大更是要珍惜,那里是北平城难得的清净平安的学习乐土了。”
祖薇不同意父亲的说法,“父亲,你们国立图书馆不也有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的支持吗,日本人还不是三天两头去捣乱?燕大虽然挂的是星条旗,日本人不敢太嚣张,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要日本人还在北平,就没有一个地方是乐土。燕大旁边的西苑就有一座日本兵营,日本兵天天端着枪在燕大外面走来走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燕大呢。为了抓住抗日分子,日伪甚至不惜陷害栽赃。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有一次,一个燕大学生看到有人在东门外的墙上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还有一个人正在给写标语的人拍照。大家都知道,在沦陷的北平,谁会光天化日下写抗日标语呢?这个学生觉得特别蹊跷,就把这件事报告了校方。果真,第二天,就有汉奸来燕大闹事了,说照片上写标语的人是燕大学生,这张照片就是他抗日的证据。学校早有准备,当场就把他们揭穿了。为了消灭抗日分子,他们真是什么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她看看蓁儿,“今天一个燕大的学生还被一个日本军官当街撞死了,那个日本军官嚣张得很,蓁儿都看见了!”
蓁儿点点头,声援着祖薇。
父亲不说话了,拿着书,转身回书房,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段时间日本人和英美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开战了……”
祖薇把父亲叫住了,“父亲,我在燕大的读书会想印一些会刊,刻好了蜡纸,但没有油印机,能不能借用你们图书馆的油印机印一下?”
父亲同意了,“那你到图书馆来印吧,不过现在图书馆经费紧张,我没有权利让你免费使用,要按照规定交油印费。”
祖薇笑着说:“没问题,明天是周日,我先去图书馆油印资料,然后再回学校。”
父亲点点头,“图书馆离燕大很远,你早点回学校,路上注意安全。”
祖薇俏皮地说:“您放心吧。”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妈连忙去开门。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长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进来了。他对父亲拱拱手,“钱先生,打扰了!”
父亲也对他拱拱手,平静地说:“朱掌柜,客气了,咱们里边说吧。”说着便把这个朱掌柜引到了书房。
祖薇奇怪地说:“这不是琉璃厂翰墨轩的那个掌柜吗,怎么到家里来了?”
祖薇这么一说,蓁儿也想起来了,这个人确实就是翰墨轩的朱掌柜,父亲跟他算是故交了。父亲是爱书之人,又是图书馆的编纂,经常去琉璃厂逛书店,跟那里的掌柜们都很熟。自从北平沦陷后,琉璃厂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不少店面都关门了。蓁儿还记得去年春节跟父亲去逛厂甸庙会,发现那里无比萧条,卖书的、卖字画的、卖古玩珍宝的比之前少了好多。以往春节的厂甸庙会闻名遐迩,热闹纷繁,堪称北平一景,现在却沦落至此了。蓁儿还记得在庙会上看到了这位朱掌柜,父亲客套地问他生意怎么样,朱掌柜苦笑着说,要不是实在舍不得店中那几本古书,他早就卖了店面回老家了。蓁儿当时还想,这位朱掌柜看起来是位真正的爱书之人呢。
张妈去书房里给他们倒茶,祖薇玩笑地说:“张妈,你去倒茶的时候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呢。”
张妈不同意,“那怎么行,我不成听墙根的了?”
蓁儿很紧张,“二姐,怎么了,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祖薇笑着说:“没事,父亲平时清高得很,虽然跟书商关系好,但还不至于有什么亲密的私交,这个朱掌柜竟然到家里来做客,所以觉得有点蹊跷。”
张妈白了祖薇一眼,“疑神疑鬼!”
张妈倒完茶,拎着一个热水壶出来了。她神神秘秘地对祖薇说:“薇儿,刚才我去倒茶的时候,真帮你听了一耳朵,我听见他们好像在说什么买来的书,不过真没听到多少,我一进去,他们就不说了……”
祖薇哈哈大笑,“张妈,您还当真了!”
张妈认真地说:“你交代的事,我什么时候含糊过!”
蓁儿想,张妈跟祖薇关系真好呀,她完全把祖薇当成自己的孩子。只要祖薇回来,家里的氛围就特别活跃,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的。你看张妈,脸上的笑容都藏不住,不由自主地就从嘴角流出来了。
不一会儿,朱掌柜出来了,后面跟着父亲。朱掌柜临出门前,父亲郑重地朝他拱拱手,感慨地说:“朱掌柜,有劳了!”
朱掌柜也郑重地朝父亲拱拱手,口中说道:“钱先生,承让承让!”
这下蓁儿也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了,看他们的样子,父亲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请朱掌柜帮忙呢。
祖薇好奇地问:“父亲,朱掌柜来家里做什么?”
父亲淡淡地说:“没事,我前几天找他订了几本书,书到了,他来跟我说一声。”
第二天上午,祖薇去图书馆油印会刊,叫蓁儿跟她一起去。姐妹俩跟父亲一前一后,去了图书馆。
天气越来越冷,与图书馆一墙之隔的北海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一些人在冰面上畅快地滑动着。他们灵活自如地蹁跹翻飞,像一只只灵巧的小燕子。
祖薇和蓁儿刚进图书馆大门,看到那个叫孙以明的燕大男生已经在华表下等着了。祖薇好像知道他要来,笑着问:“蜡纸都带来了吗?”孙以明笑着拍拍肩上鼓鼓囊囊的书包,“放心吧。”说着几个人往文津楼配殿一楼的油印室走去。
油印室不大,充满浓重的油墨味。祖薇和孙以明找到一台机器,刷上油墨,孙以明滚动滚轴,祖薇更换纸张,两人配合很默契,一张张清晰的书页就“唰啦唰啦”地诞生了。蓁儿蹲在他们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单调而又快活地忙碌着。
祖薇和孙以明一边油印一边聊天。祖薇问:“冯树森同学的后事处理好了吗?”
孙以明说:“处理好了,募捐的钱也给他的母亲送过去了。”
祖薇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赞赏地说:“昨天你的演讲真好!在场的很多同学都哭了,估计日本人也要胆寒吧!”
孙以明笑笑,“校方已经正式向日本军方提出抗议了,那个日本军官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他沉吟一下,随即说:“不过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燕大了……”
祖薇一惊,“你要去哪里?”
孙以明小声说:“宝塔山。”
祖薇先是一愣,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
孙以明笑着点点头。
“现在出城日本人查得很严,你怎么走呢?”
“从京西妙峰山走,那里有交通线,很安全。”
“就是你的学业可惜了,你明年就毕业了,成绩又那么好……”祖薇惋惜地说。
孙以明温和地笑笑,“总要有一些牺牲嘛。”
祖薇似乎想起了蓁儿还在这里,便说:“蓁儿,这里油墨味太重了,熏得头晕,你出去透透气吧。”
蓁儿“哦”了一声,知趣地退了出来。蓁儿虽然年龄还小,但上面有好几个姐姐,青年男女之间的事她还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一些的。祖薇这个年纪,已经有很多秘密了,即使对最亲近的人也不愿意透露。祖薇和这个孙以明,应该有很多悄悄话要说吧。
蓁儿走出油印室,来到文津楼主殿。因为日伪经常来找麻烦,父亲很少带孩子们来图书馆了。没想到几年过去,图书馆竟然一派萧条景象。放眼望去,文津楼碧绿的琉璃瓦和朱红的柱子破败斑驳,掉了好多块油漆,像一块块瘢痕;很多阅览室的木地板因为经费紧张,无法定期打蜡、维护,出现了很多裂缝,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之前面向读者提供外借服务的开架阅览室已经关闭,读者再也无法把书借回家了;图书馆夜间也不再开放,昔日阅览室里灯火通明、人们埋头苦读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而是黑乎乎一片岑寂。蓁儿突然非常心疼父亲,这些年,父亲一个人苦苦支撑图书馆,感觉苍老了不下十岁,他的身躯愈发清瘦,背也有些驼了。
蓁儿想着去找父亲,便来到二楼的大阅览室。大阅览室里的读者没有往常多,因为没有暖气,阴冷阴冷的,但还是有些人在这里安静地读书。他们甚至带着干粮和热水杯,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靠窗对坐看书的应该是一对父子吧,男孩跟蓁儿年龄差不多,甚至还要小几岁。他们面对面静静地看书,几乎能听到他们翻动书页的声音。冬日的阳光照过来,让他们沐浴在一层暖洋洋的金色里。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或许有些冷,双手揣在一个棉套袖里,膝盖上还盖着一块毯子。乍一看去,她清秀的模样竟然跟大姐祖芬有些像。
一想起大姐,蓁儿突然有些想哭。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大姐了,只收到过大姐几封信,因为日本人要检查来平信件,大姐在信上也写不了几句话。昨天听父亲说,西南联大的日子非常艰难,大姐孤身一人在那里,肯定也饱尝艰辛吧。可恶的战争不但让这个家骨肉分别、支离破碎,还深深折磨、摧残着每一个人。她突然恨死这场战争,恨死发动这场战争的日本人了。
这样想着,蓁儿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父亲,便快步穿过大阅览室,朝父亲的办公室走去。谁知父亲的办公室锁着门,不知他去了哪里。蓁儿沿着通道折返回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发现父亲竟然从楼梯下面上来了。蓁儿吃惊地喊了声:“父亲!”
父亲看到蓁儿,微微一愣,说:“你怎么来了?你二姐呢?”
“她还在油印呢,我来看看您。”蓁儿说,“您刚才去哪儿了?”
父亲平静地说:“去楼下看了看。”
蓁儿知道,楼下是图书馆的书库,图书馆几乎所有的家当都在那里。父亲作为一个老图书馆员,每天都习惯到书库里走走看看,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就像一个富有的皇帝每天巡视自己放满珍宝的宝库。现在书库里不少书被日伪抢走了,还有的被封在了禁书库,父亲每次去书库,看到里面的珍宝越来越少,会非常伤心吧。想到这里,蓁儿愈发觉得心酸了。
父亲对蓁儿说:“薇儿一会儿就回学校了吧,我工作忙,不能送她,你去送送她吧。”随即步履沉重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看着父亲疲惫、清瘦,又有些伛偻的背影,蓁儿的眼睛湿润了。
蓁儿擦擦眼睛往外走,回到油印室的时候,发现祖薇正在低头整理刚油印好的资料,而那个叫孙以明的男生已经不在了。
蓁儿叫了声:“二姐。”
祖薇的身子似乎一颤,蓁儿看到她把一沓油印好的资料飞快地塞到书包里。
蓁儿好奇地问:“那个大哥哥呢?”
祖薇说:“走了。”
蓁儿追问道:“他怎么不等你一起走?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
祖薇脸上飘起一朵红云,似乎有些害羞,“小孩子瞎说什么,我们只是同学关系!”
刚才祖薇塞到书包里的传单掉出来一张,祖薇飞快地弯腰去捡,蓁儿依稀看到上面有“抗日”“共产主义”的字样。
祖薇知道蓁儿看到了,潇洒地说:“这是我们读书会的讨论资料,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蓁儿觉得祖薇今天似乎有些反常,她刚才过激的反应才是大惊小怪呢。
祖薇把书包扣好,对蓁儿招招手,“我回学校了,你照顾好家里。”
蓁儿对祖薇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