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新 绿

北平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上一场雪还没有化，就又来了一场新雪。新雪和旧雪冻在一起，整个北平城成了一座巨大的溜冰场，行人车辆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摔得人仰马翻。路边的“倒卧”渐渐多起来，他们在寒冷的雪夜中，孤独而绝望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后，就由巡警拉到乱坟岗上埋了，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每天天还没亮，蓁儿就起床了，她和张妈要抢在第一拨去买粮食。因为战争导致的经济崩溃，北平城里已经几乎买不到米和面了，排很长时间的队，买回来的只有掺杂着沙粒、发霉发臭的粮食、豆饼和糠秕的“混合面”。混合面又粗又硬，吃到肚子里无法消化，吃多了，整个人脸色发青、浑身浮肿。但即使这样，也要强忍着吃下去，用张妈的话说，总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吧。

晚上，父亲在书房里补书，他的腿在日本宪兵队受伤了，天气一冷就又酸又疼，坐的时间长了也会不舒服。父亲忙一会儿，就要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走动，然后再继续干活。这些天，他已经从废旧的书页里补好了好几本书了。他用牛皮纸包好书皮，重新题写上书名，又在书脊处写上馆藏书号，一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圈圈点点。

蓁儿笑着说：“父亲，您以一己之力护书又救书，跟那个丁申、丁丙兄弟一样了。”

父亲抬起头笑笑，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那副老花镜。几年过去，他衰老很多，眼睛已经花了。

蓁儿又好奇地问：“父亲，那些馆藏书号这么复杂，您不会每本都记得吧？”

父亲笑笑，“我在图书馆待了半辈子，对藏书情况了如指掌，拿到一本书，就能知道它的分类和馆藏位置，书号也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蓁儿无比钦佩地看着他。

父亲摩挲着一本刚补好的书，突然长吁了一口气，“等什么时候收复了图书馆，这些劫后重生的书籍就可以物归原主，回归本位了……”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尖厉的号哭声，呼天抢地的，但随即，那哭声似乎被硬生生遏制住了，变成了悲痛低沉的呜咽，再接着，连呜咽声也听不到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妈很好奇，披起棉衣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张妈回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蓁儿好奇地问：“张妈，怎么了？”

张妈说：“小宁……开着飞机……死了……”

蓁儿脑袋嗡的一声，浑身都僵住了。小宁两年前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瞒着家里偷偷报考了空军军官学校，当上了飞行员。小宁聪明好学，人又勇敢，很快就成了王牌飞行员和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没想到现在已经殉国了。张妈哽咽着说：“怕被日本人发现，小宁的妈都不敢大声哭，因为伤心过度，人已经晕过去了……”

蓁儿的心突突乱跳着。小宁跟祖珩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小时候就约好了，长大后一个开飞机，一个造飞机。祖珩现在离乡背井，小宁也牺牲了，昔日的好友已经阴阳两隔了……

父亲一瘸一拐地出来了。他沉痛地说：“小宁是好样的，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英雄！”他沉声低语，“现在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必然还会有很多牺牲，但我们千万不能丢了信念……”

蓁儿猛地想起了在书中看到的一个故事：一只小鸟被猎人关在笼子里，小鸟不吃不喝，想方设法要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不断在笼壁上冲撞着，寻找着可以出去的途径，不一会儿，就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第二天，猎人来看小鸟，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笼子里羽毛遍地，小鸟已经血淋淋地死去了。小鸟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不被奴役的命运。蓁儿想，或许，我们就是那只小鸟吧。

张妈岁数大了，因为天气寒冷，身体变得很虚弱，再加上为小宁伤心，一下子就病倒了，早上买粮的重任便落到了蓁儿一个人身上。又下了厚厚一场雪，天还黑乎乎的，蓁儿就起床了。她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急匆匆出门买粮。雪花把四周照得银亮亮的，凛冽的空气还是把她的鼻孔和嗓子刺得生痛。刚下的雪又松又软又厚，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粮店，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浑身都快冻僵了，买到了两斤混合面。

蓁儿背着粮食，又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往桐花胡同走。快到家时，迎面突然走来了日本男孩健太全家。他们背着大包小包，似乎要出门远行。在北平生活这么久了，健太的父母仍旧是日式打扮，穿着厚厚的和服和外套。但这几年过去，他们似乎老了很多，头上有了白发，身躯也有些伛偻了。他们慢慢地走过来，距离越来越近。蓁儿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的紧张，不由得低下了头，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胡同里没有其他人，就在蓁儿低着头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健太突然喊了她一声，蓁儿顿时愣愣地站住了。健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蓁儿的眼睛，平静地说：“我父亲的生意失败了，我们要回日本去了，再见……”

蓁儿心中有些慌乱，冲口而出：“现在这么冷，又黑，怎么不等天亮了再走？”

健太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我们知道大家都很讨厌我们，所以想趁着天不亮时离开……”

他突然给蓁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慌乱中，蓁儿也忙向健太点头示意。走了一会儿，蓁儿忍不住回头一看，健太和他的父母越走越远，已经到了桐花胡同的尽头了，雪地上留下几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越来越亮了，道路上早起的行人和勤劳的小贩渐渐多起来。一个洋车车夫哗啦啦地拉着车过来了，虽然路上有厚厚的雪，但年轻的车夫身强力壮，仍旧跑得很快。他拉着车经过蓁儿身边时，脚下一软，车子斜了一下。蓁儿怕被车子撞到，身体下意识地往后躲，一个趔趄倒在雪地里，手套上、衣服上、帽子上沾满了雪。

洋车呼啦啦地过去了，蓁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想继续往家走。她的目光突然被墙根处吸引了。她刚才倒在地上时，墙根处厚厚的雪花被拨开了，一片黑乎乎的泥土露了出来。在那片黑色中，有一丝细小的、淡淡的绿。蓁儿蹲下身子，凑过去仔细看，发现是一株小小的野草。它顽强地从墙根的砖石缝隙中钻出来，歪歪扭扭地向上生长着。大雪似乎并没有将它冻死，相反，那厚厚的雪花仿佛成了一床温暖的棉被，让它蜷缩着美美地、沉沉地酣睡。春天到来时，它便被春风唤醒，生机勃勃地变绿了。

最难熬的冬天过去后，春天便到了。北平的春天虽然短暂，却来势迅猛，似乎一夜间，什刹海上坚实的冰层就会呼啦啦融化，人们身上的棉衣顿时显得那么厚重和笨拙。天气暖了，树变绿了，花儿开了，鸟儿也回来了，死气沉沉的北平城又会活过来了。到那时，这株野草也会伴着春风越长越高。虽然它生长在阴暗偏僻的墙根，在一片花红柳绿中是那么不起眼，却自有一番风姿。

蓁儿的心中突然暖暖的，她站起身来，拍拍粘在衣服下摆处的雪，脚下充满了力量。父亲和张妈还在等着她，她要赶快回去给他们做饭。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