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坚 守

第十八章 坚 守

第二天下午,祖薇终于回来了。她拎着一个小箱子,神色疲惫,形容憔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张妈一见祖薇,立刻哭着扑了上去,“薇儿,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快担心死了,听说日本人也把燕大给占了,我心惊肉跳了一天,昨晚整整一宿,眼睛都没合上!”张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先生被抓起来了,小珩又走了,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我对不起死去的太太,我没有替她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孩子们……”

祖薇拎着小箱子径直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喃喃地说:“我都知道了,猜也能猜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呆滞的。

张妈抹着眼泪,担忧地问:“薇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蓁儿也无比忧虑,现在的祖薇跟平时意气风发、情绪高涨的样子比起来,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这个家就像暴风雨之夜茫茫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再也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祖薇喃喃地说:“燕大被封校了……”说着泪水盈满了眼眶,随即啪嗒一声,顺着脸颊往下流。

不管什么时候,祖薇都是乐观向上的,只要她在家,总能听到她开朗的笑声。但此刻她满脸疲惫,泪水涟涟,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蓁儿关切地叫了一声:“二姐……”张妈也担忧地说:“薇儿,你们受委屈了吧……”

祖薇擦擦眼泪,安慰她们说:“张妈,蓁儿,你们别担心我,我没事。”她的神情慢慢恢复了正常,带着一丝倔强说:“我们并不觉得委屈,而是觉得痛心和悲怆!燕大这样一所在沦陷的北平仍旧传道授业,被沦陷区所有学生视为灯塔和希望的校园,就这样被他们野蛮地关闭了!他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就那样明目张胆地闯进了燕园,打断了学生们的课堂!他们早就视燕大为眼中钉肉中刺,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他们按照名单,抓走了很多燕大抗日师生,全关到宪兵队了!这还不罢休,他们又在贝公楼和各个教室都贴了封条,迫使所有师生今天下午三点前必须离开燕大,要把燕大彻底毁灭!今天我们排队出校门的时候,日本宪兵勒令每个学生都要打开行李让他们检查,一个男生打开得慢了一些,就被一个宪兵啪啪地扇耳光,学生只要反抗,就被打得更厉害,那个宪兵直到打得没有力气了才罢休……”

张妈愤恨地说:“真不是东西呀,欺负一帮手无寸铁的读书人算什么本事!”

祖薇冷笑一声,“因为他们心虚害怕呀!他们最害怕有思想、有文化的读书人成为他们的威胁!”

张妈安慰祖薇:“没事就好,先在家歇两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给祖薇倒了一杯水,又去给她弄吃的。祖薇洗把脸,关切地问蓁儿:“刚才一直在说燕大的事,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昨天在学校看到日本兵闯进来,我就知道,父亲和他的图书馆也在劫难逃了……”

“孟爷爷说,那个李牧野答应帮忙,父亲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祖薇警惕地问:“那个李牧野不是投靠日本人了吗,怎么会答应救父亲?他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蓁儿果真没想到这一点,一下子愣住了。

祖薇气愤地说:“这个李牧野,现在可是北平文化界排得上号的汉奸,日本人的大红人!他自从进了北平伪教育委员会,就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前段时间日本人强令燕京大学要招收日本学生,就是他出的主意。司徒雷登校长坚持日本学生要跟中国学生同样参加考试,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能录取,这件事才作罢。可他还不死心,又给日本人出主意,让燕大聘任日本教授,实际就是借此加强对燕大师生的监视。燕大抢先聘用了一位人品正直、同情中国的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先生担任教授,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了……”祖薇滔滔不绝地说着,不觉有些口渴了,她把桌子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这位鸟居先生是全世界闻名的学者,公开反对日本侵略中国。日本人封了燕大,强令师生们限时离校时,他站在贝公楼前,不断地给燕大师生鞠躬道歉。他说,他是在为他的同胞给中国人民道歉……”

蓁儿专注地听着,心中非常激动,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同情中国的遭遇,反对日本的暴行。在抗战中,中国人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呢。

祖薇愤恨地说:“所以说,文人虽然并不上战场打仗,但文人一旦失了操守,会更加无耻、更加可恶,危害也更大!这个李牧野,跟鸟居龙藏先生、燕大保护抗日学生的美国教授、孟爷爷,还有西南联大的教授们比起来,简直高下立现!”她随即长长地叹口气,“我一想到为了父亲的事,孟爷爷竟然要去求他,就觉得特别难受……但是不去求他,我们又没有其他办法把父亲救出来……”

蓁儿听祖薇这么说,也觉得非常纠结。父亲苦苦支撑图书馆这么多年,一直在竭力跟日本人和汉奸周旋,但最后还是无法逃脱他们的魔爪。更加辛酸的是,父亲被抓后还要靠一个汉奸施以援手,才有可能重获自由……

祖薇见蓁儿愣愣的,神情有些恍惚,就换了个话题,问起了祖珩的情况。蓁儿说,祖珩今天一大早就从前门火车站走了。她和张妈想去送他,但他说什么也不让送。“孟爷爷说,先让四哥从平汉铁路往南走,到了汉口,再转粤汉铁路,想办法往昆明去。孟爷爷有一个学生在昆明办了一所中学,四哥先去那里上学,然后再报考西南联大。”

祖薇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大姐离开后,家里就是我最大,本来我应该照顾父亲和弟弟妹妹的,可我完全没做到……昨天父亲被抓了,你和小珩担惊受怕,想方设法救他,尤其小珩,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来报信……我这个当姐姐的却什么都没做……”祖薇说着哭了起来。

蓁儿连忙安慰祖薇:“二姐,你别自责了,你昨天在学校的境况也很凶险,只要能把父亲救出来就好。再说了,四哥那么机灵,肯定能顺利到达昆明的。大姐也在昆明,他们能互相照顾,更不用我们担心了。”

祖薇突然无奈地笑了:“抗战这些年,我们家七零八落,天南海北,坐牢的坐牢,逃难的逃难,大姐竟要跟小珩在昆明重逢了,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蓁儿听了祖薇的话,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只能沉默不语。祖薇擦擦眼泪说:“日本一对美国开战,郑叔叔和蕙儿在上海租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想必也会往大后方撤退……”蓁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祖薇吃完饭,蓁儿和她一起去孟爷爷家打听情况。

孟爷爷家昨夜取暖的煤球炉子已经灭了,屋子里冰窖一样,一丝热气都没有。孟爷爷看起来非常虚弱,盖着一床被子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显得更加沧桑和老态了。他见祖薇和蓁儿进来,费力地挣扎起身,招呼她们坐下。祖薇一见孟爷爷,眼泪就流了出来,“孟爷爷,这里没人照顾您,您还是去跟我们一起住吧……”说着她就开始给孟爷爷生火。孟爷爷不住地咳嗽着,迟缓地摇摇手,“我没事,我一个人住惯了……”

祖薇在煤球炉子里点燃了几张旧报纸,待火苗烧起来时,赶快放了几块木炭进去。她用铁钎子小心拨弄着火苗,待火势稳住了,趁机放了几个煤球进去。火越烧越旺,煤球泛出一丝红色,煤球炉子的外壁越来越烫,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不像刚才那样阴冷阴冷的了。

蓁儿见房间里的煤球不多了,就拿着一个簸箕去煤池子里取。因为煤炭管制,孟爷爷家的煤池子里只有小小一堆煤球,看样子烧不了多久又会没了。孟爷爷身体这么差,再不能取暖,只会每况愈下。

煤球炉子越烧越旺,房间里渐渐觉出暖来,但或许炭火的气味有些呛鼻子,孟爷爷又咳嗽起来。蓁儿小心地给他捶着背。

孟爷爷平复了气息,安慰她们说:“我上午又去找李牧野了,他已经答应放人了……你们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蓁儿开心地问:“真的?”

孟爷爷有些疲惫地笑着,“孟爷爷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蓁儿兴高采烈地蹦了起来,不过祖薇却一脸沉郁,完全高兴不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孟爷爷看出她的异常,问道:“薇儿,怎么了,你父亲要放出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呢?”

祖薇直截了当地说:“孟爷爷,您就告诉我们吧,那个李牧野到底向您提了什么条件,才答应救父亲的?”

孟爷爷好像被拆穿了秘密一样,突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费力地喘息着,虚弱地笑着,“薇儿从小就是个机灵鬼,什么都瞒不过你……”

蓁儿顿时愣住了,祖薇果然猜得没错,那个李牧野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就答应救父亲的。

孟爷爷喘息许久,终于平复了气息,缓缓地说:“李牧野一直觊觎北平图书馆馆长的职务……现在日本人正式接管了图书馆,你们父亲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价值和威胁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从宪兵队里把他救出来,还能在日本人那里落一个宽厚仁慈的美名……”

祖薇疑惑不解地问:“李牧野怎么能得到这个职务呢?”

孟爷爷疲惫地笑笑,“日本人正式接管图书馆后,馆长人选就迫在眉睫了……我这个老头子的名字,还是有些分量的,这么多年一直被日本人惦记着,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听李牧野说,一个叫水谷的日本高级军官,对我非常仰慕,还拜读过我的著作……”

蓁儿知道这个水谷,当初就是他下令把父亲抓走的。

祖薇大吃一惊,“孟爷爷,您是说,您……给日本人写了信,推荐李牧野担任北平图书馆馆长?”

蓁儿也非常震惊,孟爷爷为了不与日本人合作,这么多年一直处在隐居状态。没想到这次为了救父亲,他把自己一直坚守的气节和操守都牺牲了。

孟爷爷迟缓地笑着,“我不过一介书生,现在又体衰多病,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如果我的命能换回千里的命,何乐而不为呢……”他又沉重地咳嗽了几声,“这些天,我愈发觉得自己日益衰朽,恐怕活不了几天了。我一直在想,我们这一代读书人,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九·一八’、‘一二·九’,一直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奔走呼号,但还是改变不了这纷乱的局面,不能救人民于水火之中……未来只能希冀千里和你们这一代了。我们现在还打不过日本人,但如果我们的子孙后代奋发图强,怎么会一直受他们欺压呢?我一个将死之人,还固守着所谓的声誉和清名做什么,在茫茫历史长河中,多少风流人物也不过一粒草芥和尘埃罢了,任后人去评说吧……”

祖薇已经哭了,她竭力压抑着悲恸,小声抽泣着。“孟爷爷……”蓁儿也哭得泪水涟涟。

孟爷爷又沉重地咳嗽几声,“你们不要哭……千里是救出来了,不过还有好多年轻人在监狱里关着呢,我终究没有能力救他们……”

祖薇似乎想到了自己被抓的那些同学,不住地啜泣着。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等抗战胜利了,你们在我的坟头上烧一炷香,我在那边也就得到告慰了……”孟爷爷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支撑不住了,靠在床背上,无比虚弱地喘息着。

祖薇服侍孟爷爷躺下,又在炉子里添上几个煤球。蓁儿坐在炉子旁边,看着那乌黑冰冷的煤球慢慢烧起来。一股看不见的炉火舔舐着煤球,不一会儿就把它们烧得红通通的。

第三天上午,父亲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的左腿好像受伤了,走起路来完全不敢发力,走几步,就要摸一下左腿的膝盖。他头发蓬乱,面容沧桑,眼睛红肿,看起来非常憔悴。棉袍也又脏又破,上面沾满了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凝固的血迹,已经结成厚厚的硬痂了。

祖薇朝父亲飞奔过去,眼泪唰地奔涌而出,“父亲,你的腿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蓁儿也跑过去,小声抽泣着,“父亲……”

父亲紧紧地把她们拥在怀里,哽咽着说:“回来了……”

张妈闻声出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也忍不住哭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薇儿,蓁儿,快让先生进去歇歇吧,我这就去给先生做饭……”

父亲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祖薇和蓁儿紧紧跟着他,一步都不愿离开,似乎生怕他再被抓走。

父亲刚一坐稳,还没来得及把又脏又硬的棉袍脱下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她们:“小珩怎么样?有消息吗?”

祖薇和蓁儿摇摇头。

父亲深深地叹口气,迟缓地说:“我都糊涂了,哪儿能这么快就有消息……”他无力地垂着眼睑,沉痛地说:“几个孩子中,我最对不住的就是小珩……虽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但我对他一直特别严厉,从未有任何偏爱,甚至疏于关心和爱护。现在为了救我,他竟孤身一人踏上逃亡之路,让我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孟伯伯告诉我小珩的事时,我就想,万一日本人不让我活了,我见了你们母亲,最无法向她交代的就是小珩……”父亲的声音哽咽了。

蓁儿最怕父亲说这些关于死的话题,连忙劝他:“四哥那么机灵,一定能平安到达昆明的。临走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他要愈发努力学习,以后还要为国家制造出大飞机呢。”

父亲用手搓着头发,感慨地说:“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半辈子埋首典籍,跟古书打交道,到头来发现完全无力拯救自己的国家!你们以后不要像我这样,要学好科技和实业,改变我们国家积贫积弱的面貌和被欺凌侮辱的境地……”

祖薇安慰父亲说:“父亲,您不要太消沉了,不是您说的,仗打败了,可以重新取胜;国家亡了,可以重新复国;但文化亡了,整个国家和民族就真的完了吗?您一直尽力保护国家的文化典籍,只要它们保住了,我们的文化就不会亡,我们的民族和国家也不会亡……”

父亲愤懑地说:“图书馆已经彻底落入日本人之手了,以后不知要遭受什么磨难……想当初,袁馆长和诸位同仁对我寄予厚望,四年来,我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但无奈才疏学浅、能力有限,还是无法守住图书馆,辜负了大家的厚望……”父亲说着又哽咽了。

祖薇和蓁儿见父亲情绪如此低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都低头沉默不语。

张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杂粮面汤进来了,“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们的人还在,就不算走到绝路,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书的不是讲,那伍子胥的父亲被夫差给杀了,他又被大兵追杀,四处逃难,最后还是活下来了。他几十年卧薪尝胆,最后不是也报仇了吗?永远不要小瞧那些看起来草一般的人物,一棵棵草连成片,风吹不散,雨打不垮!”

张妈一番乱七八糟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父亲微笑着说:“还是张妈说得好,我们枉读了那么多书,怎么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道理给忘了?”他吩咐张妈道:“张妈,给我找一件干净的衣服,再烧一盆热水,我要把牢狱里的晦气都洗干净!”

张妈乐颠颠地去忙活了。

父亲对祖薇和蓁儿说:“一会儿我们去看看孟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