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别 离

第十三章 别 离

时间不早了,父亲带着孩子们回家去。刚走到东单路口的时候,发现突然戒严了。岗哨上的探照灯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一辆辆日本宪兵队的车从路口呼啸而过;一队荷枪实弹的伪警察站在路口,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夜风吹进人的衣服,顿时冷到了骨头里。探照灯还在明晃晃地照着,行人们瑟瑟发抖地等着戒严解除重新放行。父亲问一个戴棉帽子的中年人:“这位先生,怎么突然戒严了?”

中年人说:“听说有一列载着日本官员的火车脱轨了……”他看看旁边,小心翼翼地说,“据说是抗日锄奸团干的,他们神出鬼没,专门刺杀日本人和汉奸!他们知道一列火车载着日本官员南下考察,就在马家堡车站的火车轨道上做了手脚,火车经过时就脱轨翻车了,听说死了好多人……”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不是火车脱轨,是他们在乘坐的汽车里遇刺了……他们的汽车经过闹市的时候,锄奸团悄悄跟上去,从汽车窗玻璃里把子弹射了进去,打死了好几个日本人!闹市人那么多,锄奸团打完枪就骑着自行车藏到各个小胡同里,日本人到哪里找去?”

一个双手揣在袖子里的老者说:“你也错了,不是用子弹射死的,是抗日锄奸团提前知道日本人汽车经过的路线,在地上埋了炸弹,汽车经过的时候一下子就爆炸了,车里的人全死了。”

大家众说纷纭,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可以断定,肯定是有日本官员死了,否则宪兵队和伪警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大家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等着,蓁儿浑身都快冻麻木了。祖芬看她小脸发紫,清鼻涕都流出来了,便把她的双手紧紧攥住,给她取暖。

等了好久,戒严终于解除了,父亲带着孩子们回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张妈把报纸取了回来。天阴沉沉的,寒风吹过树木时的“呜呜”声不时袭来。祖芬随意翻开报纸浏览,突然大叫了一声。

大家都吓了一跳。祖薇问:“大姐,怎么了?”

祖芬眼睛里充满恐惧,有些慌张地说:“你过来看……”说着把报纸递给祖薇。

祖薇不解地接过报纸,看了看,“报上说的是日本人被刺杀的消息,你怎么这么紧张?”

祖芬急得脸色都变了,“你再仔细看看,上面说有个被刺杀的日本官员叫吉村,在伪教育局任职……你再看下面的照片,分明就是那个人!”

祖薇还是不明白:“哪个人?”她猛地醒悟过来,大吃一惊,“大姐,你是说那个日本人?”

祖芬焦躁不安地点点头。

蓁儿也好奇地凑过去,报纸上“死亡人员”照片那里有个干干净净、笑容特别纯真的年轻人,这不是她在怀仁堂见过的那个吉村吗?

父亲闻讯从书房里出来,他看到大家的神情都很反常,问道:“怎么了?”

祖芬和祖薇连连慌张地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

祖珩插嘴道:“她们好像在说一个日本人……”

祖薇见状,一个劲儿地冲祖珩挤眼睛。祖珩傻乎乎地说:“冲我挤眼睛干吗?本来就是呀……”

父亲似乎有些生气了,“到底怎么回事?”

祖芬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父亲,您别生气……昨天被刺杀的那些日本人中,其中一个我可能认识……”

“什么?”父亲也很吃惊,他从祖薇手中接过报纸。祖薇小心翼翼地给他指点着,“就是这个……”

父亲看了一眼,啪的一声把报纸摔在桌子上,“你怎么会认识日本人的!”

祖芬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顿时下来了。

祖薇连忙对父亲说:“父亲,您别生气,这件事不是您想的那样,不能怪大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急得瞪着眼睛,声音都变了。

祖芬只得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

父亲听祖芬说完,勃然大怒,“你们胆子太大了!遇到这种事竟然不跟我说,还敢跑去单独见那个日本人,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幸亏那个日本人还算讲道理,要是遇上蛮横不讲理的,是什么结局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北平有多少少女都被日本人糟蹋了……”父亲越说越气,眼睛瞪着祖薇,“还有你,竟然如此鲁莽,给大姐出这样的馊主意,简直不知轻重深浅!还有蓁儿,小小年纪,跟着两个姐姐胡闹!为什么不来跟我汇报?”父亲狠狠地骂着她们。

蓁儿见父亲骂她,一下子就哭了。父亲愤怒得像一头凶猛的狮子,蓁儿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可怕的样子。

祖芬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祖薇也知道自己太鲁莽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祖珩见自己多嘴闯了祸,知趣地什么都不敢说。

张妈闻讯过来了,她劝着父亲:“先生,你别生气了,女孩家家的遇到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开口跟你这做父亲的说嘛!要是太太还活着,帮孩子出出主意,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张妈这么一说,父亲的心顿时就软了,冲天的火气也下去了。他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沉痛地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粗心、太不称职了……你们的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对你们关心不够,对这个家关心不够……”他的双手滞重地从头上半白的发丝间滑过,许久,缓缓地说:“我想,芬儿还是尽快离开北平吧……”

这个决定让大家猝不及防。祖芬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父亲,“父亲……”

张妈试探地问:“先生,有这么严重?”

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不懂,日本人早就视抗日锄奸团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们恨之入骨了。这次死了那么多日本官员,听说东京都震动了,北平的宪兵队到处抓人,已经抓住几个可疑的人员,全被枪毙了。日本人这回想趁机把抗日锄奸团斩草除根,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要是通过那个吉村查到芬儿这里,给她安上一个串通锄奸团的罪名,芬儿不就惹上大麻烦了吗?”

听父亲这么说,大家都又惊又怕。

祖芬哭着说:“父亲,我放心不下家里,也放心不下您……”

父亲的声音哽咽了:“事不宜迟,芬儿你快准备准备……”说着他猛地站起身来。

祖薇担忧地问:“父亲,现在日本人查得很严,大姐怎么走呢?”

父亲说:“我去找孟伯伯,昨天他不是说,重庆那边派人到北平来接爱国教授吗?就让芬儿跟他们一起走!”

祖芬又哭了,她满眼泪花地看着父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蓁儿、祖薇、祖珩和张妈也哭了,没想到大姐就要这么仓促地离开了,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个家从此又要少一个人了。蓁儿怎么也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老是跟她的家人开玩笑?昨晚大家知道了三姐的消息,非常振奋,觉得虽然相隔两地,但收到三姐的画,也算一家团圆了,怎么今天就发生这种事,大姐要被迫离开……

父亲轻声安慰祖芬:“你跟着重庆来的人先去重庆,然后再到昆明的西南联大找我们图书馆的王叔叔……”他的眼眶红红的,“这几年家里拖累你了,大后方虽然也不太平,但总归比北平这个人间地狱好些,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正好可以报考联大……”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祖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她抽泣着说:“父亲……”

父亲拿起棉袍大步往外走,“我现在就去找孟伯伯,张妈,赶快给芬儿收拾一下行李,不要太多,但要多带些钱,穷家富路,路上不要受委屈;但也不要带太多钱,免得招来更大的麻烦……”他撩开棉门帘走出门去,很快出了院子。

一阵寒风卷入屋中,那刺骨的冷让蓁儿浑身战栗。天气似乎骤然变得更冷了,厚厚的云层阴沉得像铅,似乎马上就要下雪了。

直到那天傍晚大姐离开北平,蓁儿觉得自己一直是眩晕的,那短短的一天中发生了什么,她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天的凌乱、仓皇、焦虑,她总觉得像是假的,就像她在光明影院看电影一样,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着那些画面在自己眼前闪过。那些画面虽然看起来那么近,那么真实,伸手去触碰,却什么都摸不到。

她只记得那天天上若有若无地飘起了雪花。大姐离开时,零星而冰冷的雪霰缓缓地飘下来,落到她单薄的背上。父亲的声音好像从特别遥远的地方传来,“要是别人问起芬儿去了哪儿,一定要说去乡下亲戚家了,其他的不要说,知道了吗?”蓁儿用尽力气想说一句“知道了”。但她始终就像失语了一样,不管怎么努力,嗓子里就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大姐离开的那天深夜,北平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蓁儿一直睡不着,听着雪花从天上落到地下的唰唰声。在这漫天飞雪的暗夜,大姐将从北平的正阳门火车站去天津,从天津到青岛,再从青岛坐船到香港、越南,然后再从越南入境,到达广西、云南。

蓁儿想,出了北平,到了南方,应该就没有雪了吧。听说昆明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大姐到了那里,还会记起北平今天的雪吗?